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闩
献给拉乌尔·德尼萨纳[2]
吃晚餐的人面前的四只玻璃酒杯现在还剩下半杯酒,这通常表明在座的人们已经完全喝醉了。大家开始东拉西扯地谈话,也不听对方回答些什么,每个人都只关心自己心里想的事情;嗓门越来越大,动作越来越有力,眼睛越来越发亮。
这是一次单身汉的晚餐,是一些久经考验的老年单身汉的晚餐。二十余年以前,他们开始了这种命名为“独身者之宴”的例行聚餐。那时候,他们有十四个人,全都决心终身不娶。现在他们还剩下四个人;三个已经去世,另外七个结了婚。
这四个人一直坚持独身,尽他们之所能一丝不苟地遵守着这个奇怪的团体开始时订下的规则。他们曾手拉着手立下誓言,要想尽一切办法,使所有的女人走上歧途,尤其是他们朋友的妻子,更尤其是他们最亲密的朋友的妻子。因此,每当他们之中有一个人离开这个团体去建立家庭时,此人总是极为留意地要和他所有的老搭档彻底闹翻。
此外,他们在每一次聚餐时,都要相互交代,把他们最近一次艳遇的所有的细节,涉及的人名和最最确切的情况讲给大家听。因此,在他们之间经常可以听到这么一句讽刺话:“像一个独身者那样信口开河。”
除此以外,他们公开表示他们对女人的绝对蔑视,把她们看成是“供玩乐的畜生”。他们动不动就援引他们的偶像叔本华[3]的话;要求重建穆斯林的那种后宫和中世纪的那种塔楼,在他们进行独身者晚餐时使用的桌布上绣上了这句古老的箴言:Mulier,perpetuus infans[4],在这句箴言的下面,是阿尔弗雷德·德·维尼[5]的一句诗:
女人,有病的、十二倍不洁的孩子!
因此,由于不断地蔑视女人,他们想到的只是她们,只是为她们而活着,把他们所有的力量花在她们身上,把他们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她们身上。
他们中间的那些已经结了婚的人把他们叫作老色鬼,和他们开玩笑,也很怕他们。
独身者晚餐上大家推心置腹的时刻,就是开始饮香槟酒的时候。
这一天,这些老头儿——因为他们现在都已经上年纪了,而年纪越老,还越是喜欢详细讲他们在恋爱上遇到的那些令人惊奇的好运气——这些老头儿讲起来滔滔不绝,没完没了。他们四个人中的每一个,一个月以来,每天至少勾引上一个女人;而且都是些什么女人啊!都是最年轻的,最高贵的,最有钱的,最漂亮的!
当他们讲完了故事,其中一个首先开始讲的,后来不得不听别人讲的人站了起来。“现在我们吹牛吹完了,”他说,“我建议把我的,不是最近一次,而是最初一次艳遇讲给你们听,我的意思是指我一生中的第一次艳遇,第一次陷落(因为这是一次陷落)在一个女人的怀抱里。噢,我不打算对你们讲我的……叫我怎么说呢?……我破题儿第一遭的经验,不对。第一条跳过的沟(我说的沟是转义)没有任何有趣的地方。一般来说,这条沟总有点儿泥泞,人们从那里重新站起来时总带点儿脏,隐约的有点厌恶和悲哀的情绪,同时一个美妙的幻想破灭了。人们第一次接触到的那种爱情的真实,会使人感到一点儿厌恶;因为人们梦想中的它完全是另一回事,它要更加温柔,更加优美。而现在它在您的精神和肉体上留下了一种令人作呕的感觉,就像您的手偶尔接触到黏乎乎的东西,没有水洗。您擦了又擦,总是擦不掉。
“是的,可是这种事人们总能很快地适应,而且适应得很好!我相信,我们全都会适应的!可是……可是在我这方面,我很遗憾未能在造物主安排这件事情的时候向他提供些意见。我会怎样设想呢;我还没有确切的想法;可是我相信我会用另一种方式安排这件事的。我会寻求一种比较合适、比较富有诗意的,是的,比较富有诗意的结合办法。
“我觉得好心的天主真的显得太……太……自然主义了。在他的发明创造中缺少诗意。
“因此,我所要讲给你们听的,是我勾引上的第一个上流社会的女人。对不起,我是想说第一个勾引上我的上流社会的女人。因为,在开始时,总是我们让人抓住的,至于以后呢……也还是那么回事。
那是我母亲的一个朋友,而且是一个迷人的女人。那些人啊,在她们冰清玉洁时,一般总是由于愚蠢;在她们动情时,总是非常狂热的。人们谴责我们腐蚀了她们!啊,对极了!和她们在一起,先开始的永远是兔子,从来也不会是猎手。噢,看上去她们与此毫不相干,这我知道,可是实际上她们是有关系的。她们在不知不觉中使我们按照她们的意志行动;随后,她们谴责我们毁了她们,谴责我们损害了她们的名誉,谴责我们造成了她们的堕落,我怎么能说得清呢?
我讲到的那个女人心里肯定有一种强烈的让我使她堕落的欲望。她可能有三十五岁,而我才不过二十二。我根本不想勾引她,就像我不想做苦修会会士一样。有一天,我去拜访她,我很惊奇地打量着她的服装,那是一件敞得非常开的晨衣,敞得就像敲望弥撒钟时教堂的大门。她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握着,你们知道,就像她们在这种时刻那么紧握着,还像快晕过去那样呻吟了一声,那种呻吟声是自下而上发出的。她对我说:“唉,别这样望着我,我,我的孩子。”
我的脸涨得比西红柿还要红,变得比平时更加害羞,这是非常自然的。我真想一走了之。可是她捏着我的手,捏得牢牢的。她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胸脯上,那是一个非常丰腴的胸脯;她对我说:“喏,您摸摸我的心,它跳得多厉害啊!”果然,她的心跳得很快。而我呢,我开始有点儿懂了,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干,也不知道如何开始。自那以后,我开始变了。
因为我的手始终按在她心房的肥厚的夹层上面,另一只手拿着我的帽子,因为我一直看着她,带着一个羞愧不安的微笑,一个傻乎乎的、胆怯的微笑,她突然竖起身子,怒气冲冲地说:“啊,您干什么,年轻人,您真下流,缺乏教养。”我马上把手缩回,停止微笑,语无伦次地一再道歉;随后我站起来,张皇失措地走了。
可是我被逮住了,做梦也见到她。我觉得她很迷人,很可爱;我想我是爱她的,一直是爱她的,我决定要鼓起勇气,甚至铤而走险。
在我再次见到她时,她对我偷偷地一笑。啊,这个微笑,真叫我心慌意乱。她握手的时间很长,带有一种意味深长的坚决和果断。
从这一天起,看来我开始追求她了。至少她后来是这样向我证实的,她说是我使用了一种少有的心计,一种熟练的谋划,一种数学家的坚韧不拔,一些阿巴什人[6]的诡计把她勾引上、骗到手、损害了她的名誉的。
可是有一件事使我十分为难。在什么地方摘取我胜利的果实呢?我和我的父母住在一起,我的家庭对这一点是毫无通融余地的。我没有足够的勇气挽着一个女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走进旅馆的大门;我不知道向谁去讨教。
而我的女朋友,在和我谈笑时,肯定地告诉我说,任何年轻人在城里都应该有一个房间。我们当时住在巴黎。我心中一亮,我租了一个房间;她就到那个房间去了。
她是在十一月里的一天到那个房间去的。这次我原来想延期的拜访使我心神不定,因为我那个房间不能生火;不能生火的原因是壁炉冒烟。就在前一天我还和我的房东,一个从前做过买卖的人吵过一场,他答应两天之内和修理壁炉的人一起来,以便监督修理工作的进行。
她一进门,我便向她宣称:“我没有生火,因为我的壁炉冒烟。”她好像有些心不在焉,没有听我说话,只是结结巴巴地说:“没有关系,我有火……”我莫名其妙,愣住了,她羞愧地顿了一顿,随后接着说:“我已经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了……我疯了……我头脑发昏了……我在干什么啊……天主啊!我为什么到这儿来,不幸的女人啊!噢,多么难为情!……”她在我的怀里一面扭动着身子,一面呜咽哭泣。
我相信她的悔恨,所以我向她发誓说我会尊重她的。这时候她跌倒在我膝下呻吟着说:“那么你没有看出我是爱你的,你没有看出你征服了我,使我神魂颠倒了!”
我立即想到这是开始逼近的最佳时刻。可是她一阵哆嗦,重新站立起来,逃到衣柜里躲藏着,一面叫道:“啊,别看我,别,别。今天是使我感到羞辱的日子。至少如果你看不到我,如果在黑暗中,在夜里,我们两个人,那就好了。你想到这个了吗?真是一场梦!啊,今天这一天!”
我马上冲向窗口,关上外板窗,拉上窗帘,在还有一缕光线漏进来的地方挂上一件外套;随后,我伸开双手,以免绊倒在椅子里,心儿狂跳着去找她,我找到她了。
这是一次新的旅程,两个人,摸索着,嘴对着嘴,向另一个角落,也就是放床的凹室那儿走去。我们大概不是笔直走去的,因为我首先碰到了壁炉,随后碰到了柜子,最后终于碰到了我们寻找的东西。
之后,我在一种疯狂的心醉神迷中把任何事情都抛到九霄云外了。这是一个小时的激情、狂欢、销魂;随后,一种美滋滋的疲软蔓延到我们全身,我们相互搂抱着睡着了。
我进入了梦乡。可是在梦中我仿佛听到有人叫我,有人呼救,跟着我挨了重重的一下;我睁开了眼睛!……
啊!……夕阳的红色灿烂的光芒从大开的窗户全都涌了进来,像是在远远的天际望着我们,用一种光彩夺目的光辉照得我这张乱七八糟的卧床一片通亮。一个失魂落魄的女人在床上号叫、挣扎、扭动,手舞足蹈地想抓住一块床单、一角帐子,或是随便什么东西,而在房间中央,并排站着三个惊慌失措的男人:中间是穿礼服的房东,两侧是门房和一个黑得像鬼一样的壁炉修理工;他们用惊愕的眼睛打量着我们。
我怒气冲冲地一跃而起,想跳过去揪房东的领子,我狂叫道:“你们到我家里来干什么,该死的!”
壁炉修理工忍不住笑了起来,手里拿着的铁板也掉落在地上。门房好像要发狂了;而房东则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先生,这是……这是……为了壁炉……壁炉……”我大叫着说:“滚……滚出去,该死的!”
这时候,他局促不安而又彬彬有礼地脱下帽子,倒退着向门外走去,嘴里咕噜着说:“对不起,先生,请原谅,如果我想到会打扰您,我是不会来的。可是门房对我肯定地说,您已经出去了。请原谅我。”他们走了。
从那以后,你们听着,我决不关上窗子,可是我总是要插上门闩。
王振孙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二年七月二十五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四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隆多里姐妹》。
[2]拉乌尔·德尼萨纳:可能是一个画家,曾参加法国艺术家协会;一九〇二年去世。
[3]叔本华(1788—1860):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唯意志论者。他强调所有的人都是利己主义者,但人们利己的“生活意志”在现实世界中是无法满足的,故人生充满痛苦。
[4]拉丁文,意思是“女人,永恒的孩子。”在叔本华的著作中就有过相类似的话:女人“终生都是大孩子。”
[5]维尼(1797—1863):法国浪漫主义诗人,主要作品有《摩西》、《洪水》等。文中这行诗引自他的《命运集》中的《参孙的愤怒》。
[6]阿巴什人:阿巴什是美洲印第安人的一个部落。阿巴什人在作战中善于使用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