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雀岩
海雀[2]的季节到了。
从四月到五月底,在洗海水浴的巴黎人来到以前,埃特尔塔[3]的这一小片海滩上会突然出现几位脚登长统靴,身穿腰带束紧的猎装的老先生。他们在奥维尔旅馆住上四五天,走了,三个星期以后又回来,再一次短暂逗留以后,就一去不再来了。
第二年春天他们又会重新出现。
这是从前打海雀的那些猎人中剩下的最后几个人。三四十年前他们有二十来个入迷的爱好者,如今只剩下几个狂热的枪猎者。
海雀是一种非常罕见的候鸟,它们的习惯很特别,几乎整年栖息在纽芬兰[4]、圣皮埃尔岛和密克隆岛[5]的海域;但是在交尾时期,迁徙的海雀中有一群越过大西洋,每年都要到埃特尔塔附近叫做“海雀岩”[6]的同一地点产卵、孵卵。在这儿,也只有在这儿能找到它们。它们年年来这儿,尽管人们年年在这儿猎取它们,它们还是来,年年来。小海雀一长大,它们就立刻飞走,整整一年里不见它们的踪影。
为什么它们从来不到别处去,为什么不在从加来海峡[7]延伸到勒阿弗尔的这条漫长的、处处一模一样的白色悬崖上另外挑选一个地点呢?是什么力量,是什么不可克服的本能,是什么古老的习惯,促使这些鸟儿回到这个地方?头一次迁徙是怎样的呢?也许是从前有一场暴风雨把它们的祖先抛到这片岩石上来?为什么这头一批海雀的子子孙孙,所有的后代要永远回到这儿来呢?
它们的数目并不多,最多也不过一百来只,倒好像是只有一个家族有这个传统,完成这每年一次的朝圣活动。
每年春天迁徙的小部落刚在这片岩石上安顿下来,原来的那些猎人也立刻在村子里重新出现。村子里的人从前在他们年轻时就认识他们,如今他们已经上了年纪,但是他们坚持参加三四十年来在他们之间互相约定的定期聚会。
他们再怎么也不愿意缺席。
这是在最近几年中的一个四月的晚上。三个打海雀的老猎手刚到;还有一个德·阿内尔先生没有来。
他不曾写信给任何人,不曾提供任何消息!然而他像许多别的猎人一样并没有死;否则大家会知道的。先到的人等得不耐烦,最后坐下吃饭;晚饭即将结束时,一辆马车驶进旅馆的院子,紧跟着那个迟到的人进来了。
他搓着双手,高高兴兴坐下,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他的一个伙伴对他穿着常礼服感到惊奇,他平静地回答:
“对,我没有时间换衣服。”
离开饭桌大家去睡觉,因为要赶在天亮前出发,给鸟儿来个突然袭击。
再没有比这种打猎,比这种清晨的出游更有趣的了。
凌晨三点钟,水手就朝玻璃窗扔沙子,把猎人们叫醒。短短几分钟他们就准备妥当,往下走到石砌护坡上。虽然晨曦还没有升起,天上的星光却已经变得有点暗淡。海浪冲得鹅卵石咯咯响;微风是那么凉,尽管穿着厚衣裳,还是有点打哆嗦。
很快就有两条小船被人推着,迅速地沿着圆石子的斜坡往下滑,发出像撕碎布匹的响声,接着它们在刚起的波浪上摇晃。棕色的帆在桅杆上升起,略微有点鼓,它抖动、踌躇,重新又鼓起来,圆得像肚子,带着涂柏油的船身向隐隐约约可以在黑暗中看见的宽阔的阿瓦尔门[8]驶去。
天空渐渐亮起来,黑暗仿佛在融化。海岸,墙一般直的、白色的长海岸,好像还被薄纱遮着。
小船从玛纳门,这座海船都能通过的巨大无比的拱门底下通过,绕过古尔蒂纳岬,到了昂蒂费谷和同名的海角,一片有数百只海鸥的海滩突然出现在眼前。海雀岩就在这儿。
其实这不过是悬崖上的一块小小的隆起部分。岩石顶端的狭窄的突出边缘上,有不少鸟脑袋露出来,望着小船。
它们一动不动在那儿等着,不敢贸贸然飞走。有几只立在凌空突出的边上,看上去好像屁股着地坐着,它们直立的形状宛如一只只瓶子,因为它们的爪子很短,当它们走路的时候,看上去好像是装着轮子的玩具。它们不能够一下子飞起来,起飞前必须让身体像石头那样往下坠落,几乎要落到正在窥伺它们的那些人的头上。
它们知道自己的短处,以及这种短处给自己造成的危险,因此下不了快快逃走的决心。
但是水手们开始一边用木头桨架敲船壳板,一边叫喊。鸟儿受到惊吓,一只接一只地跳到空中,落下来几乎碰到了水面,然后迅速扇动翅膀逃走,如果一阵雹子般的铅弹没有把它们打入水中,它们就逃到远离岸边的大海上去。
就这样用霰弹射击它们射击了有整整一个小时,逼得它们一个跟着一个逃走。那些热中于孵卵的雌鸟没有逃,有时接连地被击中,雪白的羽毛上溅满一滴滴粉红色的血,到死它们也没有离开它们的卵。
头一天德·阿内尔先生像往常一样打猎的劲头十足;十点钟左右往回走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把巨大的三角形的阳光投在海岸上的那些白色的弯弯凹凹里,他在耀眼的太阳下,显得有点忧虑,有时还和他的习惯相反,陷入在沉思之中。
一回到村里,就有一个穿黑衣服、像仆人模样的人过来跟他低声说话。他仿佛考虑再三,仍旧犹豫不决,最后回答:
“不,明天。”
第二天打猎又开始了。
德·阿内尔先生这一次常常打不中目标,尽管那些鸟儿几乎就坠落在他的枪口上。他的朋友们笑了,问他是不是堕入了情网,是不是有什么说不出的烦恼搅得他心神不安。
最后,他承认了。
“是的,确实如此。我马上就得走,正是这件事使我感到不快。”
“怎么,您要走?为什么?”
“啊!我有件事要办,不能再多耽搁了。”
接着谈话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中饭刚吃完,那个穿黑衣服的仆人又来了。德·阿内尔先生吩咐套车,仆人刚要出去,其余三个猎人介入了,他们又是央告,又是请求,坚持要他们的朋友留下。他们中间的一个最后问:
“我说,既然您已经拖了两天,这件事不会有那么严重吧?”
猎人完全不知所措了,他考虑着,显然他处在娱乐和一桩不幸的、恼人的责任之间,左右为难,内心在进行斗争。
在长时间的沉思以后,他迟迟疑疑地低声说:
“是因为……是因为……我不是单独一个人在这儿;我带着我的女婿。”
响起了一连串叫喊声和惊呼声:
“您的女婿?……他在哪儿?”
突然间他好像感到羞愧,脸涨得通红。
“怎么!你们不知道?……可是……可是……他在车棚里,他已经死了。”
大家目瞪口呆,一片沉寂。
德·阿内尔先生越来越难为情,他接着说:
“我遭到不幸,失去了他。我送他的尸体到布里斯维尔我的家里去,为了不错过我们的约会,路上绕了一个小弯。不过,你们也理解,我不能再多耽搁了。”
这时候,猎人中有一个比较胆大:
“不过……既然他已经死了……我觉着……他很可以再多等一天。”
其余两个猎人也不再犹豫了。
“这是毫无疑义的,”他们说。
德·阿内尔先生看上去好像如释重负,不过还有一点不安,他问:
“真的……你们都这么认为吗?……”
其余三个人一致回答:
“当然啰!亲爱的,多两天少两天在他现在的情况下已经无所谓。”
这一来做岳父的完全恢复了平静,他转过脸对那个承办殡葬的人说:
“好!我的朋友,就后天吧。”
郝运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二年四月十四日的《高卢人报》。一八八五年收入短篇小说集《白天和黑夜的故事》。
[2]海雀:蹼足类,和企鹅相似,但身体较小,嘴较尖细。羽毛黑棕色,腹部白色。栖息在北极海区,但在英吉利海峡和大西洋海岸也可见到。
[3]埃特尔塔:法国塞纳滨海省沿海小城,滨英吉利海峡,有海滨浴场,还有美丽的悬崖。下面提到的奥维尔旅馆如今还在,在埃特尔塔海滨。参见本书第002页注②。
[4]纽芬兰:北美洲东部岛屿,西临圣劳伦斯湾,属加拿大。
[5]圣皮埃尔岛和密克隆岛:北美洲纽芬兰岛南三十公里的法属两组岛屿,共八个小岛。
[6]海雀岩:在埃特尔塔海滨的南面,昂蒂费海角附近。不过现在这个地方已经名不符实,因为海雀已经被猎人消灭光了。
[7]加来海峡:法国北部和英国之间,连接英吉利海峡和北海的狭小水道。
[8]阿瓦尔门:埃特尔塔南面海边自然形成的著名石拱门。往南是叫玛纳门的另一座更加雄伟壮观的石拱门。再往南是以古尔蒂纳岬为界的一个小湾。最后是离埃特尔塔直线距离有四五公里的昂蒂费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