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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们不断怀着的、破灭了又不断产生出来的希望却一无结果。尽管勒萨勃尔是那样地坚持不懈,而他的妻子又那样地热心,可是他们的期待月月都落空了,使他们变得万分焦急。他们不断地为了一次次的失败而互相责备;做丈夫的灰心了,他一天天瘦下去,他累得筋疲力尽,可是还得忍受卡舍兰的粗暴对待。在他们的不和睦的家庭生活中,卡舍兰除了叫他“公鸡先生”,就不叫别的,毫无疑问,卡舍兰没有忘记那天因为说了一声“阉鸡”,脸上差点挨了一瓶子。
他的女儿和他总是忘不了那一大笔近在眼前,可是摸又摸不到的财产;他们越想越生气,于是就本能地联合起来,千方百计地来羞辱、折磨给他们带来不幸的这个废物。
科拉每天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总要说:“今天的菜很少。要是咱们有钱的话,那就会不同了。不过,这也不是我的错。”
勒萨勃尔去上班的时候,她从自己的卧房里朝他喊叫:“带着你的伞,别回来时脏得像公共马车的轮子。总之一句话,你还得吃穷公务员这一行饭,可不是我的错。”
等到她自己出门的时候,她老忘不了说:“要是我嫁给别的男人,早就有自备马车了。”
她随时随地都想到这件事,所以总是责备她的丈夫,侮辱他,把事情怪到他一个人头上,认为失掉了她本来可以得到的那笔钱,完全应该由他一个人负责。
终于有一天晚上,他又忍无可忍,嚷了起来:“狗娘养的!你到底闭不闭嘴?咱们没有孩子,首先这是你的错,是你一个人的错,听见了没有?因为我自己已经有一个孩子了……”
他撒了一个谎,别说撒谎,就是干什么事他都情愿,只要不受这种没完没了的责备,只要不被人当成阳痿患者来侮辱。
她起先惊讶地看了他一会儿,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说的是不是真话,接着她突然明白过来,于是轻蔑地说:“你也有孩子?”
他老着脸皮回答:“是的,一个私生子,我把他寄养在阿尼埃尔[19]。”
她不慌不忙地接口说:“咱们明天去看看,看他长得怎么样。”
可是,他脸红耳赤,吞吞吐吐地说:“随你的便。”
第二天,她七点钟就起来了;他很诧异,于是她说:“咱们不是说好看你的孩子去吗?你昨天晚上已经答应我。难道说睡了一夜,孩子又没有啦?”
他连忙跳下床,说:“咱们要去看的不是我的孩子,是医生;他会把你的情况告诉你的。”
她用自信的口吻回答:“那再好也没有了。”
卡舍兰答应到部里去替女婿请病假;勒萨勃尔夫妻俩向附近的一个医生打听以后,在下午一点整,来到了勒菲约尔医学博士的门口拉门铃。勒菲约尔医学博士曾经写过好几本有关生育卫生的书籍。
他们走进一间陈设简陋,墙上糊了白底金条纹糊墙纸的客厅。客厅里虽然放了不少椅子,但是看上去空荡荡的,就像没有人住。他们坐下来。勒萨勃尔觉得又紧张又难为情,浑身直打哆嗦。等到轮到他们的时候,他们走进一间有几分像办公室的房间,接见他们的是一个矮胖的男人,态度是客气之中又带点冷淡。
他在等待他们说明自己的病情;可是勒萨勃尔鼓不起勇气,连耳朵都涨得通红。于是,他的妻子下了决心;她像一个为了达到目的,不顾一切的人那样,泰然自若地说:“先生,我们来您这儿,是因为我们没有孩子。有一大笔财产,非等我们生了孩子以后才能到手。”
医生检查了好久,检查得既仔细而又费劲。不过,科拉却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就像一个被更高的利益支持着、鼓励着的人,听凭医生细心检查。
医生替他们两口子检查了差不多一个钟头,最后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查不出有什么不正常或者特殊的地方,”他说,“不过,这种情形也是常见的。人的身体就跟人的性格一样,各有不同。我们既然看到很多夫妻因为脾气不合而分开,那么我们看到有的夫妻因为生理上的不合而不能生育,也就不会感到惊奇了。在我看来,太太的身体特别好,能生育。至于先生呢,虽然在器官的构造上没有发现一点异常,不过我觉得身体是虚弱了一点,也许是他希望做父亲的心太切的缘故吧。您能让我听一听吗?”
勒萨勃尔担心地脱掉坎肩儿;医生把耳朵贴在这位科员的胸部和背部,听了好久,然后又一个劲儿地轻轻地敲,从心口一直敲到喉咙,从腰部一直敲到后颈窝。
他一听上去,就发觉心跳有点不正常,他还发觉肺部的情形也不好。
“先生,您的身体需要当心,好好地当心才成。您贫血、虚弱,别的没有什么。这些症状现在还不要紧,不过很快就可以变成不治之症。”
勒萨勃尔急得脸色发白,他要求医生开一张方子。医生给他开了一个非常复杂的养生法,包括铁剂,牛羊肉,正餐以外的肉汤,运动,休息和夏季到乡下避暑。接着,医生又告诉他们,等他身体好起来以后,应该怎么办。他教给他们一些在他们这种情况下适用,而且常常能够奏效的办法。
这次诊断花了四十个法郎。
到了街上,科拉料到将来的结果,憋着一肚子气说:“我的福气真好!”
他没有理她。他提心吊胆地一边走着,一边反复琢磨医生说的每一句话。医生跟他说的不是假话吧?会不会认为他已经没有希望了呢?这时候,他根本顾不到什么遗产和孩子了!顾命要紧!
他仿佛听见肺里有嘶嘶的声音,觉得心跳很急促。在穿过杜伊勒里公园的时候,他突然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想坐下来歇歇。他的妻子气极了,站在他旁边存心想羞辱他,用又看不起他,又可怜他的眼光从上到下地打量他。他困难地呼吸着,由于心情紧张喘得非常厉害。他左手的手指按在右手腕上不停地数脉搏。
科拉不耐烦地跺着脚问:“你这些鬼花样有完的时候没有?你打算什么时候走?”他像受了委屈似的,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一声不响,朝前走去。
卡舍兰听到诊断的结果以后,压不住心头的怒火。他大嚷大叫地说:“哈哈,这可是太好了,太好了!”他恶狠狠地望着他女婿,好像要一口把他吞下去。
勒萨勃尔心里光想着自己的健康和生命危险,所以根本就没有听,当然也听不见。他们父女俩爱怎么嚷嚷就怎么嚷嚷好了,反正他们也不是他,他可还想多活几天呢。
他在桌上摆了许多药瓶,一到吃饭的时候,就吃自己的药,不去理睬妻子的暗笑和岳父的大笑。他时时刻刻照镜子,不停地把手放在心口上数心跳,他不愿和科拉接近,所以亲自动手在一间做藏衣室用的黑屋里搭了一张床。
他现在对她又是恨,又是怕,又是轻视,又是厌恶。甚至所有的女人在他眼里都变成了怪物、猛兽,她们的使命就是为了害男人;他不再去想夏洛特姑姑的遗嘱,就是想到了,也跟别人想起一桩过去遇到的、险些送掉性命的危险一样。
又是几个月过去了。离最后的期限只有一年了。
卡舍兰在饭厅里挂了一份很大的月历,每天早上他都要划掉一天。他因为自己束手无策,非常生气;眼看着这笔财产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从他手里溜走,他又很失望;再加上他想到自己现在还得到办公室里去受罪,以后退休了只能靠两千法郎一年的退休金养老,就越发克制不住怒火,因此嘴里放肆起来,也许只要有一点很小的借口,他还会动武呢。
他一看见勒萨勃尔,就恨不得打他,掐他,踩他。他恨他简直恨得发狂。每次看见他推门进来,他总觉得进来的是一个曾经把他的一笔神圣不可侵犯的财产,把他的一份家业偷走了的贼。他恨他比我们恨一个死对头还要厉害,同时又因为他软弱无能看不起他,特别是在他担心自己的身体,不再追求他们的共同希望以后,就越发因为他的卑鄙可耻而看不起他。
事实上,勒萨勃尔和他的妻子也非常疏远,即使他们中间没有夫妻关系,恐怕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疏远。他因为羞愧害怕,再也不接近她,再也不碰她,甚至连她的眼光都避开。
卡舍兰每天都要问他女儿:“呃,你丈夫下决心了吗?”
她回答:“没有,爸爸。”
每天晚上吃饭的时候,都要闹得很不愉快。卡舍兰一遍又一遍地说:“一个男子汉如果算不上是个男子汉了,还不如干脆死了让别人。”
科拉就在旁边帮腔:“事实上就有些毫无用处的人,偏偏在那儿碍手碍脚。除了变成别人的负担以外,我真不懂他们活在世上还有什么事好做。”
勒萨勃尔只顾喝药水,根本不理他们的碴儿。有一天,他岳父终于冲着他嚷起来了:“你听好,你的身体现在已经好了,如果你还不改变你的态度,我可知道我的女儿会怎么办!……”
做女婿的料到又要受侮辱了,抬起头来,用询问的眼光望着他。卡舍兰接着说:“他妈的,她会甩了你,另外挑一个!她到现在还没有这样做,已经是你天大的运气。嫁给像你这样一个没用的人,不管干什么都可以原谅。”
勒萨勃尔气得脸色发青,他回答:“我又没有阻止她听从您的好主意。”
科拉低下头。卡舍兰也微微觉出自己的话说得太过分,感到有点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