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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薇特也没有睡。像她母亲一样,她的手肘靠在打开的窗口,眼眶里饱含着泪水,那是她出生以后第一次流的伤心泪。
直到现在为止,她一直是在幸福的青年时代的宁静而轻率的信心里面生活和长大的。那么她为什么要想象、要思索、要探求呢?她为什么不可以成为一个像所有的少女一样的少女呢?她的心头为什么会出现一种疑惑、一种恐惧、一种揣测呢?
她仿佛什么都知道,因为她好像海阔天空,什么都谈,因为她早已使用了生活在她四周的人的语气、姿态和大胆泼辣的字眼。可是她所知道的事情决不比一个在修道院里长大的少女多;因为她的大胆的谈吐都出自她的记忆,出自妇女们所有的模仿能力和同化能力,而不是出于一种受过教育而变得大胆的思想。
她谈论爱情就像一位画家或者音乐家的儿子在十一二岁上谈论绘画和音乐一样。她知道或者更可以说她完全可以猜出“爱情”这个词究竟包藏着哪一种神秘的东西,因为在她面前低声开过的玩笑实在是太多了,以致她的天真不得不有所玷污;可是她怎么能由此断定她的家庭和所有其他的家庭不一样?
人们吻她母亲手的时候表面上都恭恭敬敬;她们所有的朋友都有贵族头衔,全都是或者好像是有钱的,他们提起一些亲王的名字时都非常亲切。甚至有两个国王的儿子晚上来过侯爵夫人家里好几次!她怎么能知道呢?
而且,她的天性相当天真。她对任何事情都不寻根究底,她绝对不像她母亲一样窥探别人。她宁静地生活,日子过得非常愉快,因此对某些比较冷静、比较谨慎、比较含蓄、比较不那么开朗爽直的人来说也许有点儿可疑的事情,她并不对它们感到担心。
可是现在突然之间,塞尔维尼用几句她感到很粗鲁但又不太理解其含义的话使她内心顿时产生了不安;开始时这种不安是莫名其妙的,后来变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纠缠不清的恐惧感。
她回来了,她像一只受伤的动物那样逃回来了,这些话确实深深地伤害了她;为了真正了解这些话的全部意义,为了猜出它们的所有含义,她不断地重复着这几句话:“您很清楚在我们之间根本谈不上什么婚姻……只能谈爱情。”
他到底想说什么?为什么他要说这些伤人的话?那么的确有些事情、有些秘密、有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她不知道?肯定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那么究竟是什么事情呢?这时候她就像一个人发现了一个隐藏的耻辱、一个心爱的人的背叛、一个使人发狂的伤心事一样,落到了张皇失措、胆战心惊的地步。
因为已经受到过恐惧和猜疑的伤害,她已经思索过、考虑过、探求过和哭泣过了。随后,她的年轻而快乐的心灵又恢复了平静。她着手虚构一个奇遇,用她还能记得起的她所读过的所有那些带有诗意的小说来编造一个不同寻常的和戏剧性的境界。她想起了一些激动人心的曲折情节,一些她也参与在内的使人黯然神伤的故事,这些故事是用她自己的经历去编造的,是用包围她一生的模模糊糊的神秘的事情去美化的。
她已经不再伤心了,她在梦想,她揭开了一层层幕布,她想象出一些使人难以置信的复杂情况,成百上千的奇特而又可怕的事情——可是因为事情很新奇,倒也很引人入胜。
她会不会碰巧是一个亲王的私生女?她可怜的母亲,先是被引诱,后来又被抛弃;被一个国王、也许是维克多-埃马纽埃尔国王封为侯爵夫人,最后大概是因家庭不容而逃出来了。
或者她只是一个被她的父母,被她非常高贵、非常有名的父母遗弃的孩子;她是一次罪恶的爱情的果实,被这位后来扶养并教育她的侯爵夫人收留下来的,会不会是这样?
她的脑子里还产生了好几个设想,她是否接受全凭她自己的一时高兴。她内心又喜又忧,自爱自怜,尤其是在想到自己能够像书中女主角那样以配得上她的高贵姿态出现在大家面前时更感到乐不可支。后来她又想到了根据猜想的事情她必须扮演的角色。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这个角色就像斯克里布[22]先生或者乔治·桑[23]夫人作品里的人物一样。这个人物是由忠诚、勇敢、自我牺牲、伟大的灵魂、温柔和漂亮的言辞组成的。她那多变的性格几乎由于这种新的想法而变得活泼起来了。
一直到傍晚,她始终在考虑自己将要做些什么事情,寻思着怎样使侯爵夫人说出真相。
当有利于悲剧气氛的黑夜来到时,她终于策划了一个简单而巧妙的诡计去获取她想得到的东西;那就是突如其来地向她母亲说出了塞尔维尼曾经向她求婚的事情。
奥巴尔迪夫人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大吃一惊,也许会漏出一两个字,漏出一声会使她女儿的脑子里闪过一道光芒的惊叫。
伊薇特立即完成了她的计划。
她期待着一种突发的惊奇,一种爱情的吐露,一种伴随着眼泪和手势的倾诉。
可是她的母亲并未显出有多大的惊讶和伤心,只是仿佛有点儿不耐烦;后来又听到了她回答时所用的为难的、不快的和含糊的音调,伊薇特心里所有的奸诈、女性的精细和机警突然都觉醒了,她懂得了这件事是不能追问的,这种秘密属于另一种性质,如果她知道了反而会更加难受,因此她应该一个人去猜测。于是她回到了房间里,忧伤痛苦,完全被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惧感压倒了,可是却不能确切地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激动的心情,也不知道这种心情从何而来。最后,她把胳膊支在窗口上,哭了起来。
她哭了很久很久,这时她什么也不想,也不想再去发现什么;渐渐地,她感到疲惫不堪,闭上了眼睛。最后,她的脑袋滑落下来,靠在双手之中,睡着了几分钟,那是一种疲劳得没有力气脱衣上床的人的很不舒服的睡眠,一种经常被突然惊醒的沉重的睡眠。
一直到清晨冰凉的寒气逼得她离开了窗口,她才在初露的晨曦中上了床。
第二天和第三天,她还是保持着一种谨慎和忧郁的态度。她的心里在进行着一种连续和迅速的工作,一种思考工作;她在学习窥探、猜测和推理。一道还是模模糊糊的微光,仿佛用一种新的方式,为她照亮了她周围的男人和事物;于是她心中起了疑心,对所有的人,对她从前相信的一切,对她的母亲,她都不相信了。在这两天里面,她作出了所有的假设。她细细考虑了所有的可能性,由于她天性多变,而且没有节制,仓促之间便下了几个最最极端的决心。星期三那一天,她制定了一个计划,这是一整套举止行为的规则和一整套窥伺的办法。星期四早晨她起身时,她决心要变得比一个警察更狡猾,而且对所有的人都要提高警惕,做好战斗的准备。
她甚至决定把“凭我一己之力”这六个字作为她的箴言;随后她又想了一个多小时,应该怎样来安排这六个字,把它们印在她信纸上起首字母周围,这样才能产生最好的效果。
萨瓦尔和塞尔维尼在十点钟左右来到。年轻姑娘谨慎而大方地伸出了手,并用一种虽然严肃但不乏亲切的音调说:
“早安,豆蔻,好吗?”
“早安,小姐,还不坏,您呢?”
他冷眼瞧着她,心里想道:
“不知道今天她要对我演什么戏。”
侯爵夫人已经挽住了萨瓦尔的胳膊,他也挽住了伊薇特的胳膊,随后他们开始绕着草地散步,在那些大树和树丛后面时隐时现。
伊薇特神色自然而若有所思地走着,她看着小径上的砂子,仿佛只是在听她同伴的说话,几乎并不搭腔。
忽然,她问道:
“您真的是我的朋友吗,豆蔻?”
“那还用说,小姐。”
“可是这是真的,真的,的确是真的吗?”
“完完全全是您的朋友,小姐,肉体和灵魂,全是。”
“甚至不说一次谎,连一次也不说。”
“两次也不说,如果有必要的话。”
“一直到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我,所有肮脏的真相。”
“是的,小姐。”
“那么,在您的心里,在您的内心深处,您对克拉瓦洛亲王是怎么想的?”
“唉,真见鬼!”
“您看,您已经在准备说谎了!”
“不是的,我是在找字眼,找一些表达准确的字眼。天啊,克拉瓦洛亲王是一个俄国人……一个真正的俄国人,他说俄国话,在俄国出生,也许有一张到法国来的俄国护照,只有他的姓名和头衔是假的。”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您的意思是说他是?……”
他犹豫了一下,随后果断地说:
“一个冒险家,小姐。”
“谢谢。那么瓦尔雷阿利骑士也不比他更好一些,是吗?”
“您说得不错。”
“还有德·贝尔维涅先生呢?”
“这个人是另一回事了。他是一个贵族……一个外省的贵族,是个体面人……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体面的人……只是信誉不大好……因为他的生活过于放荡了……”
“那么您呢?”
他毫不迟疑地回答说:
“我吗,我是一个所谓的喜欢吃喝玩乐的人,一个好人家的孩子;本来很有才智,却在空谈中耗掉了,本来身体很好,却在花天酒地中糟蹋了,本来也许有几分价值,却在无所事事中虚扔了。现在我留下的全部财产,就是某种程度的生活经验:没有了任何成见;对人,也包括对女人的普遍蔑视,对自己的行为的徒劳无益的深刻了解和对一般卑鄙行为的宽容大度。可是我有时候还比较坦率,就像您看到的一样;而且我有时候甚至还会有热情,您也许还能看见。以上这些就是我的短处和长处,现在我听候您的吩咐,小姐,不论在精神上还是体力上,您都可以随意指挥我,请吧。”
她没有笑,只是听着,一面在捉摸着这些话的含义。
她接着说:
“您对德·拉米伯爵夫人的印象如何?”
他赶紧说道:
“请允许我不发表对妇女们的意见。”
“对任何一个都不发表意见吗?”
“对任何一个都不发表意见。”
“那么,这是因为您认为她们都很糟……所有的女人。嗳,请找找,您连一个例外也没有吗?”
他带着那副几乎总是挂在脸上的高傲神情冷冷地笑了笑;随后他用作为自身的一种力量和一件武器的不顾一切的胆量说:
“近在眼前的人当然除外。”
她的脸稍许红了红,可是她还是平静地问道:
“那么,您对我是怎么看的呢?”
“您想知道吗?好吧,我来告诉您。我想您是一个很有辨别力,又富有经验的人;或者,如果您喜欢我说得更好听些,那么您是一个很有经验的富有辨别力的人,很善于把事情复杂化,拿别人开心,隐藏自己的看法,放出钓线,不慌不忙地等待着……结果。”
她问道:
“就是这些吗?”
“就是这些。”
这时候,她用一种严肃的郑重态度说:
“我将来要使您改变这种看法,豆蔻。”
随后她走近她的母亲,她母亲正低着头慢慢地走着,她那种无精打采的神态,就像我们一面散步一面谈论种种很亲切很愉快的事情时所常有的。她慢慢地往前走着,一面用她阳伞的尖尖在沙地上画一些图形,也许是一些字母;她讲话时并不向萨瓦尔看,只是紧挽着他的胳膊慢慢地讲了很久很久。伊薇特突然盯了她一眼,起了一点疑心,一点模糊得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疑惑般的感觉,如同风卷残云的影子掠过地面一般掠过了她的脑海。
通知用午餐的钟声响了。
午餐时的气氛很宁静,几乎可以说很沉闷。
那时候的天空中,就像我们常说的那样,有点儿风暴。大块大块静止的乌云仿佛埋伏在天际似的,无声无息,沉重压抑,可是内部布满暴风雨。
他们在阳台上喝完咖啡以后,侯爵夫人便问道:
“喂,宝贝,你今天是不是要和你的朋友塞尔维尼去散步?这种天气到树荫下去走走真是太舒服了。”
伊薇特迅速地向她看了一眼,随即又把眼光移了开去。
“不,妈妈,今天我不出去。”
侯爵夫人好像有点儿失望,她接着再说:
“去兜一圈吧,孩子,这对你是有好处的。”
这时候伊薇特用一种比较生硬的语气回答说:
“不,妈妈,今天我呆在家里;你很清楚是什么原因,因为那天晚上我已经对你说过了。”
奥巴尔迪夫人一心想单独和萨瓦尔呆在一起,已经把那件事情忘记了。她的脸涨红了,心中很乱,为自己感到担心,不知如何才能得到一两个小时可以自由活动的时间,她结结巴巴地说:
“是啊,我刚才一点也没有想到,你说得对。我也不知道我刚才在想些什么。”
这时候,伊薇特拿起一件被她叫作“公共福利”的绣花活——她每年只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做上五六次-——在她母亲身边的一把矮椅子上坐下,而那两个年轻人则跨坐在两只折椅上吸着雪茄烟。
时间就在一种死气沉沉并经常间断的谈话中流逝着。心情烦躁的侯爵夫人不时地向萨瓦尔投去一些失望的眼色,一面在寻找一个借口,一个避开她女儿的方法。她终于懂得她是不会成功的了;她根本不知道她可以使用什么巧妙的办法来达到目的,她对塞尔维尼说:
“您知道,亲爱的公爵,今天晚上我要把你们两位留在这儿。明天我们到夏图[24]的富尔内斯饭店去吃午饭。”
他听懂了她的意思,微微一笑,躬身说道:
“我听候吩咐,侯爵夫人。”
这一个白天就在暴风雨的威胁下缓慢而又艰难地捱过去了。
离晚饭的时间越来越近了。阴霾的天空布满着滞重的乌云。没有一丝微风在皮肤上拂过。
晚餐同样也是冷冷清清的。一种拘束,一种困惑,一种模模糊糊的恐惧感,使这两男两女都无话可说。
餐具撤去以后,他们还是坐在阳台上,歇好长时间才讲几句话。夜幕降临,这是一个闷热的夜晚。突然之间,天空被一道巨大的火蛇划破了,它用一道使人眼花的白光照亮了四张隐藏在黑暗中的脸。接着,远处传来一阵响声,一阵微弱、沉闷,就像桥上有车经过时的响声在大地上经过。天气似乎更热了,空气突然变得更加使人憋闷,夜晚的宁静越来越深沉了。
伊薇特站起来说:
“我去睡了,暴风雨使我难受。”
她把额头向侯爵夫人伸去,把手递给两个年轻人,随后便走了。
因为她的卧房正好在阳台上面,所以一棵种在门前的高大的栗树树叶很快就被一道绿色的光照亮了;塞尔维尼的眼睛盯在树叶上的微光上面,他相信有时候看到有一个影子掠过。可是那种微光突然熄灭了,奥巴尔迪夫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女儿睡了。”她说。
塞尔维尼站起来说:
“我也要去睡了,侯爵夫人,如果您允许的话。”
他吻了吻她伸给他的手,也走掉了。
黑暗中只剩下了她和萨瓦尔两个人。
她立即就倒在他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搂着他。接着,他虽然极力想阻止她,她还是跪在他面前喃喃地说:“我想在闪电的亮光中看看你。”
可是伊薇特在吹灭蜡烛以后已经赤着脚像影子一般溜到了她房间的阳台上,她在偷听,心中受着一个捉摸不定而痛苦的怀疑的煎熬。
她的位置正在他们的头顶,就在平台的顶上,所以她是看不见他们的。
她除了一种轻微的喃喃声以外什么也听不见;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耳朵里嗡嗡地响。她头顶上有一扇窗子关上了;那么,塞尔维尼刚才已经上去了。她的母亲单独和萨瓦尔在一起。
又一次闪电把天空划成了两半,把眼前这一片她所熟悉的风景在一刹那间呈现在一道强烈而阴森可怖的光芒之中;她看到了那条颜色如同熔化了的铅一般的大河,就像我们在梦幻世界中看到的河流一样。突然她听到楼下有人在说:“我爱你!”
接着,她又什么也听不见了。一种异样的震颤通过她的全身,她的思绪在一种可怕的混乱中飘荡着。
一种沉重的而又漫无边际的寂静,就像永恒的寂静一样在太空间盘旋。她透不过气来了,胸口好像被什么不知名的可怕的东西压住了。另外一道闪电点燃了天空,使空中一时间变得通亮;紧接着又是一道,随后还有许许多多。
刚才她听到过的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声音比刚才还要高,一遍又一遍地说:“哦,我是多么爱你啊!我是多么爱你啊!”伊薇特听得清清楚楚,这是她母亲的声音。
一大滴有点儿温热的水落在她的额头上,树叶丛中发出一阵几乎难以觉察的骚动声,那是开始下雨的沙沙声。
随后,从远处传来一片嘈杂声,一种混乱的嘈杂声,就像穿过树丛的风声一样;那是一阵泻向地面、河面和树木上的瓢泼大雨。片刻之间,雨水便在她的四周流动,浇着她,溅着她,浸透她的全身,如同洗澡一般。她却一动也不动,只是想着下面平台上的人在干些什么。
她听到他们站起来,上楼,回到各自的房间。屋子里有几扇门关上了;年轻姑娘屈从于一种无法抗拒的想弄清真相的欲望,这种欲望折磨得她痛苦万分,她快步走下楼梯,轻轻打开通往园子的门,在倾盆大雨下穿过草地,跑去躲在一个树丛里,张望楼上的几个窗子。
只有一扇窗子亮着灯,就是她母亲的窗子。突然,在被灯光照亮的玻璃窗上出现了两个并排的影子;这两个影子相互靠近,后来变成了一个。又一次闪电向房屋的正面投射出一道迅疾而炫目的火光,她看到他们相互搂着脖子在接吻。
这时候她简直吓坏了,她未加思索,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便用足力气尖声狂叫:“妈妈!”就像我们在警告别人有致命危险似的。
她的绝望的呼叫消失在“哗哗”的雨声之中,可是那一对紧抱在一起的男女感到了不安,分开了。两个影子中的一个走掉了,另一个极力想在黑暗的院子中探寻出什么东西。
这时,伊薇特生怕被人看见,生怕这时候遇见她的母亲,便飞快地跑进屋子,奔上楼梯,在身后留下了一长条顺着楼梯一级级流下去的水。她走进卧室便关上门,决心不让任何人进来。
她也没有脱去湿透了的粘在她身上的连衣裙,便合起双手跪在地上,为她所处的困境祈求超乎人力的保护,上天的神秘的救援,人在痛苦和失望时候所迫切盼望的未知的帮助。
强烈的闪电不时地向她的卧房里射来青白色的光芒,她突然看到了衣柜镜子里自己的影子;她头发凌乱潮湿,模样怪得连自己也不认识了。
她在那儿呆了好久好久,一直到暴风雨过去后她还没有发觉。雨停了,一点儿微光出现在还被乌云遮住的天空,还有一种甜丝丝的温馨的凉气,一种润湿了的草木的凉气,从开着的窗口涌进来。
伊薇特又站立起来,脱去她湿漉漉冷冰冰的衣裳,甚至没有想起自己在干什么,便躺到床上。随后她眼睛盯着初露的曙光,又哭了一会儿,随后陷入了沉思。
她的母亲!一个情夫!多可耻啊!但是她看过那么许多书,书中的女人,甚至其中有些是做母亲的都是这样失身的,仅仅是为了到书的结尾部分能够重新得到荣誉;所以她现在看到自己处于一场和她在书中看到过的完全一样的悲喜剧之中倒也不感到过分惊讶了。她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一些相同的情况,于是她最初那种悲伤的强烈感受,突然发现真相时的震惊程度都慢慢地削弱了。她的思想已经在小说家充满诗意的安排带来的那些悲剧式的冒险境界中徘徊过了,所以她那可怕的发现似乎慢慢地变成了上一天开始登载在某一张报纸副刊里的一篇小说的自然延续。
她心里想着:
“我要救我的母亲。”
由于下了这个英雄气概的决心,她感到心情几乎已经平静下来了,她感到自己有了力量,长高了,准备马上不顾一切地进行斗争。她考虑了那些她必须使用的方法,好像只有一个方法是可行的,这个方法符合她喜欢幻想的性格。她还像一个准备上台演戏的演员一样,预先准备好了将和侯爵夫人谈哪些话。
太阳升起来了,仆人们在屋子里来回忙碌着。贴身女仆送来了朱古力;伊薇特吩咐她把茶盘放在桌子上,说:
“去对我母亲说我身体不舒服,说我要等到那两位先生走了再起床;因为我昨天夜里没有睡,请他们别来打搅我,因为我想好好休息。”
女仆看着那件湿透了的、像一块破布似的扔在地毯上的连衣裙,感到很吃惊。
“小姐出去过吗?”她说。
“是的,为了乘凉,我曾经到雨中去散步过。”
女仆捡起了肮脏的衣裙鞋袜,随后把这些像淹死者的衣服一样湿淋淋的衣服搭在胳膊上走了出去;小心翼翼,唯恐碰脏了自己。
伊薇特知道她母亲一定会来的,等待着。
侯爵夫人进来了,她一听到女仆讲第一句话便从床上跳了下来,因为从头天晚上听到“妈妈!”的叫声以后,她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你怎么啦?”她说。
伊薇特看看她,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
突然,她激动得不能自持,开始呜咽抽泣。
侯爵夫人吃了一惊,又问道:
“你究竟怎么啦?”
这时候,年轻姑娘把她所有的计划和预先准备好的话都忘记了,她用双手捂着脸吞吞吐吐地说:
“唉,妈妈!唉,妈妈!”
奥巴尔迪夫人一直站在床前,激动得不懂得是怎么一回事,可是靠着产生她力量的敏锐本能,她几乎已经猜到了全部真情。
伊薇特哭得讲不出话来,她母亲最后等得不耐烦了,感到马上会听到一种可怕的解释,于是急忙问道:
“怎么啦,你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伊薇特语不成声地说:
“哦,昨天夜里……我看到……你的窗口。”
侯爵夫人脸色煞白,慢吞吞地说:
“嗯,怎么样呢?”
她女儿始终在呜咽,重复着说:
“哦,妈妈!哦,妈妈!”
奥巴尔迪夫人的恐惧和不安这时已经变成了恼怒,她耸耸肩膀,回转身去要走了。
“我真的相信你疯了。等你哭完了以后再告诉我吧。”
可是年轻姑娘突然松开了她两只捂在流着眼泪的脸上的手,说:
“不!……听我说……我必须对你说……听我说……你会答应我的……我们两人一起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到一个乡村去,一起过农村妇女的生活;这样,没有人会知道我们将来的下落!嗯,你愿不愿意,妈妈?我请求你,我求你了,你愿不愿意?”
侯爵夫人目瞪口呆地愣在房间中央。她的血管中流的是平民的血,是容易冲动的血。接着,羞耻,做母亲的羞耻心,和模糊的恐惧感以及一个热恋的妇人的爱情受到威胁时的愤懑混在一起,她浑身哆嗦,准备求得宽恕,要不就是大发雷霆。
“我不懂得你的意思,”她说。
伊薇特回答说:
“我看见你了……妈妈……昨天夜里……不能再这样干了……你要是明白就好了……我们两人一起走……我将永远爱你……只要你将来忘记……”
奥巴尔迪夫人声音颤抖地说:
“你听我说,孩子,有一些事你还不懂。而且……一定要记住……一定要记住……我不准你……再跟我讲……讲……讲……这些事情。”
可是年轻姑娘突然想起了她规定自己要扮演的救命恩人的角色,她说:
“不,妈妈,我不再是个孩子了,我有权利知道。而且,我知道我们总是在接待一些声名狼藉的人、一些冒险家,我也知道人们就是为了这些事情不尊重我们。我还知道另外一些事情。那么,决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听见了吗?我不愿意这样。我们要离开这儿;你把你的首饰卖掉,如果有必要,我们就去做工,我们到某个远离这儿的地方去过规矩女人的生活。如果我能找到一个可以和我结婚的人,那就更好了。”
她母亲用一双饱含怒火的黑眼睛瞅着她说:
“你疯了。你还是起床到楼下去和我们一起吃午饭吧,这样我才高兴。”
“不,妈妈。有一个人我决不再见他了,你懂得我是什么意思。我要他走,不然就是我走。你在他和我之间选择吧。”
她已经在床上坐了起来,提高了嗓门,就像在舞台上独白一般,她终于进入了她曾经梦想过的戏剧的场景之中,由于一心想着自己的使命,几乎把自己的痛苦都忘了。
惊得发呆的侯爵夫人又说了一次:
“你真是疯了……”可是又找不到别的话可说。
伊薇特还是像演戏一般精神百倍地说:
“不,妈妈,那个人一定得离开这儿,否则就是我走,因为我是决不会退让的。”
“那么你到哪儿去?……你要去干什么?……”
“我不知道,这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做规矩女人。”
第二次提起“规矩女人”这四个字,激起了侯爵夫人心头一股风月女子的怒火,她叫道:
“住嘴!我不允许你这样对我讲话。我和别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你听到了吗?我是一个妓女,这是事实,可是我还以此为荣呢;规矩女人还不如我呢。”
伊薇特吓了一跳,瞅着她,一面结结巴巴地说:
“唉,妈妈!”
可是侯爵夫人的怒气越来越大了,她说:
“嗨,是啊,我是一个妓女。那又怎么样呢?如果我,我不做妓女,那你呀,你今天也许是一个烧饭的女仆;就像我从前一样,你可以做一天三十个铜子的短工,洗洗餐具,被你的女东家差遣,到肉店里去买肉,你听到了没有?如果你不劳动、闲着,女东家就要叫你卷铺盖,而现在你整天都闲着,就因为我是一个妓女。就是这么回事!如果一个人只不过是个女用人,一个只有五十个法郎积蓄的穷苦女孩子,又不想饿死,就得想办法自己找出路。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没有第二个办法,没有第二个,你听到了吗!如果一个人是女用人!我们不能利用地位或者交易所里的投机倒把去发财。我们除了自己的身体以外什么也没有;除了身体,一无所有!”
她像一个在忏悔的苦修士一样捶着胸脯,满脸通红、情绪激昂地向床前走去。
“活该!如果一个人是漂亮姑娘,就必须以此为生,或者就是一辈子受穷……一辈子……没有其他选择。”
随后她突然又回到了刚才的念头上,说:
“她们却不会受穷,那些规矩女人。所以说她们才是贱货,你听到了吗?因为她们不受任何压迫。她们有钱,有可供生活和娱乐的一切东西,她们之所以勾引男人就是因为生性下流。真正的贱货是她们!”
她站在被吓坏了的伊薇特的床边,伊薇特像挨打的孩子一般高声痛哭着,她真想呼喊救命,逃之夭夭。
侯爵夫人不吱声了,看着她的女儿;看到她的女儿失望得像发疯一般,自己也不由得感到非常伤心、懊悔、感慨和怜悯,于是她也张开双臂扑到床上号啕大哭起来,一面结结巴巴地说:
“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你可知道你让我多么伤心!”
她们两人一起哭了很久很久。
侯爵夫人的伤感过去了,她慢慢地站起来,轻轻地说:
“喂,宝贝,事情就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办法呢?现在我们对此无法改变。对于生活,只能得过且过。”
伊薇特还是在哭。这次打击太猛烈、太意外了,以致她来不及考虑,也难以恢复平静。
她母亲接着说道:
“喂,起来,去吃午饭吧,别让别人看出什么来。”
年轻姑娘说不出话,只是摇了摇头;临了,她泣不成声地慢慢说:
“不,妈妈,你知道我刚才对你说的话,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在他们没有走以前,我是不会离开我房间的。我再也不愿意看到这些人了,永远,永远。如果他们再来,我……我……你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侯爵夫人擦过了眼睛,激动过后,感到疲乏了;她喃喃地说:
“得了,好好想想,要识时务。”
过了一分钟以后,她接着又说:
“好吧,上午你最好休息一会,下午我再来看你。”
在吻过女儿的额头以后,她便走出房间梳洗去了,这时她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了。
母亲刚一出去,伊薇特便起身下床,跑到门口去把门闩好,免得受人打扰,随后她开始思索。
十一点光景贴身女仆来敲门,并在门外问道:
“侯爵夫人要我来问小姐有什么需要,中午要吃点什么?”
伊薇特回答:
“我不饿。我只求别来打扰我。”
她就这样躺在床上,就像生了重病一样。
三点钟左右,又有人敲门了。她问道:
“谁?”
门外是她母亲的声音。
“是我,宝贝,我来看看你怎样了。”
她迟疑了一下,怎么办呢?她把门打开,又躺到床上。
侯爵夫人走到床边,就像对一个在养病的人说话一般轻轻地说:
“喂,你好些了么?要不要吃一个鸡蛋?”
“不要,谢谢,什么都不要。”
奥巴尔迪夫人坐在床边,她们一声不吭地呆着;临了,因为她女儿始终没有动弹,搁在被子上的双手纹丝不动,她问道:
“你要不要起床?”
伊薇特回答说:
“要起来,稍等一会儿。”
随后她用一种庄重而缓慢的语调说:
“我想了很多时间,妈妈,我……我已经下了决心。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们别再去谈它了。可是未来却是不一样的……也就是说……也就是说今后该怎么做我是知道的。现在我们别再谈这件事了。”
侯爵夫人认为这场争论已经结束,渐渐地感到有点儿不耐烦。这未免太过分了,这个傻姑娘早就应该明白了。不过她没有回答,只是重复着说:
“你起来吗?”
“起来,我这就起来。”
于是她母亲像贴身女仆般地侍候她,替她拿来袜子、紧身褡、短裙;随后又抱吻了她,说:
“晚饭以前去兜个圈子,好不好?”
“好,妈妈。”
于是母女两人沿着河岸散步,只谈了点无关紧要的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