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

乞丐[1]

虽然他既穷又残废,当年也曾有过几天比较好过的日子。

在十五岁那年,他在通往瓦尔维尔[2]的大路上被一辆大车压断了两条腿。从此以后,他便摇摇晃晃地撑着两根木拐,在大路两旁那些农庄的院子里穿来穿去,以乞讨为生。由于撑着拐杖,他的双肩耸到了耳朵旁边,脑袋瓜像是被夹在两座山的中间。

他本是一个扔在沟里的弃婴,比埃尔特村的本堂神父在万灵节前捡到了他,因此替他取了个名字,叫尼古拉·诸圣[3]。他是靠救济长大的,没有受过任何教育;他之所以成为残废,是因为村里面包房的老板为了逗着玩,请他喝了几杯烧酒;从此他就成了流浪汉,除了伸手乞讨以外,不会干任何别的事情。

从前,有一个德·阿瓦里男爵夫人,在紧挨着她府邸的农庄的鸡舍旁边,留了一块铺着干草、类似狗窝的地方给他睡觉;在大饥荒的年代,他始终可以在府邸的厨房里,得到一块面包和一杯苹果酒。他还可以时常拿到老太太从门前台阶上或是从窗口扔给他的几个铜子。现在,她已经死了。

在各个村子里,很少有人给他布施:因为大家都对他太熟悉了;四十年来,老是看见他披着他的破衣烂衫,撑着两根木拐,把自己残废的身躯,从这个茅屋移动到那个茅屋,大家都感到讨厌。可是他却不肯离开这个地区,因为他在这个世界上,只熟悉这个角落,也就是那三四个可以使他苟延残喘的村子。他对自己的行乞行为划定了界限,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他从不超越这个界限。

他不知道他所能看到的树木后面是否另外还有世界,他并不思考这个问题。那些乡下人,因为老是看见他在自己的田边或是沟旁转悠,感到厌烦,便冲着他叫道:

“你为什么不到别的村子去,老是在这儿拐来拐去?”

他总是不作回答就走开了,心中突然出现了一种模糊的对陌生世界的恐惧,穷人恐惧的东西不下千百种:陌生的面孔,素不相识的人的猜疑的眼光,大路上两个两个走着的宪兵;一看见他们,他就下意识地钻进了灌木丛里,或者躲到碎石堆的后面。

当他远远地看到在阳光下面闪闪发亮的他们时,他的行动便会变得出奇的敏捷,像一只野兽躲进洞里那样敏捷。他的身子顿时会从两根木拐上滑下来,像一件破烂衣衫似的滑落到地上,缩成一团,变得非常小,让别人看不见,就像一只缩在窝里的野兔一样,使自己的棕色的破衣衫和泥土的颜色混成一体。

其实,他从来也没有跟宪兵们打过交道,可是他这种恐惧和机敏好像是从他的血液里带来的,好像是从他从未见过面的父母那儿遗传下来的。

他没有藏身之处,没有家,没有茅屋,没有躲避风雨的场所。在夏天他到处可以睡觉;到了冬天,他会非常巧妙地溜进人家的谷仓或者牲口棚里睡觉。他总会在别人发现他的踪迹以前跑掉。他熟悉通过哪些窟窿可以钻进那些屋子;因为长期使用木拐,他一双胳膊练出了惊人的力气,光靠手腕的力量,便能攀上那些收藏干草的阁楼;有时候他挨家挨户讨到了足够的吃食,他会在阁楼里待上四五天不动窝。

他像树林中的野兽一样生活在人群之中,却一个也不认识,一个也不爱,只是在那些乡下人中间引起了一种冷酷的轻蔑和无奈的反感。大家替他起了个绰号,把他叫作“吊钟”,因为他总是在他两根木拐中间摆来摆去,就像在木架中间摆动的一口钟。

他现在已经有两天没有吃东西了,谁也不再给他什么。大家终于都不理睬他了。农妇们站在自家的门口,一看见他就远远地叫喊:

“你还不快滚,下流东西!三天以前我不是刚给过你一块面包吗?”

于是他支着木拐转过身去,向旁边一户人家拐去;在那儿,他受到了同样的接待。

妇女们在各家的门口嚷着:

“我们总不能成年养着这个无所事事的懒鬼。”

可是懒鬼也得每天吃东西。

他走遍了圣伊莱尔·瓦尔维尔和比埃特,却讨不到一个铜子或者一块剩面包。他剩下的希望只有到图尔诺尔去看看了;不过那要在大路上再走上两法里,肚子和口袋一样空空如也,他觉得累得再也拖不动步子了。

不过他还是出发了。

那是在十二月里,寒风在田野呼啸,吹得没有叶子的树枝呼呼地响,云块在低暗的天空中奔驰,匆匆地不知将去往何方。这个残废人慢慢地走着,吃力地一前一后地移动着两根木拐,一面用还剩下来的那条弯曲的腿撑着身子,这条腿的下面是一只包着破布的畸形的脚。

他不时地在路边的沟渠边坐下休息几分钟,饥饿在他混乱而沉重的心灵里加上了更多的悲哀。他只有一个念头:“吃”,但是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弄到吃的。

在那条漫长的路程上,他艰难地行走了三个小时;后来他终于看到了村子里的树木,便加快了他的动作。

他遇到的第一个乡下人,在回答他的乞讨时说:

“你又来了,老家伙!难道我们永远也撵不走你了吗?”

吊钟走开了。可是每户人家都这样粗暴地对待他,什么也不给就把他赶走。不过他还是耐心而又执拗地一家家讨过去,但还是一个铜子也没有讨到。

于是,他只好到村外的农庄去了,穿过被雨水泡软了的地面,累得几乎提不起他的木拐。所到之处,人们都赶他走。那是一个又寒冷又郁闷的天气;在这种日子里,人的心胸会变得狭窄,脾气变得暴躁,心灵变得阴沉,手也懒得张开,不愿救济和援助别人。

等他走完了他所认识的几家人家,便到希盖老板院子旁边一条沟的拐角处倒了下来。别人说他是从钩子上卸了下来,其实他是把两根高高的木拐夹在胳膊下,身子从上面滑了下来。他好久没有动弹;受着饥饿的煎熬;可是他太愚笨,不能深刻理解他那深不见底的穷困。

他等待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等待什么;在我们心中也经常会抱有这种毫无目的的指望的。在这个院子的角落里的寒风下面,他等待着人们一直希望上天或是别人送来的援助,可是他也不想想援助怎样来,为什么会来,通过谁来。一群黑毛的母鸡走过去了,它们在那哺育众生的大地上寻觅食物。它们不时地啄食一颗谷粒,或是一只难以看清的虫子,然后又继续它们的迟缓而又可靠的搜寻。

“吊钟”看着它们,心里什么也没有想;后来他突然有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与其说是从脑子里产生的,还不如说是从肚子里产生的;也可以说这是一种感觉,他感到如果用枯枝生火,抓来一只鸡烤熟了吃,滋味一定是很好的。

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犯盗窃罪。他捡起手边一块石头;他的手很灵巧,石头一扔出去就砸死了离他最近的那只鸡。那只鸡拍打着翅膀侧身倒了下去,其他的鸡摇摇摆摆地迈着它们的细腿逃开了。“吊钟”重新撑起他的木拐,他跟那些母鸡一样摇摇摆摆地走去捡他的猎获物。

他刚刚走到那个头上血迹斑斑的黑毛小尸体的旁边,就觉得有人在他的背上狠狠地推了一下,使他的那双木拐脱了手,滚出有十来步远。希盖老板怒气冲天地向这个乡下小偷扑过来,拼命打他,发疯般地打他;用拳头打,用膝盖顶,在这个不能自卫的残废人身上痛殴,一个被偷了东西的乡下人打起人来总是那么凶狠的。农庄里的长工们也赶来了,帮着他们的东家狠揍这个乞丐。在他们打累了以后,才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抬走,关进柴房里,一面派人去找宪兵。

“吊钟”已被打得半死,流着血,肚子又饿得要命,他一直躺在地上。天黑了,夜深了,接着是黎明。他一直没有吃到东西。

快到正午时,宪兵来了;他们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生怕会遇到抵抗;因为希盖老板声称曾经受到乞丐的攻击,费了好大劲才保住了自己。

宪兵小队长厉声喝道:

“站起来!”

但是“吊钟”已经不能动弹了;他试着用他的木拐支起自己的身子,却根本做不到。他们以为这个小偷在装腔,在施诡计,故意不起来;于是那两个武装人员粗暴地抓住他的肩膀,硬把他架在他的木拐上。

他感到非常害怕;这是一种本能的对宪兵的黄色宽皮带的恐惧,是猎物遇见猎人时的恐惧,是老鼠遇见猫时的恐惧。最后,他使出了难以想象的力气,居然站稳了。

“走!”宪兵小队长说。他开始走了;整个农庄里的人瞧着他走了。妇女们对他扬起拳头,男人们嘲笑他,辱骂他:总算把他抓住了!这下子可轻松了。

他被夹在两个宪兵之间走了。他居然还能一直拖到黄昏,因为有一股绝望中产生的毅力支持着他。他已经神志不清了,连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吓得什么也不懂了。

路上的人都停住脚步看他走过去,乡下人都在轻轻地说:

“是小偷!”

一直到天黑时才走到了区政府的所在地。“吊钟”以前从来没有到过那个地方。他确实不能想象过去发生的事情,也不能想象还会发生什么事情。所有这些可怕的、意料不到的事情,这些陌生的面孔和房子,都使他惊慌失措。

他一句话也不说,因为他什么也弄不清楚,所以无话可说。此外,这么多年来,他也没有跟谁说过话,几乎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的思想也过于混乱,也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他被关在镇上的监狱里。那些宪兵没有想到他需要吃些东西,就这样把他一直关到了第二天早上。

可是,到了清晨有人来提审他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死在地上。多么出人意料啊!

王振孙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三月九日的《高卢人报》。一八八五年收入短篇小说集《白天和黑夜的故事》。

[2]瓦尔维尔:在这篇发生在诺曼底的故事里,一些地名都是作者杜撰的。

[3]天主教以十一月二日为万灵节;万灵节的前夕是诸圣节,在这一天要举行诸圣瞻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