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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伊薇特独自走到塞尔维尼给她念那本关于蚂蚁的著作的地方坐了下来。她心里想:
“在没有想出一个办法来以前,我决不离开这儿。”
在她的面前,脚下的河水在流淌,那些充满着旋涡和回流的急速的流水,带着一些深深的水涡无声地流着。
她已经从各方面考虑过她的处境,和所有可以脱身的办法。
如果她的母亲不肯答应她的全部条件,放弃她现在的生活,抛开她的社会和所有一切,和她一起到远处躲藏起来,她将怎么办呢?
她可以独自离开……逃跑。可是到哪儿去呢?怎么去呢?靠什么生活呢?
工作吗?什么工作呢?向谁要工作呢?而且,她仿佛感到沉闷而平淡的女工人和平民女儿的生活有点儿见不得人,和她不太相配。她像小说里的年轻男女一样,想到自己将来可以做一个家庭教师,被这个家里的少东家爱上,随后再嫁给他。假使狂怒的家长责骂她偷了他儿子的爱情,那么她一定要真是一个名门闺秀,才能有恃无恐地回答说:
“我的名字是伊薇特·奥巴尔迪。”
她却不能那样做,而且这不过是一个非常普遍的老办法。
修道院也不见得更好些。而且她对修女生活也没有任何爱好,只不过有一点短暂而断续的崇敬之感。如果她做了修女,就没有人可以再用结婚的办法去救她了!不能接受任何一个男子的援助,没有任何可能的出路,没有任何切实可行的办法了!
而且,她所想要的是某种有勇气的、真正伟大的、真正强有力的,可以作为榜样的东西;最后,她决定一死了之。
她冷静地一下子作出了这个决定,就像决定去作一次旅行一样,没有考虑,没有看清楚什么是死亡,不懂得这是不能重新开始的结局,是有去无回,是对大地和生命的永别。
她以年轻人激昂的心灵的轻率态度,立即为这种极端的结局做准备。
她考虑了一番她将使用的方法,可是她觉得所有的方法做起来都是很困难的,是靠不住的;而且这些方法都伴有一个激烈的行动,这是她极其反感的。
她很快便摒弃了匕首和手枪,这些东西只能使她受伤、使她变成残废或是损害她的容貌,并且还需要有一只熟练而不会出差错的手;用绳子也不行,这个方法太平凡了,那是穷人的自杀,既可笑又丑恶;跳河也不行,她会游泳。剩下的只有用毒药了,可是用哪种毒药呢?几乎所有的毒药都会使人痛苦,使人呕吐;她既不想受苦,也不愿呕吐,于是她想到了氯仿;因为她曾经在报纸上的社会新闻里看到过有一个女人如何用这种方法使自己窒息而死。
她立即因为下了这个决心而感到高兴,一种内心的骄傲,一种洋洋得意之感。人们将会看到她是怎么样一个人,她有什么样的价值。
她回到了布吉瓦尔镇,在镇上的小药房里要了一点氯仿,说是她一只牙齿有点儿痛。药剂师认识她,给了她一小瓶麻醉药。
随后她又向克罗瓦西走去,在那儿她又搞到了第二瓶麻醉药。在夏图她弄到了第三瓶,在吕埃依[25]又弄到了第四瓶,回到家里吃午饭时已经很晚了。经过这样的奔波以后,她饿极了,就像一些运动过后饥肠辘辘的人那样高高兴兴地吃了很多东西。
她母亲看到她饿成这样心里很高兴,终于安心了;在离开桌子时,对她说:
“我们所有的朋友星期天都要到这儿来玩。我已经邀请了亲王、骑士和德·贝尔维涅先生。”
伊薇特的脸色有点儿苍白,可是什么也没有回答。
她几乎马上便出去了,走到车站,买了一张票,乘车到巴黎。
整个下午,她从这家药房走到那家药房,在每个药房里买上一点儿氯仿。
傍晚回家时,她的衣袋里塞满了小瓶子。
第二天她又使用了同样的办法,有一次她碰巧走进了一家药品杂货店,竟然一下子买到了二百五十毫升。
星期六一整天她没有出去,那天天气阴沉而又闷热,她在平台上的一把柳条长椅上躺了一天。
她什么也不再想,既坚决,又冷静。
第二天,她想打扮得漂亮些,穿了一身很适合她的蓝色衣服。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说道:
“明天,我就要死了!”一阵异样的寒噤通过她的全身。“死了!我将不会讲话,我将不再思想,没有人再会看到我。而我呢,我再也看不见所有这些东西了!”
她仔细地端详自己的脸,就像她从来没有见到过一样,尤其是审视自己的一双眼睛,发现她身上的许许多多东西,发现在她面貌上她没有看到过的一种神秘的特性;她看到自己感到很吃惊,就好像她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是一个新交的女朋友。
她心里想:
“这就是我,这就是镜子里的我。自己看自己,真是奇怪。如果没有镜子,我们永远也不会认识自己。其他人都会知道我们是怎样的人,而我们自己却决不会知道。”
她抓住她的打成一条条辫子的长发曳到胸前,一面用眼睛看着自己所有的姿势、神态和动作。
“我是多么漂亮啊!”她想,“明天我就要死了,死在那儿,死在我的床上。”
她瞧瞧她那张床,仿佛看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脸色和床单一样白。
“死了。七八天以后,这张脸,这双眼睛和两边的面颊将都不过是一堆埋在地底下一口棺材里的腐烂物了。”
她感到悒悒不欢,黯然神伤。
明亮的阳光射到田野上,早晨清新的空气涌进窗口。
她坐了下来,一面在想着那件事:死。——对她来说,就是世界即将消失;可是事实却并非如此,因为这个世界什么也不会变化,即使她这间卧室也不会变。是的,她的卧室,还有这原有的床,这些原有的椅子和这张原有的梳妆台,都将保持原来的样子,而她将一去不复返了;也许除了她母亲以外,谁也不会感到悲伤。
别人也许会说:“这个小伊薇特,生前有多么漂亮啊!”无非就是这一些。因为她这时正瞧着搁在椅子扶手上的手,她又想起了那堆腐烂的东西,那堆由她的肌肤变成的又黑又臭的腐肉。因恐惧而产生的寒战又一次通过了她的全身,她弄不明白在她消失以后整个地球怎么不会毁灭,因为她仿佛觉得无论在什么东西里面,在田野、空气、太阳、人生里面,都有她一部分。
花园里响起了响亮的笑声,喧闹的人声,叫唤声,那种到乡下来游玩时兴高采烈的嘈杂声开始了,她听出了德·贝尔维涅先生引吭高歌的声音:
我守在你的窗前,
啊!但愿你终于出现![26]
她未及思索便站起来,走上前去观看。大家都鼓起掌来了。他们一共是五个,另外还有两位她不认识的先生。
她突然又往后退去,一想到这些男人是到她母亲的家里、一个妓女的家里来取乐的,不由悲伤得连心也碎了。
午饭的钟声响了。
“我要让他们看看人是怎样死的,”她心里想着。
她迈着坚定的步伐毅然决然地向楼下走去,就像古罗马时殉教的基督徒走进有狮子等着他们的斗兽场一样。
她带着亲切而有点儿高傲的微笑和他们握了手。塞尔维尼问她:
“今天您的怒气平了一些吗,小姐?”
她用一种严肃而古怪的语调回答说:
“今天我要干点傻事出来。我现在的情绪跟在巴黎时一样,请您当心些。”
随后她回头对德·贝尔维涅说:
“您待会儿做我的侍从骑士,我的小马尔伏瓦齐。午饭以后,我带你们大家去参加马尔利的庆祝会。”
这天正巧是马尔利的传统节日。有人把两位新来的先生介绍给了她:德·塔米纳伯爵和德·布里克托侯爵。
在用餐的时候,她几乎没有说话,午后她强作欢笑,不让别人猜出什么,到时候可以使人更加吃惊,说:“谁会想到有这样的事?她那时候仿佛那么幸福,那么快乐!这些人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东西?”
她尽力不去想晚上那个她已选好的时间,那时候大家都在平台上面。
为了打起精神,她喝了尽可能多的葡萄酒和两小杯白兰地,在她离开饭桌时,她的脸已经红了,神志也有点模糊了,肉体和心灵都发热了,她这时候仿佛对无论什么都变得大胆而果敢了。
“出发!”她叫道。
她抓住德·贝尔维涅先生的胳膊,并调整了其他人的步伐。
“喂,你们来组成我的队伍!塞尔维尼,我任命您做中士,您向外靠右站。随后,您让外国卫队——两个外国人,亲王和骑士——走在前面;再让那两个今天开始拿枪的新兵跟在后面。起步走!”
他们出发了。塞尔维尼模仿吹号,两个新来的客人装作在击鼓。德·贝尔维涅先生有点不好意思,低声说道:
“伊薇特小姐,得啦,别胡闹了,您会影响自己的名誉的。”
她回答说:
“我是要影响您的名誉,葡萄酱,至于我自己,我可不在乎。明天就不会再有问题了。算您倒霉,您是不应该和我这样的姑娘一起出来的。”
他们在惊愕的散步者中间穿过了布吉瓦尔,所有的人都回头向他们观望;居民们纷纷跑到门口来;那些乘坐从吕埃伊到马尔利的小火车上的旅客向他们喝倒彩;站在车厢两头月台上的男人们嚷着:
“跳到水里去!……跳到水里去!……”
伊薇特像押解俘虏一样拉着贝尔维涅的胳膊,一面用军人的步伐向前走去。她脸上毫无笑容,保持着一种苍白的庄重神色,一种凶险的镇静态度。塞尔维尼中止了吹号的动作,高声喊起口令来了。亲王和骑士非常快乐,觉得这种玩法别出心裁,而且趣味高雅。两个年轻的新客人无休无止地“打着鼓”。
他们来到庆祝会的场所时,引起了一场骚动。有几个姑娘鼓起掌来,一些年轻人在冷笑,一个被妻子挽着胳膊的胖绅士用一种羡慕的口吻说:
“他们玩得真高兴!”
伊薇特看到了旋转木马,自己骑上了一匹,也逼着贝尔维涅跨上她右面的一匹;这时候,她那一队人都骑上了她后面的旋转木马。当旋转停下以后,她还不肯下来,强迫她这些随从人员在公众兴高采烈的哄笑打趣声中跨坐在这些儿童玩具的背上一连转了五次。德·贝尔维涅先生跨下木马时脸色发青,几乎要吐。
随后她又在那些木棚之间来回逛荡。她硬要她所有的人在围观的人群中间过磅称自己的体重。她要他们购买一些令人发笑的玩具,他们不得不抱在怀里。亲王和骑士开始觉得这玩笑未免过火。只有塞尔维尼和两个鼓手还像开始时那样兴致勃勃。
他们最终来到了村边,这时她用一种奇怪的神情,一种阴险凶恶的眼光来察看她的随从;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她叫他们在河的右岸排好了队,然后说:
“谁最爱我,谁就跳到水里去!”
没有人往水里跳。他们的后面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有几个围着白色围裙的妇女吃惊地看着。两个穿红色套裤的士兵傻乎乎地笑着。
她接着说:
“那么,你们中间没有一个人肯依我的心愿跳下水去?”
塞尔维尼喃喃地说:
“活该我倒霉。”
说完,他便直愣愣地跳进了河里。
他跳入水中时溅起的水花一直落到了伊薇特的脚旁。人群中响起了一片惊奇和高兴的低语声。
这时年轻姑娘从地上捡起一块小木头,把它扔进河里,一面叫道:
“叼回来!”
这个年轻人开始游泳,随后像一条狗一样地把这块在水面上漂浮的小木块衔了回来,爬到岸上,跪下一条腿,把它奉献给伊薇特。
伊薇特接过小木块,说:
“好样的!”
随后她亲切地拍了拍他的头,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一个胖女人看不下去了,生气地说: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另有一个妇女说:
“怎么能这样玩乐!”
一个男人说:
“我可不会为了这样一个轻佻女人去洗澡!”
她重新又挽起贝尔维涅的胳膊,冲着他的脸说:
“您只不过是个傻瓜,我的朋友;您不知道您错过了什么。”
他们往回走去。她对过路行人怒目而视。
“这些人怎么都是一副傻相,”她说。
随后,她又抬头望着她的同伴说:
“而且,您也一样!”
德·贝尔维涅先生向她行了一个礼。她回过头来时,亲王和骑士已经不在了。神色沮丧和浑身湿淋淋的塞尔维尼不再玩他“吹号”的把戏了,他闷闷不乐地在两个疲倦的、已经停止“敲鼓”的年轻人旁边走着。
她冷冷一笑说:
“你们好像已经受够了吧。不过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寻欢作乐,是不是?你们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你们付了钱,我就给你们一点儿。”
随后她一声不响地走着;突然,贝尔维涅发现她在哭,他慌张地问道:
“您怎么啦?”
她轻声回答说:
“别管我,这跟您无关。”
可是他像一个不识时务的傻瓜一样一定还要问:
“唉,小姐!喂,您怎么了?是不是谁惹您不高兴了?”
她不耐烦地重复说:
‘!您别说话!”
随后,她突然抵御不住淹没她心灵的悲伤情绪,开始痛哭起来,哭得连路也不能走了。
她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嗓子眼里干喘着,悲痛失望得连气也透不过来了。
贝尔维涅一直站在她的身边,他完全被搞糊涂了,一遍又一遍地说:
“我一点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时塞尔维尼突然走上前来说:
“我们回去吧,小姐,别让人看到您在路上哭。为什么您要干出这些疯疯癫癫的事情来,既然这些事情使您如此伤心。”
随后他抓着她的胳膊肘把她带走了。可是当他们刚走到别墅的栅栏门前时,她便开始奔跑,穿过院子,登上楼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
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她才下楼,脸色煞白,神态庄重,不过,大家都还是很高兴。塞尔维尼已经在当地的一家商店里买了一些工人服装,一条灯芯绒裤子,一件花衬衣,一件毛衣,一件罩衣;而且还用平民老百姓的口气讲话。
伊薇特感到自己的勇气在消退,便催大家快些结束用餐。喝过咖啡以后,她便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她听到从窗子下面传来的欢乐的人声。骑士在开一些不堪入耳的玩笑,让大家猜一些粗糙而拙劣的外国字谜。
她心灰意懒地听着。塞尔维尼有点儿醉意,他学着那些酒醉的工人,称呼侯爵夫人为老板娘。后来,他冷不防对萨瓦尔说:
“喂,老板!”
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这时,伊薇特终于下了决心。她首先拿了一张信笺,写了起来:
布吉瓦尔 星期日,晚上九点
我死了,为了决不做一个受人供养的情妇。
伊薇特
她又加了一个附言:
永别了,亲爱的妈妈,请原谅我。
她封好信封,写明交奥巴尔迪侯爵夫人收。
随后她把她的躺椅拉到窗子旁边,随手拖过来一张小桌子,把一大瓶氯仿放在桌上一块棉花旁边。
一大株花朵盛开的蔷薇从平台上一直长到窗子旁边,在黑夜里随着微风散发出一阵阵甜丝丝的幽香:伊薇特呆在那儿呼吸了一会儿。左面微缺的月亮在薄雾中时隐时现地浮现在黑暗的天空中。
伊薇特思忖着:
“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她心痛如绞,肝肠寸断,难以呼吸。她觉得自己有一种向人求助的需要,希望有人救他,希望有人爱他。
塞尔维尼的声音响起来了。他在讲一个不时被哄笑声打断的下流故事。侯爵夫人显得比其他人还要快活。她不断地重复说:
“只有他才讲得出这些事情!哈哈……哈哈!”
伊薇特拿起瓶子,拔去瓶塞,把里面的液体倒了一点在棉花上。一种有甜味的、异样的强烈气味顿时散发出来。她把嘴唇凑到棉花前面,猛吸了一口这种带有强烈刺激性的气味,顿时咳嗽起来了。
于是她阖上嘴巴,开始用鼻子来吸收这种味道:她深深地吸着这种致命的气体,闭上眼睛,尽力不让自己思想,使自己不再考虑什么,不再知道什么。
她首先仿佛觉得胸部放宽了,扩大了,觉得自己刚才因悲痛而沉重的心灵变得轻盈了,轻盈得就像刚才压在上面的东西被拿起来、减轻了、飞走了。
有一种活跃而舒适的东西侵入到她全身的肢体里,侵入到她的指尖和脚尖里,侵入到她的肌肉里;那是一种模糊的醉意,一种甜美的温热。
她发现那块棉花已经干了,她很奇怪自己怎么还没有死。她的感觉仿佛敏锐了,变得更加灵敏、更加机警。
她甚至连平台上最轻微的说话声也能听见。克拉瓦洛亲王正在讲述他从前怎样在决斗中杀死一个奥地利将军的。
后来,她又听到了远处田野里的黑夜里的噪声,时断时续的狗吠声,癞蛤蟆短促的呱呱声,树叶难以觉察的窸窣声。
她拿起那只瓶子,再次把那块棉花蘸湿,随后又开始吸这种气味。在一段时间里面,她什么感觉也没有了,随后,那种已经侵入她全身的缓慢而舒适的感觉重新又控制了她。
她已经在棉花上倒过两次氯仿,现在她急于想得到这种肉体上和心灵上的感觉,这种使她心灵游移不定的梦境般的麻木状态。
她好像觉得她已经没有了骨头,没有了肌肉,没有了腿和胳膊。有人在她不知不觉的情况之下悄悄地把所有这一切都拿走了。氯仿已经掏空了她的肉体,只给她留下了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更加警觉、更加生动、更加宽广、更加自由的思想。
她想起了上千件原来已经忘记了的事情,她童年时一些小事,一些使她高兴的微不足道的事情。她的精神突然得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活力,在那些最纷繁的思想上跳跃,在千百种冒险活动中奔跑,在过去的经历中游荡,在未来的希望里彷徨。这时她的在活动着的和漫不经心的思想感受到了一种肉感的滋味;在这样想象的时候,她感到像神仙般快乐。
她总是听到人声,可是她再也分辨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她听着这些话有别的意思。她深入到了一种奇异而变化多端的仙境,迷失在里面了。
她坐在一只大船里,游遍了一个布满鲜花的美丽的地方。她看见河岸上有些人,他们高声说话;随后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也到岸上来了;而塞尔维尼,穿着亲王的衣服来找她,要带她去看斗牛。
街上全是在谈话的行人,于是她听着这些毫不使她惊奇的谈话,就像她早已认识他们似的,因为通过她梦境般的醉意,她始终听到她母亲的男朋友们在平台上说笑。
随后一切都变成迷迷糊糊的了。
随后她又醒过来,感到浑身有一种很舒服的麻木感,对过去的事情有点儿记不清楚了。
那么说,她还没有死。
可是她觉得自己休息得非常好,身心都非常惬意,因此她并不急于就此告终!她真想让这种甜美的昏昏沉沉的状态永远延续下去。
她慢慢地呼吸着,瞧着挂在对面树梢上的月亮。有些东西在她脑子里起变化了。她不再像刚才那样思考问题了。氯仿在软化她的肉体和灵魂的时候缓和了她的痛苦并削弱了她想自杀的决心。
为什么她不能再活下去?为什么她不能被人爱?为什么她不能过一种幸福的生活?现在,所有这一切她似乎觉得都是可能的、容易得到的、可靠的。在生活里,一切都是甜蜜的、美满的、可爱的。可是她还是想永远想象下去,她又倒了一些这种梦幻药水在棉花上,重新开始吸着,有时候又把这种毒药在鼻子前移开,使自己不要吸得太多,不至于马上死去。
她看着月亮,看见里面有一张脸,一张女人的脸。她又开始在那种由鸦片造成的微醉中神游了。这张脸在天空中晃动;随后这张脸唱起来了,她用一种非常熟悉的声音唱起了《爱的颂歌》[27]。
原来是侯爵夫人想弹琴,刚刚回到客厅里。
伊薇特现在有翅膀了。她在黑夜里飞着,在月色明净的夜空中飞翔在树林和河流上面。她展开翅膀扇动着,快乐地飞翔着,她像被爱抚运载着似的被清风运载着。她在和肌肤相亲的空气中盘旋,她飞得那么快,快得没有时间看看下面的景物;后来她在一个池塘旁边坐下,手里拿着一根钓竿;她钓鱼了。
有什么东西拖住了她的钓线,她举起钓竿钓起了一个她想望已久的精美绝伦的珍珠项圈。她对她钓到的东西毫不感到惊奇;她看着那个不知怎么来到她身边的塞尔维尼,他也在钓鱼,而且从河里钓上了一匹木马。
随后,她又觉得自己醒过来了,她听到楼下有人叫她。
她母亲叫了一声:“把蜡烛灭了。”
随后是塞尔维尼清脆而滑稽的声音响起来了。
“把您的蜡烛灭了,伊薇特小姐。”
随后大家齐声叫道:“伊薇特小姐,把您的蜡烛灭了吧。”
她又在棉花上倒了些氯仿,可是她这时候不想死,所以把棉花拿得离她的脸远远的,好让自己吸一点新鲜空气,一面让这种麻醉剂的使人窒息的气味散布在她的卧室里面,因为她估计到有人快要上楼了;随后以一种非常懒散的姿态,也就是死人的姿态,等待着。
侯爵夫人说道:“我有点儿担心!这个傻丫头把蜡烛留在桌子上,自己却睡着了。我要派克莱芒丝去吹灭她的蜡烛,关掉她阳台上开着的窗子。”
贴身女仆马上去敲门,并且叫道:“小姐!小姐!”
等了一会儿以后,她又叫道:“小姐,侯爵夫人请您把蜡烛吹灭,把窗子关上。”
克莱芒丝又等了一会儿,随后更用力地敲门,一面叫道:“小姐!小姐!”
伊薇特没有回答,于是女仆下楼去对侯爵夫人说:“小姐一定是睡着了,她门上的门闩推上了,我叫不醒她。”
奥巴尔迪夫人喃喃地说:“她总不能就这样呆着吧?”
于是,大家听从了塞尔维尼的主意,聚集在伊薇特的窗子底下,齐声叫道:“呀!——呀!——乌拉!伊薇特小姐!”
他们的呼喊声在宁静的夜空中升起,在月光下面清朗的空气中散开,在熟睡的大地上传布;他们听到的声音就像一列在急驰的火车的声音那样在渐渐远离。
因为伊薇特没有回答,侯爵夫人说:“只要她不出事情就好,我心里有点儿害怕。”
这时塞尔维尼在沿墙生长的那棵粗壮的蔷薇上摘下一些红色的蔷薇花和一些花苞,扔进了伊薇特卧室的窗口里。
第一个花苞落在伊薇特身上时,她吓了一跳,几乎叫出声来。其他一些花和花苞落在她的连衣裙上,另外一些落进她的头发里面,还有一些从她头上经过,一直落到了她的床上,就像在她床上下过一场花雨一般。
侯爵夫人用尖细的声音又叫了一次:“喂,伊薇特,回答我们的话。”
塞尔维尼接着又高声说:“是啊,好像有点不太正常,我从阳台边爬上去。”
可是骑士生气了,说:“对不起,对不起,这太优待他了,我抗议:这个约会的方法太妙了……时机也太好了!”
其他人都以为那个少女在开玩笑,高声叫着:“我们反对。这是一个圈套。不准上去,不准上去!”
可是心情有点儿紧张的侯爵夫人连连说:“总得有人上去看看吧。”
亲王做出一个像在演戏那样的姿势,高声说:“她优待公爵,我们受骗了。”
“我们来猜钱币的正反面;谁猜中谁上去,”骑士说。
他从衣袋里拿出一枚一百法郎的金币。
他先和亲王猜。
“反面,”他说。
金币落下来却是正面。
轮到亲王扔金币了,他对萨瓦尔说:“请猜吧,先生。”
萨瓦尔说:“正面。”
落下来却是反面。
接着亲王又和所有其他人猜;别人都输了。
在他面前只剩下了塞尔维尼,塞尔维尼傲慢地高声说:“他肯定在作弊!”
俄国人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把金币递给他的对手,说:“请您自己扔吧,亲爱的公爵。”
塞尔维尼接过金币,往上扔去,并叫道:“正面!”
却是反面。
他弯了弯腰,并用手指着阳台的柱子说:“请上吧,我的亲王。”
可是亲王有点儿不安地向四周望望。
“您找什么?”骑士问。
“我……我……我想要……一架梯子。”
大家哄笑起来;这时,萨瓦尔走上前去说:“我们来帮助您。”
他用他那双赫拉克勒斯般的胳膊把亲王举了起来,并嘱咐他说:“抓住阳台!”
亲王的手马上抓了上去,萨瓦尔松手以后,亲王便一直挂在那儿,双脚在空中乱踢。这时,塞尔维尼走上前来抓住这双为寻找支点而在猛烈晃动的双腿,用足力气往下一拉;亲王双手一松,像一块石头般跌在走上前来扶他的德·贝尔维涅先生的肚子上。
“轮到谁了?”塞尔维尼问。
可是谁也没有站出来。
“喂,贝尔维涅,拿点儿勇气出来。”
“谢谢,我亲爱的,我还舍不得我这把骨头呢。”
“喂,骑士,您大概有爬墙的习惯吧。”
“我把这个位子让给您,亲爱的公爵。”
“嘿嘿!……我可不怎么在乎。”
说完后,塞尔维尼便目光炯炯地绕着那根阳台的柱子转着。随后,一跳便抓住了阳台的边缘,双手一用力,做了一个体操中引体向上的动作,越过了阳台的栏杆。
所有仰头观看的人都鼓起掌来,可是他几乎马上便出现在阳台上叫道:“快来!快来!伊薇特没有知觉了。”
侯爵夫人大叫一声,向楼梯上冲去。
年轻姑娘闭着眼睛在装死。她母亲进来了,像疯子般向她扑去。
“说啊,她怎么了?她怎么了?”
塞尔维尼捡起了那只掉在地板上的氯仿瓶子。
“她窒息了,”他说。
随后他把耳朵贴在她的胸口上,接着说:“不过她没有死;我们来救醒她。这儿有阿莫尼亚水吗?”
惊慌失措的贴身女仆结结巴巴地说:“什么……什么……先生?”
“镇静药水。”
“有,先生。”
“快拿来,把门开着,通通风。”
侯爵夫人跪在地上,号啕大哭。
“伊薇特!伊薇特!我的女儿,我的小女儿,我的女儿,听我说,回答我,伊薇特,我的孩子。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她怎么了?”
那些受了惊吓的男子什么也干不了,只是来来回回地走着,送凉水,送毛贴,送茶杯,送醒脑用的醋。
有人说:“应该把她的衣服脱去!”
侯爵夫人这时已经六神无主,她想替她女儿脱衣服,可是她已经不再知道她在干些什么。她的双手发抖,思想混乱,不知所措;她呜咽着说:“我……我……我不行了,我不行了……”
女仆拿着一只药瓶走进房间,塞尔维尼打开瓶子,在一块手帕上倒了半瓶,随后把手帕放在伊薇特的鼻子下面,她呛了一下。
“行,她有呼吸,”他说,“没事。”
接着他又用这种气味强烈的液体擦了擦她的太阳穴、面颊和脖子。
随后他向女仆做了个手势,要她松开年轻姑娘的衣服;当她身上只剩下一件衬衣和一条短裙时,他便用双臂把她托起,哆哆嗦嗦地把她抱到床上;他被这个几乎完全赤裸的身子的气息,被这种肉体的接触,还有那弯在他鼻子底下微微遮掩着的汗津津的胸脯刺激得神魂颠倒了。
把她放平在床上以后,他直起了身子,脸色非常苍白。
“她就要醒了,”他说,“没事。”
因为他已经听见了她持续而均匀的呼吸。可是当他看到所有的男子的眼睛都盯着躺在床上的伊薇特时,他不禁妒火中烧,浑身发抖,走到他们前面说:“各位先生,我们这个房间里的人太多了,是不是请大家离开,让萨瓦尔先生和我,还有侯爵夫人留在这儿。”
他的语气果断而专横,其他人马上便离开了。
奥巴尔迪夫人张开胳膊抱住了她的情夫,抬起头来对他高声说:“请救救她吧……唉,请救救她吧!”
这时候塞尔维尼转过身去,看见桌上有一封信,他一把抓过来,看了看收信人的地址,他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想:“也许不该让侯爵夫人知道有这封信。”于是,他撕开信封,向信纸上的两行字扫了一眼:
我死了,为了决不做一个受人供养的情妇。
伊薇特
永别了,我亲爱的妈妈。请原谅我。
“见鬼,”他想,“这倒需要好好想想。”
他把这封信藏进了衣袋。
随后他走到床前,这时他突然想起这个年轻姑娘其实已经恢复了知觉,只是因为她感到羞耻、感到屈辱,又怕别人向她提问题,所以她不敢让人看出她已经清醒了。
侯爵夫人正跪在地上,头抵着床脚哭泣着。突然她说:“医生,一定得请一个医生来。”
正在和萨瓦尔低声说话的塞尔维尼对她说:“不,用不着了,已经没事了,嗯,请您出去一分钟,只要一分钟,我保证您回来的时候她将会拥抱您。”
于是,男爵搀扶着奥巴尔迪侯爵夫人,把她带走了。
接着,塞尔维尼在床边坐下,握着伊薇特的手说:“小姐,请听我说……”
她没有回答。她躺在那儿的自我感觉是那么好,那么甜美,那么温暖,以致她真想永远不再动弹、不再说话,永远像这样活下去。一种无限的舒适,一种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舒适侵入了她的全身。
夜晚温热的空气像阵阵微风、像丝绒般的气息,不时地拂在她的脸上,沁人心脾而又难以觉察。这是一种爱抚,一种像风的吻那样的东西,一种像被扇子扇出来的缓慢而清凉的气息。这把扇子似乎是用树林中的叶子、夜晚的阴影、河面的薄雾,还有所有那些花儿做成的;因为从楼下扔到她房间里和床上的蔷薇花以及那些攀缘到阳台上来的蔷薇花的使人慵懒的芬芳和夜间清风的新鲜气息混在一起了。
她吸饮着这样清新宜人的空气,眼睛闭着,心情在那种还没有消退的鸦片的陶醉作用中休息;然而,现在她决不再想去死了,相反只是有一种强烈的、不可抵制的想活下去的欲望,不论用什么方式想得到幸福的欲望和想被人所爱,是的,想被人所爱的欲望。
塞尔维尼重复着说:“伊薇特小姐,请听我说。”
这时她终于下决心睁开了眼睛,塞尔维尼见她醒来,接着说:“嗳,嗳,做出这样的傻事来,您究竟是为什么?”
她咕噜着说:“我可怜的豆蔻,我太伤心了。”
他慈爱地握握她的手,说:“所以您就走极端了,唉,是啊!嗳,您一定要答应我不再这样干了,好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还加上了一个他能感觉到而不能看出的微笑。
他从衣袋里掏出那封他在桌子上发现的信,说:“是不是一定要给您母亲看?”
她摇摇头表示“不必了”。
他不知道接下去再说些什么好,因为目前的困境,他似乎难以摆脱。他低声说:“我亲爱的小宝贝,不管遇到多么痛苦的事情,都应该容忍。我了解您的苦楚,我应允您……”
她结结巴巴地说:“您的心真好……”
他们都不说话了,他看着她。她的眼光里有一种受感动的、被软化的东西;突然她举起两条胳膊,像是要把他拉过来似的。他感到她是在召唤他,便向她俯下身子;他们的嘴唇连在一起了。
他们就这样闭着眼睛呆了很久;可是他呢,知道自己快要失去理智,便直起了身子,她微笑了,那是一种真正的温柔的微笑;这时,她用两只手抓住他的肩头,不让他离开。
“我去找您母亲来,”他说。
她轻轻地回答说:
“再等一两秒钟。我现在真舒服。”
两人都一声不吭地呆了一会儿以后,她又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您将来还会好好地爱我吗?您说。”
他在床前跪下,吻着她伸给他的手说:
“我崇拜您。”
可是门外有人走来了。他一下子便站了起来,并且用他平常的、仿佛始终有点儿嘲弄意味的声音喊道:
“您可以进来了。现在一切都好了。”
侯爵夫人张着双臂向她女儿扑去,眼泪落到她的脸上,并发疯般地拥抱她;这时候,心花怒放、激动万分的塞尔维尼走到阳台上去呼吸夜晚的新鲜空气,一面低声哼着:
变幻莫测是女人的天性,
只有疯子才会对她们相信。[28]
王振孙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八月二十九日至九月九日的《费加罗报》。同年收入同名中短篇小说集。
[2]富裕咖啡馆:当时法国最著名的咖啡馆之一,存在时间是一七九一年至一九一六年,地址在巴黎意大利人林荫大道。在第二帝国时代,它的白色和金黄色沙龙接待的多为反对派的新闻记者。
[3]都市公司:巴黎当时著名的出租马车公司,它的出租马车与众不同,车厢板是金黄色的。
[4]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最伟大的英雄,也就是罗马神话中的赫丘利,神勇无敌,曾完成十二项英雄事迹。
[5]新书书店:一八四九年成立,地址在巴黎意大利人林荫大道,主要出售文学方面的新书。
[6]法语中不带形容词的“姑娘”,通常即指“妓女”。
[7]骑士:除一般意义外,也是比男爵低一级的贵族头衔。
[8]贝里街:巴黎第八区的一条南北向的街道,南边一头和香榭丽舍大街相通。
[9]豆蔻:多年生草本植物,外形似芭蕉,花为淡黄色,果实扁球形,种子像石榴子,有香味。此处是塞尔维尼的绰号。
[10]布吉瓦尔:巴黎西郊村镇,在塞纳河边。
[11]法语中“小姐”是mademoiselle,而塞尔维尼说成是mam'-zelle。
[12]罗得巨人:地中海罗得岛上的太阳神巨像。系世界七大奇观之一。
[13]维克多-埃马纽埃尔(1820—1878):原为撒丁国王,一八六一年成为意大利国王。他蓄有两撇向上翘的巨大唇髭。
[14]克罗瓦西:巴黎西郊村镇,在塞纳河边。
[15]蛙泽:巴黎西郊,位于夏图附近塞纳河一条小河汊上的一家浴场,附有供跳舞的咖啡馆。
[16]亨利三世(1551—1585):法国国王。
[17]“贝尔维涅”这个名字在法语中有“好葡萄”的意思,因此伊薇特给他起了几个与葡萄有关的绰号。马尔伏瓦齐是希腊地名,也是该地出产的著名的葡萄酒的名字。阿尔让特依是法国巴黎西北部的一个小镇,也是该地出产的著名的葡萄酒的名字。
[18]从一八六七年起有一座桥连接布吉瓦尔小岛和克罗瓦西,故事人物走的是另一条路,他们沿着塞纳河左岸的纤道向上游走,走到渡口,渡船把他们从吕埃依和布吉瓦尔的边界处送到蛙泽近处。
[19]蒙蒂若: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的妻子欧仁妮娘家的姓。
[20]这本论著全名为《蚂蚁、蜜蜂和胡蜂,对膜翅目昆虫社会的组织和习俗的实验研究》,一八八三年法国出版。
[21]法国人一般情况下用第二人称复数(在本书中译为“您”)来称呼对方,表示客气;用第二人称单数(在本书中译为“你”)称呼对方,主要用于关系亲密的人之间,或成人用来对儿童,上级用来对下级,上等人用来对下等人。
[22]斯克里布(1791—1861):法国戏剧作家。
[23]乔治·桑(1804—1876):法国女作家。
[24]夏图:巴黎西郊村镇,在塞纳河边。当时绰号叫大力士的建筑师富尔内斯在夏图开了一家划船爱好者饭店。
[25]吕埃依:巴黎西郊镇市,在凡尔赛北面,相距十三公里。
[26]这是莫扎特谱曲的歌剧《唐璜》(1787)第三幕第三场中,由唐璜唱的一首著名小夜曲的头两句。
[27]《爱的颂歌》:一首钢琴曲,作者为居斯塔夫·朗热。
[28]这两句诗传说是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1494—1547)用钻石刻在尚巴尔城堡的窗玻璃上的。后来法国浪漫主义诗人雨果在他的剧本《国王自娱》中采用;见于第四幕第二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