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夫

懦夫[1]

社交界把他叫做“漂亮的西尼奥尔”。他的大名是贡特朗一约瑟夫·德·西尼奥尔子爵。

父母亲已经不在人世,有一笔相当可观的财产,因此就像大家说的那样,他在社会上很引人注目。他举止庄重,气宇轩昂;谈笑风生,才华横溢;待人接物从容不迫,目光和蔼可亲,两撇威风凛凛的小胡子,自命不凡的贵族气派,这些都很讨女人们喜欢。

他受到各处沙龙[2]的邀请,得到女舞伴们的青睐,激起了男人们的敌意,那是一种见到了具有精力旺盛的外表的人会有的面带笑容的敌意。有人猜测他曾经有过几次能让人对一个单身汉有极好看法的爱情关系。他生活很幸福,内心很平静,没有任何精神负担。大家知道他的剑术很好,枪法更是高超。

“如果我决斗,”他说,“我就选用手枪,用这种武器,我肯定可以把我的对手杀掉。”

一天夜晚,他伴同两个年轻妇女,他的两个女友去看戏,她们的丈夫也一起陪着。戏结束后,他邀请他们一起去托尔托尼咖啡馆[3]吃冰淇淋。他们进去才几分钟,他发现旁边桌上有一个男子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一位女客人看。这位女客人似乎被看得很窘,局促不安地低下头去。最后她对她的丈夫说:

“这儿有一个男人盯着我看,可我,我不认识他;你认识他吗?”

这位丈夫刚才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抬起头来看了看说:

“不,从来没有见过。”

少妇又羞又恼,接着说:

“真叫人难受,这家伙看得我冰淇淋也不想吃了。”

丈夫耸了耸肩膀说:

“得了!别去理会他。这种放肆的人到处都有,如果我非得一个个关心他们,那就永远也没有个完啦!”

子爵蓦地站了起来,他可不能容忍这个陌生人打扰他请人吃冰淇淋。既然他的朋友们是接受了他的邀请,是为了他才进入这家咖啡馆的,那么这种侮辱就是冲着他来的。也就是说,这是他的事,与旁人无涉。

他向那个人走去,对他说:

“先生,您这样盯着这位夫人看,我是不能容许的,我请求您别再这样盯着看了。”

对方回答说:

“您,您别来打扰我!”

子爵气得直咬牙,他大声说:

“请注意,先生,您要逼得我忍无可忍了。”

这位先生只回答了一个字,一个响彻整个咖啡馆的脏字眼儿,并且使得全体顾客,都像被一根弹簧牵了一下似的,猛然一惊。所有背向着他们的人都转过身来,其他的人全都抬起了头;有三个小伙子像陀螺似的用脚跟原地一转,两个柜台上的女收账员蓦地一跳,接着整个上半身都转了过来,就像受同一只手柄控制的两个傀儡似的。

咖啡馆里顿时鸦雀无声。突然,寂静中发出一个清脆响亮的声音。子爵打了他对手的耳光。大家都站起来调解。双方交换了名片。

子爵回到家里以后,在他的卧室里跨着大步急促地来回走了几分钟。他的心情太激动了,因此刚才什么也没有考虑。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次决斗”,可是这个念头还并没有引起他什么不安。他做了他应该做的,他表现得很得体。大家都会谈到他,都会称赞他,都会祝贺他。他像一个心神不定的人那样高声地又说了一遍:

“这家伙可真粗野啊!”

然后他坐下去,开始思索。从明天早晨起,他就必须去寻找证人。他挑选谁呢?他在他熟悉的人当中寻找最正派最有名望的人。最后他选中了拉杜尔—诺瓦尔侯爵和布尔登上校,一位大贵族和一位军人,真是太好了,他们的名字将登在报纸上。[4]他感到很渴,于是他一连喝了三杯水,接着他又开始踱步。他觉得自己精力充沛。只要他表现坚决,勇往直前,坚持条件要订得苛刻、不留余地,要求进行一次认真的决斗,一次非常认真的、可怕的决斗,这样的话,他的对手也许会退让,也许会向他道歉。

他把刚才从口袋里掏出来扔在他桌子上的名片拿起来又看了一遍,就像他不久前在咖啡馆里瞥过一眼,后来乘出租马车回家时在每一只煤气路灯的暗淡的光线下看到过的一样:“乔治·拉米尔,蒙赛街五十一号。”其他什么也没有。

他仔细地研究着这几个聚集在一起的,他捉摸不透的,意义模糊的字母:乔治·拉米尔!这是什么人?他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他要用这样的方式看那个女人?您的生活突然之间被一个陌生人、一个不认识的人打扰了,因为他喜欢肆无忌惮地盯着一个女人看,这不是很令人气愤的么?这时候子爵又提高嗓门说了一遍:

“真是粗野啊!”

然后他就一动不动地站着转念头,眼睛始终盯着那张名片。内心里对这一张小纸片升起了一阵怒火。那是一种怀有仇恨的、混杂着一种奇怪的不安感觉的怒火。这件事真是荒谬绝伦!他拿起手头一把打开的小刀,对着卡片上印着的人名刺了下去,就像刺一个人似的。

这么说,一定得进行决斗!他准备用剑还是用手枪呢?因为他认为自己肯定是被侮辱的一方。[5]用剑的话,他冒的风险比较小;可是如果用手枪,他就有可能把他的对手吓退。用剑决斗而送了命的事是相当罕见的,决斗双方都会小心翼翼地提防,不让自己过分靠近对方,以免被刺得太深。如果用枪,他就要冒真正的生命危险,不过他也可能体体面面地从这件事里面脱身出来,不必真的决斗。

他说:

“必须坚定,他会害怕的。”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突然哆嗦起来,他向四周望望,他感到自己太神经质了。他又喝了一杯水,接着开始脱衣服睡觉。

睡到床上以后他吹灭了灯,闭上了眼睛。

他心里在想:

“明天我可以有一整天时间来考虑这件事情。现在还是睡吧,让我心里平静一些。”

他的被窝里暖烘烘的,可是他却毫无睡意。他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仰面朝天躺了五分钟,然后向左面侧过身去,接着又滚向右面。

他还是感到口渴。他又起身喝水。这时候他心里开始不安起来:

“会不会是我感到害怕了?”

为什么他的房间里一有声音,他的心就怦怦乱跳,尽管这种声音并不陌生?在挂钟要敲响的前一刹那,那收紧的弹簧发出的轻微的嘎吱声也吓得他跳了起来,他不得不张大嘴,接着再呼吸几秒钟,因为他胸口闷得气也透不过来了。

“会不会是我感到害怕了?”他开始捉摸这件事的可能性。

当然不会,他是不会感到害怕的,既然他已决心干到底,既然他打定主意要决斗,决不畏惧。可是他感到自己心乱如麻,因此他又想:

“一个人会不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

渐渐地,这种疑问,这种不安,这种恐惧攫住了他的心灵;如果有一种比他的意志更强大的,占支配地位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征服了他,那么将发生什么事情呢?是的,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当然啰,他会到决斗场上去的,因为他思想上愿意去。可是如果他发起抖来呢?如果他失去了知觉呢?接着他想到了他的地位,想到了他的名声,想到了他的姓氏。

突然他感到有一种奇怪的需要,想起身在镜子里看看自己。他又点燃了蜡烛。当他看到他的脸在光滑的镜面上反射出来的时候,他几乎认不出自己了,他似乎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自己。他觉得他的眼睛大得出奇,他脸色灰白,是的,他脸色灰白,灰白得吓人。

他对着镜子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伸伸舌头仿佛要看看自己的身体情况,突然一个念头像一粒子弹一样钻进了他的脑子里:

“后天这个时候,我也许已经死了。”

他的心又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后天这个时候,我也许已经死了。这个面对着我的人,这个我在这面镜子里看到的‘我’将不在人世了。什么!我在这儿,我看着我自己,我感到我活着,可是二十四小时以后我将躺在这张床上,死啦!双眼紧闭,浑身冰冷,气息全无,永远消灭啦!”

他又转身向床,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朝天躺在他刚离开的被窝里。他的脸就像死人一样瘦削,他的手也软绵绵的,不再动弹。

这时候他看到他的床也感到害怕,为了不再看到它,他走进了他的吸烟室。他漫不经心地拿起一支雪茄,点着了,又开始走了起来。他感到冷,便要去拉铃唤醒他的随身男仆;可是他的手刚举向铃绳时,突然又停住了:

“这个人会发现我感到害怕的。”

因此他没有拉铃,他点起了炉火。他的双手有点儿哆嗦,一接触东西就微微有些神经性的抽搐。他已经有点儿神志不清了;他思绪纷乱,一会儿一个主意,不知如何是好,心里非常痛苦,头脑里模模糊糊,就像喝醉了酒一样。

他不断地问自己:

“我怎么办呢?我会变成什么样呢?”

他整个身子在抖动,时不时地在阵阵哆嗦;他又站起来,走近窗口,拉开窗帘。

天亮了,那是一个夏天的早晨。朝霞把整个城市,所有的屋顶和墙壁都映成了粉红色。灿烂的阳光就像是东升的旭日给人的爱抚,洒遍了已经苏醒的世界;看到这开始普照的阳光,在子爵的心中突然充满了喜悦和希望!眼下诸事未定,他的证人还没有去会见乔治·拉米尔的证人,他连是不是会去决斗也不知道,就这样被吓倒了,岂不是发疯了么?

他梳洗了一下,穿上了衣服,踏着坚定的步伐走了出去。

他一面走一面在反复地说:

“我一定要勇敢,要坚强。我一定要证明我并不害怕。”

他的证人,侯爵和上校,来听候他的吩咐。他们和他用力地握过手以后,开始讨论决斗的条件。

上校问道:

“您想进行一次认真的决斗吗?”

子爵回答说:

“非常认真。”

侯爵接着说:

“您坚持要使用手枪?”

“是的。”

“其他方面您是不是能让我们全权处理?”

子爵声音响亮,语调生硬,一句一句地回答说:

“距离二十步,听到口令,枪从下而上,不是从上而下。相互射击,一直到打成重伤。”

上校满意地声称:

“这些条件太好了。您会成功的,您各方面都比他强。”

说完他们就走了。子爵回到家里等他们。他刚才已经平静下去的激动情绪现在又逐渐升起来了。他感到沿着他的胳膊、小腿,甚至在他的胸膛里,有一种持续不断的颤动。他没法安定下来,只感到坐立不安。他嘴里已经不再分泌唾液,不时地咋舌,仿佛要把粘住在上腭上的舌头拉下来似的。

他想吃午餐,但是吃不下,于是想喝点酒壮壮胆,叫人拿来一瓶朗姆酒,一日接一口,一连喝了六小杯。

一股热气蔓延到他全身,他就像浑身被烧着了一样,紧接着头脑也有些迷迷糊糊了。他心里在想:

“我就用这个办法,现在这样很好。”

可是一个小时以后,瓶子里的酒喝光了,他的激动情绪又变得难以忍受了。他像疯子一样想在地上打滚,想喊叫,想咬人。夜幕降临了。

门铃响了一下,他紧张得快窒息过去,以致连站起来迎接他证人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甚至不再敢和他们讲话,向他们问好,讲一句话,生怕他们听到他嗓音的变化,会猜出是怎么一回事。

上校开口说:

“一切都按照您刚才提的条件安排好了。起先您的对手声称他是被侮辱的,要求得到被侮辱一方的特权,不过他很快就让步了,接受了一切条件。他的证人是两个军人。”

子爵说道:

“谢谢。”

侯爵接着说:“请原谅,因为我们刚来就要走了,可是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干。要找一位医道高明的大夫,因为决斗要打到受重伤为止,而您知道子弹是不开玩笑的。要选定一个临近房子的地方,以便在需要的时候把受伤的人抬到那儿去,等等。总之,我们还有两三小时的事情要干。”

子爵第二次说了一声:

“谢谢!”

上校问道:

“您身体好吗?您不紧张吧?”

“不,一点儿不紧张,谢谢。”

两个证人告辞了。

当他感到又一次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精神快要失常了。他的用人已经把灯点着,他坐在桌子前面想写几封信。他在一张纸的上方写下了“这是我的遗嘱……”以后,一阵哆嗦又站了起来,走开了,感到自己不可能有连贯的思想,不可能下什么决心,不可能决定任何事情。

那么说,他要去决斗了!这件事他已经无法避免了,那么他到底怎么了?他是想决斗的,他有这种想法和这个坚定的决心;可是不管他如何拼命振作精神,稳定自己的情绪,他还是深深地感到自己甚至没有足够的力气走到决斗地点。他在苦苦思索决斗时的情景,他自己的姿势,和他对手的服装。

他的牙齿不时地在他的嘴里相互碰撞,发出轻微的格格声。他想读点什么,便拿起了夏多维拉尔写的决斗规则[6]。接着他心里寻思:

“我的对手是不是经常去参加射击?他是不是很有名?他是不是等级选手?怎么才能知道这些事情呢?”

他想起了德·沃男爵写的有关手枪射手的书,他拿来从头至尾匆匆看了一遍,没有看见提到乔治·拉米尔的名字。可是,如果这个家伙不是一个射手,他就不会这么爽快同意使用这种危险的武器,也不会接受这些致命的条件!

他在踱步的时候顺手打开了放在一只独脚小圆桌上的一只加斯蒂纳·勒内特[7]的匣子,取出一把手枪,然后装作要进行射击似的站稳,并举起胳膊。可是他从头到脚都在打战,枪管也随着乱抖。

这时,他心里想:

“这怎么行!我这样是不能进行决斗的!”

他眼睛对着枪眼,看着那黑黝黝的深不可测的小窟窿,死亡就是从那儿射出来的。他想到了名誉扫地,想到了俱乐部里的窃窃私语,沙龙里的嘲笑,妇女们的蔑视,报纸上的含沙射影和懦夫们对他的凌辱。

他一直盯着手枪看,这时他扳起击铁,突然看到下面有一个雷管在闪闪发光,像一个小小的红色火苗。原来手枪碰巧被忘了是装着子弹的。他看到后心里隐隐约约感到一阵无法解释的高兴。

如果他在对手面前不能保持高贵的神态,和必需的镇静,那他就永远完了。他将沾上污点,被打上耻辱的标记,为社交界所不齿!而这种泰然自若和勇敢坚决的神态,他是不可能有的,这他知道,能感觉到。可是他是勇敢的,既然他想决斗……他是勇敢的,既然……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还没能想下去,他突然张大嘴,把手枪的枪管深深地插进了喉咙,扣动扳机……

他的随身男仆听见枪声,急忙跑来,看到他已经仰面朝天倒在那儿死了,一股喷出的鲜血溅在桌子上的白纸上,在以下这几个字底下形成了一块很大的红色斑痕:

“这是我的遗嘱。”

王振孙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一月二十七日的《高卢人报》。一八八五年收入短篇小说集《白天和黑夜的故事》。

[2]沙龙:西欧贵族、资产阶级社会中谈论文学、艺术或政治问题的社交集会。

[3]托尔托尼咖啡馆:巴黎十九世纪由意大利人维洛尼创办的咖啡馆,地址在意大利人林荫大道,后转让给另一个叫托尔托尼的意大利人,一八九四年关闭。是当时最出名、最优雅的聚会场所。

[4]巴黎当时的报纸,如《高卢人报》和《吉尔布拉斯报》,确实经常登载决斗的讯息。本书主人公选择的证人:“一位大贵人和一位军人”,完全符合当时人的愿望、要求。

[5]根据决斗规则,被侮辱的一方有挑选武器的权利。

[6]指德·夏多维拉尔伯爵的《有关决斗的随笔》。这部厚迭四百八十八页的作品出版于一八三六年,是许多文章和资料的汇编,只有头一部分是“决斗规则”。

[7]加斯蒂纳·勒内特:当时巴黎最著名的武器制造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