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尼
献给莱昂·夏普隆[2]
马朗博先生打开他的男用人德尼交给他的信,微微地露出了笑容。
德尼在他家里干了有二十年了,他是一个身材粗壮、性格开朗的矮个儿男子,当地所有的居民提起他时都把他当作用人中的楷模;这时候德尼问道:
“先生很高兴,收到了好消息,是吗?”
马朗博先生并不富有。他从前做过乡村药剂师,未婚,靠卖药品给农民得到的一些菲薄收益生活。他回答说:
“是的,我的孩子。马洛瓦老爹听说我威胁要打官司,让步了;明天我便会收到我那笔款子。对一个老光棍的银箱来说,五千法郎是相当不错的咯。”
说完后,马朗博先生搓了搓手。他是一个性格温柔的人,心情忧郁,难得快活,缺少毅力,干自己的工作时也没精打采。
他本来完全可以趁几个在重要地点开业的同行的去世,占下他们的地盘,接下他们的主顾,大大改善自己的经济条件。可是,对搬家的厌烦,对一切必须完成的准备工作的思考,总是不断地拖他的后腿;经过两天考虑以后,他只是说:
“算了!下次再说吧。等待总损失不了什么。也许我会找到更好的位子。”
德尼却相反,总是鼓动他的主人去作事业上的尝试。他的性格活跃,经常反复地说:
“嗨!我呀,我如果有本钱,早已经发财了。只要有一千法郎,我就可以经营了。”
马朗博先生笑笑,也不回答,随后走出去,到他的小花园里去散步;双手抄在背后,一面在沉思。
德尼就像一个心情愉快的人那样,一整天哼着一些老调和当地流行的几支轮舞曲。他甚至还表现出一种罕见的热情,因为他洗刷了整幢房子的方砖地,非常卖力地擦拭了玻璃,一面高声唱着他的几段歌曲。
马朗博先生对他这种勤奋感到很奇怪,几次笑眯眯地对他说:
“如果你像这样干活儿,我的孩子,到明天你就什么也没有干的了。”
第二天早上九点钟左右,邮差交给德尼四封寄给他主人的信,其中一封的分量很重。马朗博先生马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直到中午,才把四封写好的信交给德尼,吩咐他送到邮局里去;其中一封信是寄给马洛瓦先生的,大概是收到钱后出的收据。
德尼没有向他主人提任何问题;这一天他显得非常忧郁和阴沉,和他头天的兴高采烈截然相反。
夜幕降临。马朗博先生在他平时睡觉的时间上床,很快便睡着了。
他突然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马上在床上坐起来,倾听着。这时候,房门突然打开,德尼出现在门口,他一只手拿着蜡烛,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厨刀,两只大眼睛直视着,嘴唇和脸颊就像一个心情异常激动的人那样阵阵抽搐,脸色白得像个鬼魂。
马朗博先生一下子愣住了,以为德尼患了梦游症,正想起床后向他的用人跑去,突然德尼吹灭了蜡烛,向床边冲来。马朗博先生伸出双手去挡,被撞得仰面倒下;这时候他以为他的用人得了什么疯病,想去抓住他的双手,避开他对自己的连连猛击。
第一刀砍在他的肩膀上,第二刀砍在他的脑门上,第三刀砍在他的胸脯上。他拼命挣扎,在黑暗中挥动着双手,踢着脚,呼喊着:
“德尼!德尼!你疯了吗?喂,德尼!”
可是对方气喘吁吁,越来越激动,他老是不停地砍;有时候他被踢了一脚,或是被打了一拳,退了一步,但马上又发疯般地冲上来。马朗博先生又受了三处伤;两处在腿上,一处在肚子上。这时他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立即大声叫起来:
“住手,住手,德尼,我没有收到钱。”
对方马上停止了攻击;在黑暗中,他的主人听到他的带着嘘音的呼吸声。
马朗博先生马上接着说:
“我什么也没有收到。马洛瓦先生食言了;诉讼即将开始;你送往邮局去的信就是为了这件事。你还是念念我写字台上的那些信吧。”
这时,他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抓起放在他床头柜上的火柴,点燃了他的蜡烛。
他浑身是血。热乎乎的血溅得墙上到处都是。床单、窗帘,全都变成了红色,德尼站在房间中央,从头到脚同样鲜血淋淋。
看到这样的场面,马朗博先生以为自己已经死了,顿时不省人事。
拂晓时,他苏醒过来。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恢复了知觉,脑子开始思索,逐渐有了回忆。他蓦然间想起了这次谋杀和他受的伤,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恐惧感,以致他闭着眼睛,什么也不想看。几分钟以后,他稍许平静了些,不像刚才那么害怕了,他开始考虑。他没有被杀死,他也许能活过来。他感到自己很虚弱,非常虚弱,可是没有剧烈的痛苦,尽管他感到身上某几个部分有明显的不舒服的感觉,就像受到了挤压一样。他还感到自己浑身冰冷,湿漉漉的,而且就像被缠起来似的紧紧包在绷带里面。他思忖,这种潮湿的感觉来自流出的鲜血;一想到他床上溅满了从他的血管里流出的红色液体的恐怖场面,他痛苦得浑身哆嗦;一想到又要看到这种可怖的景象,他更加惊惶不安;因此他用力紧闭双眼,好像它们不听他的使唤会自己睁开一样。
德尼怎么了?他可能已经逃走了。
现在他,马朗博,又怎么办呢?站起来吗?呼救吗?可是,如果他稍有动作,他的伤口必将再次破裂;那么他的血一流完,他也就死了。
忽然间,他听到有人在推他的房门。他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肯定是德尼来最后结果他。他屏住呼吸,想让谋杀犯以为一切已经圆满结束,大功告成。
他感到有人来掀他身上的被单,随后又来触摸他的肚子。他胯骨旁边的一阵剧烈疼痛使他哆嗦了一下。现在有人在用凉水轻轻地在替他洗擦。那么说,已经有人发现了这件巨大的罪行,他们在治疗他,救他的命。他顿时心花怒放;不过,出于谨慎,他不想让人看出他已经恢复了知觉。他小心翼翼,微微睁开了一只——仅仅是一只——眼睛。
他认出是德尼站在他身边,是德尼本人!天哪!他马上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是德尼!那么他在干什么呢?他想干什么呢?他的脑子里又在孕育着什么可怕的计划呢?
他在干什么?当然是在洗掉他身上的痕迹!现在他就要把他埋到花园里去,深埋地下十尺,不让别人发现;也许要把他搬进地窖,藏在烧酒瓶下面。
这时马朗博开始剧烈颤抖,以致全身都在抽动。
他心里在想:“我完了,完了!”他绝望地紧闭双眼,为了别看到向他砍来的最后一刀。他没有挨到。德尼现在把他的身子托起来,缠上绷带,随后开始小心翼翼地包扎他腿上的伤口,就像他的主人在当药剂师时他学到的一样。
对一个内行人来说,不可能再有任何怀疑了:他的用人,在企图杀死他以后,现在又在设法救活他。
这时候,马朗博先生用一种濒死者的声音,向他提了这个切实有效的建议:
“用搀皂草甙煤焦油[3]的清水冲洗和包扎!”
德尼回答说:
“我正在这样做,先生。”
马朗博先生睁开了双眼。
床上的血迹没有了,房间里和杀人犯的身上的血也都没有了。受伤者躺在洁白的床单上。
两个人相对而视。
临了,马朗博先生语气温柔地说:
“你犯了一桩大罪啊!”
德尼回答:
“我正在挽救呢,先生。如果您不告发我,我将和从前一样忠心耿耿地侍候您。”
现在可不是对他的用人表示不满的时刻。马朗博先生一面重新闭上眼睛,一面说:
“我向你发誓,我决不告发你。”
德尼救活了他的主人。他日日夜夜目不交睫,寸步不离病人的房间,为他准备各种药品、汤药、合剂,替他诊脉,忧心忡忡地数着他脉搏的次数,以护士的熟练和儿子的忠诚服侍他。
他不住地问:
“嗯,先生,您觉得怎么样?”
马朗博先生声音微弱地回答说:
“稍许好些了,我的孩子,谢谢你。”
受伤的人夜里醒来时,经常看到他的陪伴者坐在他的扶手椅里哭泣,默默地擦着眼睛。
前药剂师过去从来也没有得到过这么尽心、这么周到、这么温存的照料。起初,他心里想:
“等我痊愈以后,我马上把这个坏蛋打发走。”
现在他已进入了恢复阶段,他把和要杀害他的人的分手时间一天天往后拖。他心里想,换一个人也许对他不会有这么关心,这么体贴;他可以利用这个年轻人害怕揭发这一点控制住他。他警告德尼,他已经在一个公证人那儿留下了一份遗嘱,如果他再发生意外,那份遗嘱便将揭发他。
对他来说,这个预防措施似乎可以保证他以后不会受到新的谋害;他还这么问自己,把这个人留在身边,严密地监视他,岂不是更谨慎的办法吗?
像往常一样,当他犹豫不决是否把某个较大的药房盘下来时,他总是难下决心。
“总归来得及的,”他心里想。
德尼始终表现得像一个不可多得的用人一样。马朗博先生痊愈了。他把德尼留下了。
一天上午,马朗博先生刚吃完早饭,突然听到厨房里传来一声巨响。他奔到厨房里。德尼被两个宪兵抓着,他在挣扎。宪兵队长神色严肃地在他的本子上记着什么。
看到主人进来,用人开始呜咽,一面叫道:
“您告发我了,先生;这样做不好,您答应过我的。您没有遵守您的诺言,马朗博先生;这样做不好,这样做不好!……”
马朗博先生惊呆了;他对被人怀疑很伤心,举起手来说:
“我在天主面前发誓,我的孩子,我没有告发过你。我根本不知道宪兵先生们怎么会发现你有谋杀我的企图。”
宪兵队长吓了一跳,说:
“您说他想杀您,马朗博先生?”
药剂师慌慌张张地回答说:
“嗯,是啊……可是不是我告发他的……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发誓我什么也没有说……从那以后他侍候我非常尽力……”
宪兵队长声色俱厉地说:
“我记下您的陈述。法庭将对这次它还不了解的新的动机作出判断,马朗博先生。我是被派来逮捕您的用人的,因为他在杜哈梅尔先生家里偷了两只鸭子;关于这件事,有证人可以证明。我请您原谅,马朗博先生。我将把您的声明向上级汇报。”
说完,他转身命令他的下属说:
“走吧,上路!”
两个宪兵把德尼押走了。
律师刚刚以疯狂为理由进行了辩护,他以两件罪行互为依据来加强他的论证。他条理清楚地证明了偷窃两只鸭子和在马朗博先生身上砍了八刀是出自于同一种精神状态。他仔细地分析了这种一时间精神错乱的各种表现;这种精神错乱如果能在一个条件优越的疗养院里治疗几个月,肯定会痊愈的。他用热情的措辞谈到了这个诚实的用人的始终不渝的忠诚,谈到了他对在他失去理智的一秒钟里被他伤害的主人的无微不至的照料。
马朗博先生一想到这件事心中万分感动,他觉得他的眼睛湿润了。
律师发现了这个情况,他尽力伸开双臂,展开他两只像蝙蝠翅膀般的长长的黑色袍袖,声音颤动地叫道:
“请看,请看,请看,各位陪审员先生,请看这些眼泪。现在我还要为我的当事人讲些什么呢?他主人的这些眼泪抵得上多少言语、多少论证、多少推断啊!这些眼泪的声音比我更响,比法律更响;它们在叫喊:‘原谅这一个小时的精神失常吧!’它们在恳求,它们在宽恕,它们在祝福!”
他不再说下去了,坐下了。
这时候庭长转身面对马朗博——他的证词对他的用人极为有利——问道:
“不过,先生,就算您把他看作是一个精神失常的人,这也解释不了您为什么把他留了下来的原因。精神失常同样是很危险的嘛。”
马朗博擦着眼睛回答说:
“有什么办法呢,庭长先生,眼下要找个用人是多么困难啊……我也许找不到更合适的了。”
德尼被宣告无罪;由他主人出钱,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
王振孙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六月廿八日的《高卢人报》。一八八四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密斯哈丽特》。
[2]莱昂·夏普隆(1840—1884):法国律师,后任《吉尔·布拉斯报》等报的新闻记者。
[3]煤焦油在十九世纪初被发现有防腐、杀菌功效,被用来清洗和包扎伤口。皂草甙煤焦油的功效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