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故事

真实的故事[1]

外面在刮着大风,是那种秋天的狂呼疾卷的大风,那种把最后的树叶吹落送往云端的大风。

打猎归来的人快要吃完他们的晚饭了,他们还没有脱掉他们的长统皮靴,满脸通红,兴致勃勃。他们是诺曼底的几个半贵族,一半是乡绅,一半是庄稼汉,家境富裕,身体健壮;他们的体格在集市上拦住一头牛时,可以把牛角拗断。

他们在埃巴维尔[2]村村长布隆代尔老板的地里打了一整天猎,现在他们正在他们东道主的一座农庄别墅里围着一张大桌子吃饭。

他们说话时像吼叫,笑起来像野兽咆哮,喝起酒来肚子像蓄水池;他们伸长着腿,胳膊肘撑在桌布上,眼睛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身体被一座向天花板吐出血红的火光的大火炉烤得滚烫。他们谈论的全是打猎和猎狗,不过他们全都喝得醉醺醺的;到了这种时候,男人们不免会产生一些别的念头,所以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一个脸颊丰腴、身强力壮、用红通通的双手端着装满食物的大盘子的女人。

忽然,一个大高个儿高声喊了起来;他原先是为了当神父而念的书,后来却当了兽医,附近一带的牲畜都归他医治,别人管他叫塞儒尔先生。他叫道:

“喂,布隆代尔老板,你这个女用人真是没有说的。”

这句话引起了哄堂大笑。这时候,一个嗜酒如命的破落贵族德·瓦尔涅托先生提高嗓门说:“当年我就曾和一个像她这样的小姑娘有过一个奇特的故事。嗯,我应该讲给你们听听。每当我想起这件事,我总要记起米尔扎,那是一条雌狗,我已经把它卖给德·奥索内伯爵了;可是它离不开我,只要有人放开它,它总会跑回来。后来我生气了,要求那位伯爵用链子把它拴住。你们知道这个畜生后来怎么样吗?它因为悲伤而死掉了。

“不过,现在还是回过来谈我的女用人吧;事情是这样的。”

那时候我二十五岁,独身,住在我的维尔邦城堡里。你们也知道,一个人年轻,有钱,每天晚上吃完晚饭闲得无聊时,两只眼睛便会向四处搜索。

过不多久,我便发现了一个在科维尔的德布尔托家帮佣的小姑娘。您,布隆代尔,您是认识德布尔托的。简单地说吧,那个女的一下子就把我迷住了。有一天我便跑去找她的东家,向他提出做一笔交易。如果他肯把他的女用人让给我,我就把他已经想了两年的一匹名叫柯柯特的黑色的母马卖给他。他和我握手说:“一言为定,德·瓦尔涅托先生。”买卖就这样做成了:小姑娘到我的城堡里来了,我亲自把马送到科维尔,卖了三百埃居。

开始阶段,一切都很顺当,谁也没有怀疑什么;不过就我的口味来说,萝丝爱我爱得有点过火了。这个姑娘,你们知道,不是一般的姑娘;在她的血液里一定有点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凡是和东家发生关系的女人一般都是如此。

总而言之,她爱我爱得快疯了。甜言蜜语,温柔体贴,再加上些小狗小猫的称呼,所有这些柔情蜜意使我不得不慎重考虑了。

我心里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我要上当了。”不过,要我上当也不容易,我不是那种被吻两下就会神魂颠倒的人。总之,我当心着呢;可是突然,她告诉我说她怀孕了。

这就像在我胸脯上噼啪放了两枪。而她呢,抱着我吻了又吻,又是笑,又是跳,简直疯了。那一天我什么也没有说,可是到了夜里,我便琢磨起来了。我想:“事情已经这样了,不过总得设法弥补;必须割断这根线,现在正是时候。”你们知道,我父母都住在巴纳维尔,我的姐姐嫁给德·伊斯帕尔侯爵,住在罗尔贝克,离维尔邦只有两法里。这可不能开玩笑。

可是用什么办法摆脱困境呢?如果她离开我的家,有人就会起疑心,就会有人说三道四。如果我留着她,那么不久别人就会看到最精彩的了;而且,我也不能就这样把她打发走。

我跟我的舅舅德·克雷特伊男爵谈起这件事,他是个见多识广的老滑头;我问他我该怎么办,他平静地对我说:“把她嫁出去,我的孩子。”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说:“把她嫁出去?舅舅,可是嫁给谁啊?”

他微微地耸了耸肩膀说:“你愿意把她嫁给谁就嫁给谁,这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一个人只要不是笨蛋,总能找到人的。”

我把这句话足足琢磨了一个星期,最后我对自己说:“我舅舅说得对。”

于是我开始千方百计寻找;一天晚上,我和一位治安法官一起吃晚饭,他对我说:“波梅尔大妈的儿子又闯祸了;这个小子的结果不会好,真可谓龙生龙,风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那个波梅尔大妈非常狡猾,她年轻时的行为很不检点。为了一个埃居,她肯定会出卖她的灵魂,连她那个坏蛋儿子也可以一起搭上。

我去找她,把这件事慢慢地说给她听。

我解释的时候不免有些感到难以启齿,她突然问我:“那个小姑娘,您能给她些什么?”

她真狡猾,这个老太婆;不过我也不笨,我早已作好了准备。

我正好在萨斯维尔附近有三块比较偏僻的地,原来属于我在维尔邦的三个农庄的。农庄的佃户老是抱怨那几块地离得太远,所以我就收回了,一共是一百二十公亩。收回来后,我那些乡下人又抱怨了,我于是答应让他们把该交的鸡鸭之类的东西拖到佃约期满时再交。事情总算就这样过去了。我又从我的邻居德·奥孟泰先生那儿买了一小块坡地,在那儿盖了一座小屋,一共花了我一千五百法郎。这样一来,我没有多花钱,又多了一份小小的产业;我就把它送给小姑娘作为陪嫁。

老婆子又吵又闹,嫌太少;可是我也毫不让步,我们就这样分了手,什么也没有谈成。

第二天一清早,那个小伙子来找我;他的长相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见面以后,我就放心了;因为就一个乡下人来说,他长得也算不错了;不过看样子他是个诡计多端的人。

他转弯抹角地向我谈起这件事情,就像是刚刚买进了一条母牛似的。等我们谈妥之后,他说要去看看那份产业,于是我们便穿过田野去了。这个无赖让我在田里足足待了三个小时;他横量竖量,又拾起一些土块在手里捏碎,就像是害怕看错了货色。那小屋子的顶还没有铺,于是他坚决不要用茅草盖,而要用青石板,为了以后修理省事。

随后他又问我:“还有家具呢,这不也是您提供的吗?”

“不行,给您一座农庄已经是不错了。”

他冷笑笑说:“我想是不错了,一座农庄和一个孩子。”

我不由得脸红了。他又说:“好吧,您再给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只衣柜,三把椅子和一些餐具;要不然就算了。”

我同意了。

于是我们又往回走。对那个小姑娘他只字未提,可是他突然带着一种狡猾而不好意思的神气问道:“不过,要是她死了呢,这份产业归谁?”

我说:“当然归您。”

这就是他从一大早就想知道的事情。他满意了,立刻和我握手。我们成交了。

啊!接下来要说服萝丝了,这可费了我好大的劲。她倒在我的脚下哭个不停,并且一再说:“怎么是您来要我干这样的事,是您!是您!”她坚持了一个多星期,无论我怎样劝说,怎样求告,总是不肯答应。女人就是这么蠢,一旦心里产生了爱情,就什么事情也搞不明白了。任何大道理都不顶用,爱情第一,一切为了爱情。最后我生气了,吓唬她要赶她走;她这才一点点让步,条件是要我允许她可以不时地来看看我。

那一天,我亲自把她带到教堂的祭坛前面,付了教堂举行仪式的费用和吃喜酒的费用。总之,一切事都办得很像个模样。随后说:“再见了,我的孩子们!”我去都兰我哥哥的家里待了半年。

我回来以后,才知道她每星期都到我城堡里来找我。我回到家不到一个钟头,便看见她怀里抱着个婴孩进来了。一看见那孩子,不管您信不信,我心里还真有些难受!我相信我还吻了那个孩子。

至于那个母亲呢,完全变形了,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一个影子样的东西了,又老又瘦,简直不像话!这件婚事对她太糟糕了!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幸福吗?”

她哭起来了,泪如泉涌,还不停地打嗝,抽泣。最后她高声说:“我不能,现在我不能离开您了;我宁愿死,也不愿意离开您。”

她发疯似地跟我闹了一场,我尽力安慰她,把她送到栅栏门外。

我听说她丈夫的确经常打她;她的婆婆,那个凶恶的老太婆也虐待她。

两天以后,她又来了。她搂住我,她赖在地上,说:“杀了我吧,我不想回那儿去了。”

这话倒完全像是米尔扎说的,如果它能说话的话。

这种麻烦事使我感到头痛;我又出去躲了半年……等我回家时,知道她在三个星期以前已经死了,死前每个星期日也要到我城堡来一次……始终像米尔扎一样。那个孩子,一个星期以后也死了。

至于她的丈夫,那个狡猾的无赖,却继承了遗产。据说他后来很走运,现在已经是镇议员了。

后来,瓦尔涅托先生又笑着补了一句:“不管怎么说,这家伙能爬上去,是我帮的忙。”

兽医塞儒尔先生一面把他那杯烧酒端到嘴边,一面神色庄重地总结说:

“你们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不过这样的女人是碰不得的。”

王振孙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二年六月十八日的《高卢人报》。一八八五年收入短篇小说集《白天和黑夜的故事》。

[2]本故事中的地名有些是真实的,如科维尔是在塞纳滨海省勒阿弗尔和埃特尔塔这两个城市之间的滨海大路上。有些地名如维尔邦纯属杜撰。不过还有些地名与真实地名相近似,如埃巴维尔与塞纳滨海省的费康附近的埃普维尔读音相近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