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诺太太的案件
献给乔治·杜瓦尔[2]
胖墩墩的治安法官,一只眼睛闭着,另一只眯缝着,满脸不高兴地听着原告们的申诉。有时候他轻轻地咕噜一声,表示他的看法;有时候他用孩子般尖细的嗓音打断申诉,提几个问题。
他刚刚处理完了若利先生控告珀蒂帕先生的诉讼案件,那是为了一块田内界石的位置问题,它很可能被珀蒂帕先生的车夫在耕地时不留神移动过了。
他宣布审理伊波利特·拉古尔控告塞莱斯特-塞萨丽纳·吕诺太太的案件;前者是教堂里的圣器室管理人兼五金制品商,后者是昂蒂姆-伊西多尔的未亡人。
伊波利特·拉古尔四十五岁,瘦高个,长头发,胡子刮得像个教会人士,他说话时不慌不忙、有气无力,但声音悦耳。
吕诺太太看上去有四十岁,身体结实得像个角斗士;穿一条窄小贴身的连衣裙,浑身的肉都在往外鼓。她的巨大的髋部支撑着前面丰腴的胸部和后面肥实得像两只乳房般的肩胛。她那粗大的脖子托着一张线条突出的脸庞,她的并不庄严但很厚实的嗓门发出的声音震得窗玻璃和鼓膜嗡嗡作响。她有孕在身,凸着一只像一座山似的大肚子。
为被告辩白的证人在等待传唤。
治安法官先生开始审问。
“伊波利特·拉古尔,把您的要求说一说。”
申诉人开始发言:
“是这么回事,治安法官先生。这件事到圣米歇尔节[3]要九个月了;一天晚上,我刚敲过三钟[4],吕诺太太来找我,把有关她未能生育的情况对我谈了谈……”
治安法官:“请您讲得清楚一些。”
伊波利特:“我会讲清楚的,法官先生。她要一个孩子,想取得我的帮助。我很爽快地答应了,她许诺给我一百法郎。这件事就这样讲定了,解决了,今天她却拒绝兑现诺言;所以我到您这儿来要求她兑现诺言,治安法官先生。”
治安法官:“我根本听不懂您说的话。您说她要一个孩子?怎么回事?什么孩子?要收养一个孩子吗?”
伊波利特:“不,法官先生,一个新的。”
治安法官:“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一个新的’?”
伊波利特:“我的意思是指一个新生的孩子,也就是我们一起生的孩子,就好比我们是夫妻一样。”
治安法官:“您真是使我大吃一惊。她提出这个非同寻常的建议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伊波利特:“法官先生,一开始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目的,所以也有点儿发愣。因为我不把事情搞清楚就什么也不干,我就请她说明原因,她一五一十地讲给我听了。
“是这么回事,她的丈夫,昂蒂姆-伊西多尔,你我都知道,已经在那以前的一个星期去世了;而他的财产因无子女将归属他的亲属。由于钱的关系,这件事使她很气恼,因此她去找了一个通晓法律的人,这个人向她提供了一个情况,就是争取在十个月内生个孩子。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她在昂蒂姆-伊西多尔去世后十个月内生孩子,孩子便可被认为是合法的,并取得继承权。
“她当机立断,决心不顾一切,孤注一掷,到教堂门口来找我,就像我刚才有幸告诉您那样,因为我是八个孩子的合法父亲,他们个个身体健康,其中最大的一个在卡尔瓦多斯省的冈城开杂货铺,和维克托瓦尔-伊丽莎白·拉布结成合法伉俪……”
治安法官:“这些细节不用说了,言归正传吧。”
伊波利特:“我这就谈到了,法官先生,因此她对我说:‘如果你成功了,在医生证实我怀孕以后,我马上付给你一百法郎。’
“于是,我尽我所能使她满意,在六个星期或者两个月以后,果然,我高兴地获悉,我成功了。可是,在向她索取这一百法郎时,她却拒绝给我。后来我又向她要了好几次,竟连一个子儿也没有拿到。她甚至还骂我是小偷,是阳痿患者,只要看看她便可证明我和她说的恰恰相反。”
治安法官:“您有什么要说的呢,吕诺太太?”
吕诺太太:“我说,治安法官先生,这个人是小偷!”
治安法官:“您这个说法有什么证据?”
吕诺太太(脸涨得通红,激动得话也讲不清楚):“什么证据?什么证据?我有不止一个证据,孩子不是他的确凿证据。不,不是他的,法官先生,我把手放在我已故丈夫的头上发誓,不是他的。”
治安法官:“如果不是他的,那么是谁的呢?”
吕诺太太(气得讲话有些结巴):“我怎么知道,我,我,我怎么知道?是大家的,当然啰。请看,这儿是我的证人,法官先生;他们全在这儿。他们有六个人。请您让他们作证吧,请您让他们作证吧。他们会回答的……”
治安法官:“冷静一些,吕诺太太,冷静一些,请心平气和地回答问题。您有什么理由怀疑这个人不是您怀着的孩子的父亲?”
吕诺太太:“什么理由?我有的不是一条而是一百条,两百条,五百条,一万条,一百万条,甚至还有多得多的理由。在向他提出了这个您清楚的附带给他一百法郎的建议以后,我知道了他是个戴绿帽子的,请勿见怪,法官先生,他的孩子不是他的,不是他的,一个也不是。”
伊波利特·拉古尔(平静地):“全是胡说。”
吕诺太太(勃然大怒):“胡说!胡说!要是能说出来就好了,证据就是他妻子和所有的人都搞,我对您说,和所有的人。瞧,这些是我的证人,治安法官先生,请您让他们说吧。”
伊波利特·拉古尔(冷冷地):“全是胡说。”
吕诺太太:“要是能说出来就好了,那些红头发的是您干出来的吗?”
治安法官:“请不要进行人身攻击,要不然我只能进行惩罚了。”
吕诺太太:“因此,我对他的能力产生了怀疑,我思忖,就像大家说的那样,两个预防措施总比一个好;于是,我把我的事情托付给了塞泽尔·勒皮克,就是在场的这一位证人。他对我说:‘听候吩咐,吕诺太太。’他就这样给了我帮助,万一伊波利特没有成功的话。后来我想用来作为预防措施的其他证人们也知道了这件事;证人只要我愿意,可以有一百多,法官先生。
“您看到的这个高个子,他叫吕卡斯·尚德利埃,他断言我不该给伊波利特一百法郎,因为伊波利特干得并不比其他什么也不想得到的人多。”
伊波利特:“当时,根本就不该答应我。我,我已经算在账上了,法官先生。和我打交道是不能含糊的:答应了就要做到。”
吕诺太太(火冒三丈):“一百法郎!一百法郎!为了这个要一百法郎,小偷,一百法郎!而他们什么也不向我要,一无所求。看,他们就在这儿,一共六个。请您让他们作证,治安法官先生,他们肯定会回答的,他们会回答的。(对伊波利特)看看他们吧,小偷,看看他们是不是顶得上你!他们有六个,我本来可以有一百个,两百个,五百个,只要我愿意,而他们什么也不要!小偷!”
伊波利特:“也许会有十万个呢!……”
吕诺太太:“是的,十万个,只要我愿意……”
伊波利特:“哪怕有十万个,我也并不因此而少干一些……这改变不了我们的协议。”
吕诺太太(双手拍着肚子):“好吧,证明这是你的,拿出证明来,拿出证明来,小偷,我看你就是拿不出!”
伊波利特(平静地):“也许是我的,也许是其他人的,这并不妨碍您答应给我的一百法郎那一份。你不该后来又去找所有的人帮忙。这什么也改变不了。我本来一个人可以干得很好的。”
吕诺太太:“这不是真的!小偷!治安法官先生,请您问问我的证人们。他们肯定会回答的。”
治安法官传唤被告的证人。他们一共六个人,个个脸色通红,两手颤抖,惊慌不安。
治安法官:“吕卡斯·尚德利埃,您有理由认为您是吕诺太太怀着的孩子的父亲吗?”
吕卡斯·尚德利埃:“是的,先生。”
治安法官:“塞莱斯坦-皮埃尔·西图瓦纳,您有理由认为您是吕诺太太怀着的孩子的父亲吗?”
塞莱斯坦-皮埃尔·西图瓦纳:“是的,先生。”
(另外四名证人也作了同样的陈述。)
治安法官沉思片刻以后,说:
“鉴于伊波利特·拉古尔如果有理由认为自己是吕诺太太所祈求的孩子的父亲,这几个名叫吕卡斯·尚德利埃,等等等等的人也有相同的理由——如果不是更有理由的话——可以要求得到同样的父亲身份。
“可是鉴于吕诺太太起初曾要求得到伊波利特·拉古尔的协助,并讲定给予一百法郎的补偿;
“然而鉴于拉古尔先生的善意即使能认定,他的以这种方式介入的权利却是可以否定的,因为该申诉人已结婚,法律规定他应永远忠于他的合法妻子。
“此外,鉴于,等等,等等,等等。
“判处吕诺太太付给伊波利特·拉古尔先生二十五法郎损害赔偿费,以补偿他损失的时间和不同寻常的被引入歧途。”
王振孙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八月二十一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四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隆多里姐妹》。
[2]乔治·杜瓦尔(1847—1919):法国戏剧家,科学普及者,曾与莫泊桑同时为《高卢人报》撰稿。
[3]圣米歇尔节:基督教传统节日,日期为每年九月二十九日。
[4]三钟:天主教教堂每天早中晚敲的三次祈祷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