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特

贝尔特[1]

我的上了年纪的朋友(有时候一个人也会有年纪比自己大得多的朋友),我的上了年纪的朋友博内医生,一再邀请我到里翁去住上几天。我没有到过奥弗涅[2],我决定在一八七六年仲夏到那儿去看看。

我乘早班火车到达,在车站月台上看见的头一张脸就是医生的那张脸。他穿着一套灰衣服,戴着一顶宽边的黑色圆顶软毡帽,帽顶很高,像烟囱那样越往上越细,一顶仿佛是煤炭商戴的、真正的奥弗涅式的帽子。这种穿戴,再加上罩在浅色上衣里的瘦小身体,和白发苍苍的大脑袋,医生看上去就像个未老先衰的年轻人。

他拥抱我,流露出外省人看见盼望已久的朋友来到时会有的那种明显的快乐,他伸出手指点着他的四周,同时满怀豪情地大声说:“这儿就是奥弗涅!”我只看到在我面前连成一线的高山,那些山峰像被截去顶端的圆锥体,大概从前是火山。

接着他抬起手指,指向写在车站正面的站名,说:“里翁,法官之乡,司法界的骄傲,看来它更应该说是医生之乡。”

我问:“为什么?”

他笑着回答:“为什么?您把这个地名颠倒过来,就会得到mori[3],意思是死亡……年轻人,这就是我定居在这个地方的原因。”他为自己的玩笑话感到得意,搓着手把我带走。

我刚喝完一杯牛奶咖啡,就得去游览旧城区。我欣赏了药房的房屋,还有一些其他著名的房屋,它们全都是黑色的,但是有着石雕的正面,像小摆设一样漂亮。我欣赏了屠夫的主保圣人[4]——童贞圣母——的雕像,我甚至还听人讲了一个关于这方面的有趣故事,以后有机会我会讲给大家听。后来博内医生对我说:“现在我要求您给我五分钟的时间,让我去看看一位女病人,然后我把您领到夏泰尔基永[5]山冈上,在吃中饭以前让您看看城市的全貌和整条多姆山省[6]的山脉。您可以在人行道上等我,我上去就下来。”

他在一所私人住宅对面离开我,外省的那些古老的私人住宅阴暗、封闭、沉寂、凄凉。而这一所在我看来外貌特别阴森,很快我就发现了是什么原因。所有二楼上的大窗子都装了半扇结实无缝的外板窗。只有窗子的上面部分开着,就像是有人成心不让关在这巨大的石头箱子里的人看到街上。

医生下来以后,我把我注意到的情况告诉他。他回答:“您没有弄错。被关在里面的那个可怜的人永远不应该看见外面发生的事。她是一个疯子,或者不如说,是一个白痴,或者不如说,是一个傻子,你们诺曼底人叫做憨子的那种人。

“啊!这是一个凄惨的故事,同时也是一个罕见的病理的病例。您愿意我讲给您听听吗?”

我接受了。他说下去:

是这么回事。二十年前,这所私人住宅的房主人生了一个孩子,一个和所有女孩子没有什么两样的女孩子。

但是我很快就发现了,这个小家伙的身体发育得非常好,可是智力却一直是迟钝的。

她走路走得很早,但是她坚决不肯开口说话。我起初以为她是聋子,后来我证实了她的听觉极好,但是她没有理解力。剧烈的响声会使她发抖,会把她吓坏,不过她从来不知道响声的起因。

她长大了,变得非常好看,但是不会说话,由于缺乏智力而不会说话。我使用各种办法试图把一线思想的光芒引进她的脑海,但是始终没有成功。我曾经相信自己注意到她认识她的保姆;一旦断奶以后,她就不再认识她的母亲。她从来不会说孩子们讲的头一个词儿,士兵们在战场上垂死时喃喃说的最后一个词儿:“妈妈!”她有时试图咿咿呀呀说话,或者哇哇啼哭,仅此而已。

天气好的日子里,她整天笑,发出一些可以比作小鸟啁啾的轻快叫声。下雨的日子里,她哭泣,呻吟,像狗临死前的哀鸣一样凄惨,可怕。

她喜欢像小动物那样在草地上打滚,像疯子那样奔跑,她每天早上只要看见阳光照进她的卧房,就会拍手。她的窗子被打开后,她在床上一边拍手,一边跳动,要人给她赶快穿衣裳。

而且她好像分不出人,分不出她母亲和女仆,分不出她父亲和我,分不出马车夫和厨娘。

我喜欢她的父母,他们是那么不幸,我几乎每天都来看看他们。我也常常在他们家吃饭,这使我有机会注意到贝尔特(他们给她取名为贝尔特)似乎辨认得出菜肴,她喜欢有些菜胜过另外一些菜。

她当时十二岁,身体发育得像一个十八岁的姑娘,个子比我还高。

因此我想到了去发展她对美食的爱好,用这种办法试试把差别感输入她的头脑,通过味觉上的不同,通过滋味的差异,即使不能迫使她获得一些推理,至少也能迫使她获得一些区别能力,虽然这种区别能力是本能的,但是可以说已经构成了一种物质的脑力劳动。

接下来应该激发她的爱好,细心地选择能为我们所用的爱好,来获得一种身体对智力的反作用,逐渐增加她的大脑的难以觉察的活动。

因此有一天我放了两只盆子在她面前,一只是汤,一只是很甜很甜的香草奶油。我让她交替地尝它们。接着我让她自己挑选。她吃奶油那一盆。

在短短的时间里我使她变得讲究吃食,非常讲究吃食,甚至她的脑袋里仿佛只有吃的念头,或者不如说,吃的欲望。她完全能够分辨出盘子里的菜,手伸向她喜欢吃的,并且贪婪地夺到手。当盘子从她手里抢走时,她就哭。

我于是想到教她听到钟声到饭厅里来。时间花得很长,但是我获得了成功。可以肯定在她的理解力里建立了一种声音和味道的联系,或者两种感官间的关系,互相呼应的关系,因此是一种思想的连贯——如果我们能够把这种两种器官的功能间的、本能的联系叫做思想的话。

我把我的试验继续朝前推进一步,我教她——费了多大的劲啊!——在座钟的钟面上认吃饭的时间。

在很长的时间里我都没能引起她对指针的注意,但是我终于使她注意到时钟的打点。使用的方法很简单:我取消了敲钟,当时钟的小铜锤敲响中午十二点时,大家都立起身来去吃饭。

然而我竭尽全力地教她数时钟的敲打声,却没有成功。每次她听见钟声,就立刻冲向门口,但是渐渐地她大概知道了就吃饭来说,并不是所有的钟声都具有相同的价值,在她的耳朵的引导下,她的眼睛常常凝视着钟面。

注意到这一点以后,我每天都想到在中午十二点和下午六点钟,她等待的时刻一来到就去把我的手指放在数字十二和六上;我很快就发现她聚精会神地看着我常常当着她面转动的小铜针的走动。

她懂了!我也许应该更准确地说:她掌握了。我终于使对时间的认识,或者更确切地说,对时间的感觉进入她的脑海,正如人们能够让鲤鱼做到的,只要每天准时给它们喂食,虽然它们没有时钟的帮助。

一旦获得这个结果,房子里的所有钟表便吸引住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她把时间完全消磨在看它们,听它们,等候着报时上。甚至发生了一件相当奇怪的事。悬挂在她床头上的一只漂亮的路易十六式挂钟的报时装置坏了,她发觉到这一点。她眼睛盯住指针,等着敲十点钟已经等了二十分钟。但是当指针越过数字以后,她因为什么也没有听到,感到惊讶,以致她坐了下来,毫无疑问是受到了我们面对大灾大祸时震撼我们的那种强烈的情绪波动的影响。她怀着罕见的耐心待在这个小小的机械面前,一直待到十一点钟,想看看会发生什么事。当然她又什么也没有听见;或者是受到欺骗而感到失望的人会有的疯狂的怒火,或者是在可怕的神秘事物面前惊慌失措的人会有的恐惧,或者是遇到了障碍的热情的人会有的过度的急躁,这时候突然一下子控制住她,她抓起壁炉里的火钳,使出那么大的力气敲挂钟,转眼间把它敲得粉碎。

因此她的大脑在活动,在计算,当然是在朦胧的状态中活动,计算,而且是在非常有限的范围内活动,计算,因为我不能使她像分清钟点一样分清人。为了引起她的智力的活动,必须求助于她的爱好。

我们不久以后就有了另外一次证明,唉!一次可怕的证明。

她变得十分美丽,是高贵人种的真正典型,一个令人倾倒的、愚笨的维纳斯[7]。

她这时十六岁,我很少看见这么完美的体形,这么柔软,这么端庄。我说过是一个维纳斯,不错,是一个维纳斯,头发金黄,体态丰腴,健壮,一双大眼睛明亮而又空幻,蓝得像亚麻花,一张嘴唇圆圆的大嘴,一张讲究吃食的女人的、耽于肉欲的女人的嘴,一张专为接吻而创造的嘴。

一天早上,她的父亲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走进我的家,坐下以后,甚至没有回答我的问候。

“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和您谈,”他说,“……我们是不是……我们是不是可以让贝尔特结婚?”

我惊讶得跳了起来,大声说:

“让贝尔特结婚?……可是这不可能啊!”

他接着说:“是的……我知道……不过请您好好考虑考虑……医生……因为……也许……我们这么希望……如果她有了孩子……这对她也许是一个很大的震动,一个很大的幸福……谁知道她的智力会不会在她的母性里觉醒呢?……”

我不知所措。这是合理的。很可能这件如此新奇的事,这种在兽类的心里如同在女人心里一样强烈跳动的、会使母鸡为了保护自己的雏鸡朝狗嘴扑过去的、奇妙的母性,能在这个迟钝的脑袋里引起一场急剧的变革,一场大动荡,而且把那静止不动的思想机器开动起来。

而且我还立刻记起了一个我个人见到的例子。几年前我有一条雌性的小猎狗,它是那么笨,我什么也不能教会它。它养了几条小狗,一天之间,虽然不能说是变得聪明了,却变得几乎和许多不太机灵的狗不相上下。

我一想到这种可能性,让贝尔特结婚的愿望就立刻在我心中增长了,这与其说是出于对她和对她可怜的父母的友谊,不如说是出于科学的好奇心。会有什么结果呢?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因此我回答她的父亲:

“您也许有道理……可以试试……您就试试吧……但是……但是……您永远找不到一个同意这件事的人。”

他低声说:

“人我有了。”

我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说:“是正派人?……是您……那个圈子里的人?”

他回答:“是的……当然是的。”

“啊!……我能问问他的名字吗?”

“我来就是为的告诉您,并且征求征求您的意见。他是加斯东·德·布瓦·德·吕塞尔先生!”

我差点儿嚷出来:“这个坏蛋!”不过我忍住没张开嘴,在一阵沉默以后,我说:

“是的,很好。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合适的。”

这个可怜的人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们下个月给她举行婚礼,”他说。

加斯东·德·布瓦·德·吕塞尔是一个出身世家的无赖,他把父亲留下的遗产挥霍一空,通过许许多多不正当途径借了不少债,又在找一个新的办法来搞钱。

他找到了这个办法。

他是个英俊的小伙子,身体好,但是生活放荡,是属于外省生活放荡的人的那种令人厌恶的人。我觉得他可以作为一个合适的丈夫,以后如果想摆脱他的话,只要付他一笔生活费就成了。

他来到这个家庭献殷勤,在这个美丽的傻姑娘面前卖弄自己,而且他好像挺中意她。他带来鲜花,吻她的手,坐在她的脚边,用一双温存的眼睛望着她,但是她对他的任何殷勤表示都一概不予注意,完全分不出他和其余生活在她周围的人。

婚礼举行了。

您能想象我的好奇心被激发到多么高的程度吗?

我第二天来看贝尔特,想从她脸上观察出她内心里是否有什么震动。但是我发觉她和平日没有什么两样,关心的仅仅是时钟和吃饭。他呢,却相反,好像非常迷恋他的妻子,跟她玩游戏,像逗弄小猫那样逗弄她,竭力想使她快活,想引起她的好感。

他想不出再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我开始经常去拜望新婚夫妇,很快发现年轻女人能够认出她的丈夫,朝他投去贪婪的目光,过去她只对甜食有过这种目光。

她注视着他的动作,听得出楼梯上或者邻近房间里的他的脚步声,他一进来她就拍手,脸上起了变化,被一团巨大幸福和欲念的火焰烧得通红。

她用她的整个肉体,她的整个灵魂,她的整个可怜的残废的灵魂,她的整个心,她的整个可怜的、感恩的畜生的心来爱他。

她真可以说是单纯的爱的化身,是肉欲的同时又是贞洁的爱的一个美好而又天真的化身,这种爱与大自然在人类用各种色彩的感情使它变得复杂,使它歪曲变坏以前,赋予生物时完全一样。

但是他很快就厌倦了这个感情火热的、不会说话的美丽女人。白天他只在她身边待几个小时,认为把夜里的时间给予她已经很够了。

她开始感到痛苦。

她从早到晚等着他,眼睛盯住时钟,甚至连吃饭都不再关心了,因为他总是在外面吃饭,在克莱蒙[8],在夏台尔居荣,在鲁瓦雅[9],在任何地方吃饭,为的是不回家。

她瘦下去了。

其他一切想法,一切欲念,一切期待,一切模糊的希望,都在她心里消失,她见不到他的那些时刻对她来说变成了难以忍受的苦痛时刻,不久以后他在外面过夜了。他跟一些女人在鲁瓦雅的娱乐场度过夜晚,最早也要到破晓时分才回家。

在他回来以前她不肯上床。她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把椅子上,两眼紧紧盯住小小的铜指针,它们转动着,缓慢地、有规律地围着上面标有钟点的上彩釉的陶瓷钟面转动。

她远远地听见他的马小跑的蹄声,一下子站了起来,接着在他走进卧房的时候,她用一个幽灵般的手势朝座钟抬起她的手指,好像在对他说:“看看多么晚了!”他开始在这个多情的、嫉妒的傻女人面前感到害怕;他像生性粗暴的人那样生气了。一天晚上他打了她。

我被找了去。她在痛苦、愤怒、爱情——我怎么知道呢?——的可怕发作中一边喊叫,一边挣扎。有谁能猜到在这种退化的大脑里发生的事呢?

我注射吗啡使她平静下来;我不许她再见到这个男人,因为我看出婚姻肯定会导致她的死亡。

她就这样发疯了!是的,我亲爱的,这个傻女人发疯了。她一直还在想他,在等他。现在整个白天和整个黑夜,不论是醒着还是睡着,她都不停地等他。因为我看见她越来越瘦,因为她的执拗的目光再也不离开时钟的钟面,所以我让人从家里把所有这些测量时间的器具都搬走。我就这样使她不可能计算时间和没完没了地在朦胧的记忆里去寻找他从前是在什么时候回来。我希望时间长了能够磨灭她的记忆,能够把我好不容易才点亮的那一点思想的光芒熄灭。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试验。我让她看我的表。她接过去,仔细看了一会儿;接着她开始叫喊,听了让人毛骨悚然,就像见到这个小小的机械,她的开始沉睡的记忆突然一下子又醒过来了。

她现在瘦了,瘦得让人可怜,眼睛眍瞜,闪闪发亮,像关在笼子里的野兽那样不停地走来走去。

我让人在窗子上装上栅栏,再装上高高的外窗板,把椅子固定在地板上,为的是不让她朝街上看他是不是回来!

啊!可怜的父母!他们过的是什么生活啊!

我们来到了山岗子上;医生转过身来对我说:“从这儿看看里翁。”

城市阴沉沉,具有一般古老城市的外貌。城外是一片绿色平原,一望无际,平原上有树林,有许许多多的村庄市镇,而且笼罩着薄薄的一层蓝色的烟雾,使得天边的景色非常迷人。在我的右边,远远的有一些大山横卧着,那一个接一个的山峰有的是圆形的,有的好像被剑一下子把峰顶削落。

医生开始一一说出那些村镇和山峰的名字,还把每一个山峰和每一个村镇的历史讲给我听。

但是我没有听,我脑子里只想着那个女疯子,眼睛里只看见她。她如同一个凄惨的鬼魂,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翱翔。

我突然问:

“她的丈夫,他后来怎么样了?”

我的朋友有点儿吃惊,他犹豫了一会儿以后回答:“他靠了付给他的生活费住在鲁瓦雅。他很快活,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

我们迈着小步往回走,两个人都很愁闷,保持着沉默,一辆轻便两轮马车套着一匹快步小跑着的纯种马从我们背后驶来,迅速地驶过。

医生抓住我的胳膊。

“这就是他,”他说。

我只看见在一副宽阔的肩膀之上,有一顶朝一只耳朵边歪斜的灰毡帽,它消失在扬起的尘土中。

郝运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十月二十日的《费加罗报》。同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伊薇特》。

[2]奥弗涅:法国中央高原的中部地区,在巴黎的南面,包括现在的康塔尔省、多姆山省,以及阿列埃省、阿韦龙省和上卢瓦尔省三省的一小部分。境内多死火山和医用矿泉。里翁是这个地区的一个城市,过去曾是奥弗涅公国的首府。

[3]拉丁文,意思是死亡。里翁这个城市名的法文是Riom,mori是将它的两个音节前后颠倒而成。

[4]主保圣人:信奉天主教的国家,常常奉天主教的圣母或圣人为城市、村镇、教堂以及个人的保护者,称为主保圣人。

[5]夏泰尔基永:法国多姆山省里翁市管辖区内的一个城镇,矿泉疗养地,莫泊桑曾于一八八三年在当地疗养。

[6]多姆山省:法国中部中央高原省份,境内多高山。

[7]维纳斯:罗马神话中爱和美的女神。

[8]克莱蒙:全名克莱蒙费朗,多姆山省的首府,巴黎南面,相隔三八二公里。

[9]鲁瓦雅:法国多姆山省的村镇,属该省省会克莱蒙费朗管辖,那儿有碱性矿泉水,是治疗心脏病等疾病的温泉疗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