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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萨勃尔跟在夏洛特姑姑的灵柩后面,脑子里一直想着那一百万法郎。他的那股怨气正因为不得不憋在肚子里,所以变得更加强烈,到最后他竟然为了自己悲惨的不幸而恨起所有的人来了。

他还一再地问自己:“我结婚已经两年,为什么还没有孩子呢?”一想到他们夫妇俩也许永远不会有孩子,他就吓得心怦怦地乱跳。

于是,勒萨勃尔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做爸爸,就像顽皮的孩子望见挂在又高又亮的夺彩竿顶上挂着的奖品,赌咒发誓一定要凭着自己的力气和决心爬上去,而且相信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和信心。多少人都做了爸爸,为什么他就不能呢?也许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所以才粗心大意,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弄清楚吧。他从来没有强烈地希望有一个后嗣,因而也从来没有把全部精力用在这个目的上。以后,他要尽最大的努力,决不再粗心大意了;既然他愿意这样做,就一定能够做到。

可是,他回到家里,觉得不舒服,只好躺到床上。失望带来的打击太大了,以致影响到了他的健康。

医生认为病情很严重,叫他绝对休息,就是病好了,还得调养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可能是脑膜炎。

然而一个星期之后,他却爬起来,到部里办公去了。

不过,他觉得身体还不舒服,不敢跟妻子同房。他像一位准备打仗,打一场决定自己将来命运的仗的将军一样,心惊胆战,犹豫不决。每天晚上他都把这件事推到第二天,希望在他身体健康,精神愉快,体力充沛,什么都能干的时候再进行。他不停地摸自己的脉,觉得脉搏不是太慢,就是太快,他于是吃补药,吃生牛肉,回家的时候,走很长的路来锻炼身体。

他的健康并没有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很快恢复,因此他想到巴黎郊外去度过这个炎热的季节。他很快就相信了野外的新鲜空气对他的体质有很大的好处。像他这样情形,到乡下去住上一个时期,准能产生具有决定性的惊人效果。有了在不久以后获得成功的把握,他的信心也就跟着恢复了。他话中有话地一再对他岳父说:“等咱们到了乡下,我的身体好起来,就什么也不用愁了。”

在他看来,单单“乡下”这两个字就包含着一种神秘的意味。

他们于是在贝宗[17]村租了一所小房子,三个人都搬到那儿去住。两个男的每天早上出门,穿过平原,走到哥隆布车站乘火车,每天晚上步行回来。

像这样住在幽静的河边,科拉高兴极了。她常常到岸边去坐坐,采摘些鲜花,带回来一大束一大束颤巍巍的、香喷喷的、金黄色的香草。

每天傍晚,他们三个人沿着河边散步,一直走到鳕鱼坝,到椴树饭店里去喝一瓶啤酒。河水被一长溜儿木桩拦住,从缝隙间冲出来,跳跃着,翻腾着,吐着泡沫,有一百多米宽。泻落下来的河水发出轰轰的响声,连地面也给震动了;一片薄雾般的水汽,像轻烟似的从瀑布中升起,在空中飘浮,向四周散发出一股搅动了的河水和翻动了的河泥的气息。

天黑了,前面远远的地方有一大片亮光,那儿就是巴黎市区,卡舍兰每天晚上总要说:“嗨!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城市!”在架在小岛尖端的铁桥上,不时有一列火车开过,像打雷似的,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一转眼就不见了,有的朝右开往巴黎,有的朝左开往海边。

他们慢慢往回走,望着升起来的月亮,为了多欣赏一会儿,他们在路边坐下。黄澄澄的柔和月光洒落在平静的河面上,仿佛和河水一同朝前流去,随着涟漪轻轻闪动,看上去很像一幅火红的波纹绸。青蛙呱呱地叫着。空中传来夜鸟的啼声。有时候,一个大黑影在河上悄没声儿地滑过,划破了宁静发亮的水面。原来是一只违禁捕鱼的小船,船上的人突然把鱼网撒在河里,然后再把装着那些抖动着的、亮闪闪的鲍鱼的黑色大网轻轻拉到船上,好像从水底捞到了一宗财宝,银色的鱼的活财宝。

科拉很感动,温存地靠在她丈夫的胳膊上,她已经猜到了他的计划,虽然他们还没有谈过。对他们来说,好像回到了订婚的时期里,他们又一次在等待着爱情的热吻。有时候,他偷偷用嘴碰一下她耳朵旁边,靠近后颈窝,那块长着卷曲绒毛的、细嫩迷人的地方。她轻轻握紧他的手,作为回答。他们互相需要,可是又互相拒绝,因为有一个更强有力的愿望,也就是那幽灵似的一百万法郎,在推动他们,而又拦阻他们。

卡舍兰感到四周围充满了希望,渐渐地也就放下心来。他生活得非常快乐,酒喝得爽快,饭量也大,在黄昏时,他还觉得心头涌起一阵阵的诗兴,其实,这种愚蠢的感动,哪怕就是最迟钝的人,见到了野外的风景,就像树枝间洒下的阳光啦,把河面映成紫色的远山上的落日啦,也一样会产生的。他常说:“看了这些东西,我不能不相信天主。我这儿好像揪紧了。”他指指心窝说:“我感到心烦意乱。我变得很可笑,就像被人浸在澡盆里似的,恨不得大哭一场。”

勒萨勃尔的身体好起来了,他突然间觉得已有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精力旺盛,恨不得像匹小马似的奔啊跳啊,在草地上打滚,高兴地大喊大叫。

他认为时刻已经来到。这是一个真正的新婚之夜。

接着,是一个充满了抚爱和希望的蜜月。

接着,他们发现他们的尝试没有结果,信心落了空。

这是一个失望,是一个灾难。然而勒萨勃尔没有失掉勇气,他拿出了超人的力量坚持下去,他的妻子被同样的愿望驱使着,被同样的忧虑威胁着,身体又比他强壮,百般地协助他试验,不停地挑逗他来吻她,不断地激起他越来越低落的热情。

他们在十月初回到了巴黎。

他们的日子变得难过了。现在,他们的嘴上老挂着不中听的话。卡舍兰也嗅到了一点真情,于是用老兵油子的那种恶毒、粗鲁的讽刺来折磨他们。

遗产得不到了,这一个念头不断地追逐他们,纠缠他们,挑起他们相互之间的怨恨。科拉的口气很不客气,没有好脸色给她丈夫瞧。她待他像待一个孩子,一个吃奶的娃娃,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卡舍兰每顿晚饭都重复说:“要是我有钱的话,早就儿女成群了……一个人穷了,就应该理智点。”他转过脸来,对女儿说:“你一定像我,可是……”说到这儿,他意味深长地看看他女婿,轻蔑地耸耸肩膀。

勒萨勃尔就像一个有教养的人来到一个粗俗不堪的人家,一句也不争辩。部里的人都觉得他气色不好。连科长也有一天问他:“您没有生病吧?我觉得您有点变了。”

他回答:“没有生病,亲爱的科座。我也许是有点累了。我最近做了许多工作,您大概也看得出。”

他相信自己在年底一定会升级,有了这个希望,他又恢复了他那模范公务员的勤劳生活。

谁知他只得到一笔很小的奖金,比任何人都少。他的岳父卡舍兰连一个子儿也没有捞到。

勒萨勃尔受到这个打击,又跑去找科长,而且第一次改口称呼他“先生”。“先生,要是得不到任何酬报,像我这样工作,那还有什么用处呢?”

托尔什博夫先生的大脑袋露出了不愉快的神色。他说:“勒萨勃尔先生,我已经告诉过您,我不允许在我们之间谈这一类的事。我再跟您说一遍,拿您现在的财产和您的同事们的贫困比一比,我认为您提出这样的要求,是不应该的……”

勒萨勃尔再也忍不住了:“可是,先生,我什么也没有!我们的姑姑把她的财产都留给我的第一个婚生子女了。我的岳父和我,都是靠薪水过日子。”

科长吃了一惊,回答:“就算您今天什么也没有,不久以后您还是会有钱的;所以事情还是一样。”

勒萨勃尔退了出来,没有升级,比没有得到那一百万法郎还要伤心。

过了几天,卡舍兰刚到自己办公室,小白脸玛兹就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接着皮托莱来了,眼睛里闪着亮光;后来布瓦塞尔也推开门,十分兴奋地走进来,一边嘿嘿笑着,一边心照不宣地看看别的同事。萨翁老头儿嘴角上叼着陶土烟斗,坐在一把高椅子上,不停笔地抄写,两只脚像小孩一样,踏在椅子的横档上。

谁也没有说话。他们好像在等什么,卡舍兰一边登记公文,一边照平常的习惯,大声念着:“土伦。为‘黎塞留号’军官食堂炊具事。——洛里昂。为‘德塞克斯号’潜水衣事。——布雷斯特。为试用英国帆布事!”

勒萨勃尔走进来了。他现在每天上午都要来取跟自己有关的公事,他的岳父不再费心叫勤务员替他送去了。

他翻着摊在收发桌上的那些公文,玛兹搓着手,拿眼睛瞟他,皮托莱正在卷烟卷,嘴唇上微微露出几条愉快的皱纹,他心里实在高兴得压制不住了。他转过脸来对司书说:“喂,萨翁老头儿,您这一辈子里一定学到了不少东西吧?”

老头儿以为他们要和他开玩笑,又要提起他妻子的事,所以没有理他。

皮托莱接着又问:“既然您有了好几个孩子,那一定得到了生孩子的秘诀了?”

老头儿抬起头来说:“皮托莱先生,您知道我不喜欢开这方面的玩笑。我不幸娶了个缺德的女人。我抓到她不规矩的证据以后,就和她分开了。”

玛兹一笑不笑地用随便的口气问:“您抓到过好几次证据,是不是?”

萨翁老头儿一本正经地回答:“是的,先生。”

皮托莱又开口了:“您还不是照样做了好几个孩子的父亲,听说您有三四个孩子,对吗?”

老头儿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皮托莱先生,您想法儿侮辱我,可是您决不会成功。不错,我的老婆是生了三个孩子。我有理由断定头一个是我的,不过另外两个我不承认。”

皮托莱接着又说:“的确,人人都说头一个是您的。这已经够了。能够有一个孩子已经很不错了,很不错了,而且可以心满意足了。您瞧,我敢打赌,勒萨勃尔如果能像您那样,哪怕是只生一个孩子,也就会很高兴啦。”

卡舍兰停止了登记。虽然萨翁老头儿一直是他嘲笑的对象,虽然他曾经千方百计拿他的不幸的夫妇关系开过一连串下流的玩笑,可是他今天却没有笑。

勒萨勃尔已经收集好了他的公事;但是他一听明白他们是在攻击他,心里又慌张,又生气,在自尊心的驱使下,他决定留下来。他琢磨着到底是谁泄漏了他的秘密。接着他想起自己跟科长说过的那番话,立刻就看出要是他不愿意做整个部里的笑柄,就得马上拿出点颜色来给他们看看。

布瓦塞尔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直在嘿嘿地笑着。他模仿街头小贩的沙喉咙,大声叫道:“养孩子的秘诀,十个生丁,两个苏!快来买萨翁先生传授的养孩子秘诀,内容丰富精彩!”

除了勒萨勃尔和他的岳父以外,所有的人都笑了。皮托莱转过身来对收发说:“卡舍兰,您怎么啦?您平常的那股兴致到哪儿去了?萨翁老头儿和他的老婆养过一个孩子,好像您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似的。我呢,我觉得很可笑,很可笑。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办到的呀!”

勒萨勃尔又翻起公文来了,他假装在一件件地看,什么也没有听见,可是他的脸色变得跟纸一样白。

布瓦塞尔接着又油腔滑调地喊起来:“对继承人获得遗产十分有用,十个生丁,两个苏,快来买!”

玛兹认为这种开玩笑的方式太下流,同时他本人对夺走了他发财希望的勒萨勃尔又怀恨在心,所以直截了当地问勒萨勃尔:“这是怎么回事呀,勒萨勃尔,您的脸色白得好厉害!”

勒萨勃尔抬起头,瞪着眼睛瞧这个同事。他犹豫了一会儿,嘴唇抖动着,想说几句尖刻的俏皮话,可是没有想出来;于是就回答说:“没有什么。不过看到您这股卖弄聪明的劲儿,我倒真有点吃惊。”

玛兹仍旧背朝着炉火站着,他双手撩起礼服的下摆,笑着说:“亲爱的朋友,这不过是尽力而为罢了。我们也跟您一样,并不是在样样事情上都能成功的……”

突然爆发出一片笑声,打断了他的话。萨翁老头儿这才模模糊糊有点明白了他们不是在攻击他,不是在开他的玩笑,因此惊奇得张着嘴,举着笔,愣在那儿。卡舍兰等着,他准备一有机会就揍谁一顿。

勒萨勃尔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明白。我在哪件事上没有成功?”

小白脸玛兹放下礼服的下摆,腾出一只手来捻小胡子。他和颜悦色地说:“我知道,您平常无论做什么事都能成功。所以我刚才不应该提您,何况,我们谈的是萨翁老头儿的孩子,不是您的孩子,因为您根本就没有孩子。既然您无论做什么事都能成功,那就很明白了,您没有孩子,一定是不愿意要孩子。”

勒萨勃尔声色俱厉地问:“这和您有什么相干?”

玛兹听到这种找碴儿的口气,也提高了嗓门说:“喂,您这是干什么?客气一点,不然的话,我要找您算账的!”

可是,勒萨勃尔气得浑身发抖,已经不能自主了:“玛兹先生,我不像您,我不是小白脸,不是自命不凡的花花公子。请您从此以后再也别跟我说话。我犯不上跟您和您那一类的人打交道。”他用挑衅的眼光望了望布瓦塞尔和皮托莱。

玛兹突然明白了真正的力量是在镇静和讽刺里;但是,他的虚荣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他想狠狠打击对方一下,所以尽管眼睛里冒着怒火,嘴里还是用好心相劝的关切口气说:“亲爱的勒萨勃尔,您太过分了。不过我了解您的烦恼;为了这么一丁点儿小事,为了这么简单而容易办到的小事,失掉一笔财产,确实是会叫人不痛快的……瞧,要是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帮您这个忙,看在朋友的份上,分文不取。只不过是五分钟的事儿……”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勒萨勃尔就抓起萨翁老头儿的墨水瓶,一下子摔到他胸口上。墨水溅了他一脸,没想到他一眨眼的工夫,就成了一个黑人。他转动着白眼珠,奔过来,举起手想打下去。可是卡舍兰护住自己的女婿,拦腰抱住高个子玛兹,搡他,摇他,用拳头不停地捶他,把他推到墙边。玛兹猛地一用劲,挣脱身子,打开门,朝他们两个人嚷了一声:“有种的就等着!”然后跑了出去。

皮托莱和布瓦塞尔也跟着他走了。布瓦塞尔说他怕一出手会打伤人,所以才硬压住了火气。

玛兹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试着把墨水擦干净,可是没有成功;泼在他脸上的是那种所谓永不褪色的紫墨水。他站在镜子面前,又是气又是急,把手巾卷成一团,使劲地擦脸。结果越擦越黑,黑里透红,因为皮肤已经擦得充血了。

一直没有离开他的布瓦塞尔和皮托莱在旁边替他出主意。这一个说应该用纯橄榄油擦,那一个说非得用阿摩尼亚[18]不行。勤务员被打发到药房里去问问有什么办法。他带回来一瓶黄色的药水和一块浮石。结果还是没有什么用处。

玛兹垂头丧气坐下来说:“现在需要解决的是荣誉问题。你们愿意不愿意做我的证人,去问问勒萨勃尔先生,是正式道歉呢,还是决斗?”

两个人一口答应,接着就开始讨论采取什么步骤。他们对这种事都是门外汉,可是又不愿意承认。他们想充内行,所以吞吞吐吐地提了一些不同的意见。最后,他们决定去和一位调到部里来主管煤炭供应的海军中校商量一下。可是他懂得的也不见得比他们多。他考虑了一会儿,劝他们去找勒萨勃尔,叫他也委托两个朋友跟他们碰头。

他们到这位同事的办公室去的时候,布瓦塞尔突然在半路上停下来问:“是不是需要戴手套?”

皮托莱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大概需要吧。”但是要弄到手套,非得出去不可,况且科长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他们于是打发勤务员到一家铺子里去取一些手套来挑选。光挑颜色他们就挑了很久。布瓦塞尔主张戴黑的,皮托莱认为黑颜色在这种场合不相称。最后他们挑了紫的。

勒萨勃尔看见这两个戴着手套的人庄严地走进来,就抬起头,很不客气地问:“你们来干什么?”

皮托莱回答:“先生,我们受了我们的朋友玛兹先生的委托,来问问您愿意为您对他犯下的粗暴行为是赔礼道歉呢,还是决斗?”

但是,勒萨勃尔气还没有平下去,他大声说:“什么!他侮辱了我,还要来找事?告诉他,我看不起他,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我都看不起。”

布瓦塞尔板着脸向前走了两步,说:“先生,您这是成心逼我们把事实经过在报纸上公布出来,那对您可要不愉快了。”

皮托莱很狡猾地补了一句:“而且对您的名誉和前程都不利。”

勒萨勃尔张皇失措地望着他们。怎么办呢?他想拖延时间,于是说:“先生们,我在十分钟之内给你们答复。你们愿意在皮托莱先生的办公室里等回音吗?”

等到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朝四下里看看,好像要找人替他出个主意或者保护他。

决斗!他就要决斗了!

他吓得心里直扑腾。他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从来没有想到过会碰上这种事,从来没有对这种危险,对这种感情上的冲动作过准备,也从来没有锻炼自己的胆量来应付这种可怕的事件。他想站起来,可是心跳脚软,又倒在椅子上。他的愤怒和气力一下子都化为乌有。可是一想到部里的舆论,一想到这件事在所有的办公室里会引起怎么样的流言蜚语,失掉的自尊心又被激起来了。他不知该怎么决定,于是跑去找科长,请他出个主意。

托尔什博夫先生吃了一惊,也说不出个办法来。他觉得并不一定需要决斗;而且他想到这一切又要打乱他科里的公事。他连忙说:“我不能对您说什么。这是您个人的荣誉问题,与我无关。您要不要我写张条子给布克舰长?他对这类事很在行,可以给您出个主意。”

勒萨勃尔接受以后,就连忙去找这位舰长。舰长甚至答应做他的证人;他又另外找了个副科长做第二个证人。

布瓦塞尔和皮托莱一直戴着手套等着。他们从隔壁办公室借了两把椅子,凑成四个座位。

大家庄严地行了礼,坐下来。皮托莱先发言,把情况解释了一遍。舰长听了以后,回答:“事情虽然很严重,可是我觉得还没有到不可挽救的地步;这全要看双方的愿望如何。”他是个狡猾的老水手,他要从中取乐。

他们接着讨论了好久,认为双方都应该道歉,讨论中,一连拟了四封信稿。如果玛兹先生表示最初并没有侮辱勒萨勃尔先生的意思,那么勒萨勃尔先生自然也应该承认不该拿墨水瓶砸人,应该为自己的冒失行为道歉。

随后,这四个代理人就回去见他们的委托人。

玛兹虽然料到对方会让步,可是想到万一非决斗不可,心里也紧张得要命;他这时候正坐在桌子前面,对着一面小圆镜,一会儿看看这边脸颊,一会儿看看那边脸颊。这样的小镜子,每个公务员的抽屉里都藏着一个,是他们在下午下班以前整理胡子、头发和领带用的。

他看了交给他的信,显然很满意地说:“依我看,这也很体面了。我愿意签字。”

勒萨勃尔这方面也没有争执就接受了证人写的信,他说:“既然是你们的意思,我也只好同意啦。”

四个全权代表又重新碰头。交换了信件以后,他们互相严肃地鞠躬;事件既然解决,他们就分手了。

部里从来没有这么哄动过。职员们纷纷从这个门口赶到那个门口,或者就在走廊上聚在一起打听消息。

一听说事情已经解决,大家都感到很失望。有人说:“勒萨勃尔的孩子还是没有到手呀。”这句话传开了,甚至有一个科员还把它编成一首歌。

可是,正当一切都仿佛结束了的时候,布瓦塞尔却又提出了一个难题:“两个冤家对头要是碰见了,该采取什么态度呢?应该打招呼呢,还是装不认识?”结果是这样决定的:他们应该像偶然碰见似的在科长的办公室里见面,并且当着托尔什博夫先生的面寒暄几句。

这个仪式立刻举行了;玛兹叫人雇了一辆马车,赶回家去设法把墨水洗掉。

勒萨勃尔和卡舍兰一同回去,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彼此都憋着一肚子气,好像刚才发生的事完全是对方的过错。勒萨勃尔一到家,就狠狠地把帽子往五斗柜上一扔,冲着他的妻子嚷道:

“我忍受不下去了,现在为了你,还得跟人家决斗!”

她看看他,虽然感到惊奇,可是火气却已经冒上来了。

“决斗?为什么?”

“因为玛兹为了你的缘故侮辱了我。”

她走到他跟前问:“为了我的缘故?怎么回事?”

他气冲冲地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接着说:“他侮辱了我……用不着讲给你听。”

可是她一定要知道:“你一定得告诉我,他说过我什么话。”

勒萨勃尔的脸红了,过了一会儿他才结结巴巴地说:“他对我说……他对我说……就是关于你不会生孩子这件事。”

她猛地一惊,接着就气得发了狂,她父亲的那种粗暴脾气在她的女人天性里突然暴露出来,她一下子发作了:“我!我不会生孩子?这个混蛋怎么知道?跟你不会生孩子,那是对的,因为你根本算不上是个男人!可是,要是我嫁给别人,不管嫁给谁,告诉你吧,我早就儿女一大群了。哼!你怎么不说了呀!嫁给像你这样一个窝囊废,真是活倒霉!……你是怎么回答那个畜生的?”

她这一发作,把勒萨勃尔吓坏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打了他。”

她吃惊地望着他说:“他怎么办呢?”

“他打发两个证人来找我呗!”

就像女人遇到戏剧性的场面,都会立刻被吸引住那样,她对这件事发生了兴趣;她对这个拿生命去冒险的人突然产生了一定的敬意,气也一下子平息了,她问:“你们什么时候决斗?”

他从从容容地回答:“我们不决斗了;证人们把事情调解好了。玛兹向我道了歉。”

她用鄙夷的眼光盯着他的脸说:“嘿!人家当着你的面侮辱我,你居然让他胡说,不肯跟他决斗!真是个地道的胆小鬼!”

他气又来了:“我命令你闭嘴。与我自己的荣誉有关的事,我比你懂得多。何况这儿还有玛兹先生的信。你看看就知道了。”

她接过信来,浏览了一遍,就完全猜到了,于是冷笑着说:“你也写了一封信?你们两个人原来是互相害怕呀。啊!男人多么胆小哟!要是换了我们女人呀……可是,被侮辱的是我,是你的老婆,你居然就这样拉倒了,怪不得你养不出孩子。问题都在这儿了。原来你在女人面前跟在男人面前一样……不中用。唉!我挑了个多么好的宝贝儿!”

转眼间,她的声音和态度都变了,变得和卡舍兰完全一样,态度是那种老兵油子的下流态度,声调是男人的声调。

她双手叉腰立在他面前,高大,结实,有劲,胸部丰满,脸色红润,嗓音低沉有力,娇嫩的双颊气得发了紫。她望着坐在她面前的这个矮小、苍白、有点儿秃顶、脸刮得挺干净、蓄着律师颊须的男人,恨不得一下子掐死他,踩死他。

她说:“你一点用处也没有,一点用处也没有。就拿你当科员来说吧,你也让所有的人都撵到你前头去了。”

门开了;卡舍兰听到吵吵闹闹的声音,走进来问:“什么事?”

她转过身去说:“我正在教训这个小丑!”

勒萨勃尔抬起头来,看出他们是那么相像。如同一层帷幕拉开,他第一次看清这同一个血统,同一个庸俗、粗野的种族的父女俩的真面目。他注定要永远生活在这两个人中间,他看出自己的这一辈子算完了。

卡舍兰说:“要是能够离婚就好了!嫁给一只阉鸡是不愉快的。”

勒萨勃尔听了“阉鸡”这两个字,气得浑身发抖,霍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他朝着岳父走过去,嘴里嘟囔着说:“出去!……出去!……您这是在我的家里,听见了吗?……我撵您出去……”他从五斗柜上抓起一个装满止痛药水的瓶子,像棍子似的举了起来。

卡舍兰吓得一边退出去,一边低声说:“他这是怎么啦?”

可是,勒萨勃尔的气还没有消。这太过分了。他转过身来找他的妻子,她一直望着他,看到他突然撒起野来,有点儿感到惊讶。他把瓶子放在柜子上,嚷道:“至于你……你……”可是他找不出什么令人信服的理由,说不下去,只好立在她面前,脸色和声音变了。

她突然笑了起来。

这种笑声对他是又一次侮辱,他气得发了疯,猛地扑过去,左手扭住她的脖子,右手啪啪打她耳光。她吓得透不过气,直往后退,碰到了床,仰面倒了下去。他没有松手,继续不断地打她。突然他一下子直起身来,疲惫不堪,呼呼直喘气;因为自己干的这种粗暴的事,感到很害臊,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她两只手捂住脸,好像被他打死了似的,一动也不动地仰卧在床边上。他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局促不安地弯下腰去,等着她把手从脸上挪开,好看看她的表情。过了几分钟,他心里越来越急,就忍不住低声喊:“科拉!喂,科拉!”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弹。她怎么了?她这是干什么?特别是她准备干什么呢?

他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完全消失了。他觉得自己丑恶,跟罪人差不了多少。像他这样一个冷静谨慎、有教养、一向爱讲理的人,居然动手打一个女人,打自己的妻子。他这一后悔,心也就软下来了,恨不得跪倒,去吻那张被他打红了的脸蛋儿,求她原谅。他用手指头碰了碰她捂住脸的两只手中的一只。她仿佛什么也没有觉到。他拍拍她,像抚摸一条挨过骂的狗似的抚摸她。她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于是又说:“科拉,听我说,科拉,是我错了。”她就跟死了一样。接着他试试看能不能把她那只手拉开,没想到很容易就拉开了,于是他看见一只张开的眼睛,一只让人见了心慌意乱的眼睛呆呆地瞪着他。

他接着又说:“听我说,科拉,我刚才是在气头上。这都是你爸爸逼出来的。不应该用这样的话来侮辱一个男人。”

她像没听见似的,一句话也不回答。他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才好。他在她耳朵旁边吻了一下;在直起腰来的时候,他看见她眼角上有一颗泪珠,一颗很大的泪珠滴下来,沿着脸蛋儿很快往下淌;她的眼皮抖动着,不停地一开一合。

他心里一阵难过,激动得张开了胳膊,倒在她身上;他用嘴唇推开她的另一只手,一边在她整个脸上吻着,一边央告:“可怜的科拉,原谅我吧,啊,原谅我吧。”

她还在哭,就像一个人伤透了心的时候一样,没有声音,光流眼泪。

他紧紧地搂着她,吻她,在她耳边低声说着所有他能想到的最亲密的话语,可是她还是没有一点感觉。不过,她的眼泪不再流了。他们就这样搂在一起躺了好久。

天黑了,小屋里充满了阴影;等到屋里完全黑了以后,他鼓起勇气,千方百计地恳求她原谅,使他们的希望重新恢复。

等到他们起来,他又恢复了平常的声音和态度,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她呢,看上去反倒含情脉脉,说话的声调也比平时温柔,连看她丈夫的眼光也显得很柔顺,几乎还带点讨好的意味,简直可以说,受到这次意外惩罚以后,她的神经松弛下来,连心也软了。他从容地说:“你爸爸一个人待在家里,一定很闷;你应该去看看他。再说,现在也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她走了出去。

这时候正是七点钟,小女用人说汤已经端上桌了;接着卡舍兰不声不响地跟着女儿笑嘻嘻地来了。他们坐下来吃饭,这一天晚上他们谈得很融洽,已经好久没有这么融洽了,倒好像遇到了一件皆大欢喜的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