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的疾病

安德烈的疾病[1]

献给埃德加·库图瓦[2]

公证人的房子正面朝着广场,背后是一片花园,一直延伸到长矛巷,长矛巷经常冷冷清清,一堵墙把花园和它隔开。

莫罗先生的妻子第一次约索默里弗上尉幽会就是在这片花园的尽头。索默里弗上尉追求她已经有很久了。

她的丈夫到巴黎去过一个星期。因此她整个星期都是自由的。上尉曾经那么长时间地一再恳求,求她的话是那么温存,她相信他是那么狂热地爱着她,而她感到自己在唯有公证人所关心的那些契约中间,又是那么孤独,那么不被关心,以致她已经让上尉占有了自己的心,不过她还没有考虑到有一天自己是不是会给出更多。

在几个月的柏拉图式的恋爱,几个月的紧紧握手和门背后的匆匆偷吻以后,上尉表示,如果在她丈夫离开期间,他不能得到一次幽会,树荫下的一次真正的幽会,他就请求调动,立刻离开这座城市。

她屈服了;她答应了。

她现在蹲在墙边等他,心怦怦跳着,听到一点响声就直打哆嗦。

她突然间听见有人爬墙,差点儿逃走。如果不是他呢?如果是一个小偷呢?不,一个声音在轻轻叫:“玛蒂尔德。”她回答:“艾蒂安。”哐噹一声有一个人落到小路上。

这是他!怎样的接吻啊!

他们紧紧搂着,嘴唇合在一起,站立了很长时间。但是忽然间下起小雨来了,一滴滴雨水从树叶淌到树叶上,在黑暗中发出沙沙声。当她脖子上淋到第一滴水时,她打了一个哆嗦。

他对她说:“玛蒂尔德,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我的亲亲,我的天使,让我们到您的屋里去吧。已经是半夜十二点,我们什么也不用怕。让我们到您的屋里去吧;我求您。”

她回答:“不,我亲爱的,我害怕。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但是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在她耳边悄声说:“您的仆人们在四层楼上,朝着广场。您的卧房在二层楼上,朝着花园,没有人会听见我们。我爱您,我希望能够无拘无束地爱您,从脚到头,爱整个的您。”他使劲地搂紧她,发疯般地吻她。

她还在抵抗,既感到害怕,也感到羞怯。但是他抱住她的腰,把她举起来,在越下越大的暴雨下把她抱走。

门还开着,他们摸索着上楼;等他们进了卧房以后,在他擦燃一根火柴的时候,她闩上了门闩。

但是她支持不住,倒在一把扶手椅上。他跪下来,慢慢地替她脱衣服,先从高帮皮鞋和袜子脱起,为了吻她的脚。

她气喘吁吁地说:“不,不,艾蒂安,求求您,让我仍然做一个正派女人吧。否则我以后会恨死您的!这种事太丑恶,太粗俗!难道就不能单单用心灵相爱吗?……艾蒂安。”

他像贴身女仆那样灵活,像有急事要办的男人那样敏捷,不停地解开纽扣,解开结子,解开搭扣,解开带子。等到她想到立起来逃避他的大胆时,她突然一下子全身赤裸地从她的连衣裙、她的衬裙和她的内衣里露出来,就像一只手从手笼里露出来一样。

她惊慌失措地朝床奔过去,躲在帐子里。这个躲避处是危险的。他跟着她来到那儿。但是当他想接近她时,心急慌忙,军刀解得太快,掉在地板上,发出一下巨大的响声。

立刻有拖长的啼哭声,尖锐、持续的哭声,孩子的哭声,从开着门的隔壁房间传来。

她低声说:“啊!您把安德烈吵醒了;他一下子不会睡着的。”

她的儿子十五个月,睡在母亲附近,好让她能够随时照看他。

欲火已经把上尉烧得发了狂,他不听她的:“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我爱你,你是我的,玛蒂尔德。”

但是她又急又怕,挣扎着。“不,不!听他哭得多厉害,他会吵醒奶妈。如果她来了,我们怎么办?我们会完蛋的!艾蒂安,听着,他夜里这样哭时,他父亲就把他抱到我们床上来使他平静下来。他会立刻不出声,立刻不出声,没有别的办法。让我去抱他,艾蒂安……”

孩子号叫,发出的尖锐哭声,可以穿透最厚的墙壁,连在房子附近街上的走路人都能听见。

上尉沮丧地从床上起来,玛蒂尔德奔过去抱起孩子,把他抱到自己的床上。他不出声了。

艾蒂安跨坐在一把椅子上,卷起一根香烟。刚过了五分钟,安德烈就睡着了。母亲低声说:“我现在把他送回去。”她把孩子小心翼翼地放进摇篮。

她回来时,上尉张开双臂等她。

他爱得发了狂,一把将她抱住;她呢,终于屈服了,紧紧搂住他,结结巴巴地说:“艾蒂安……艾蒂安……我心爱的!啊!你要是知道多么……多么……”

安德烈又哭起来了。上尉勃然大怒,开口骂道:“该死的小无赖!这个毛孩子,难道他就不会闭上嘴!”

不,这个毛孩子,他没有闭上嘴,他在大声哭喊。

玛蒂尔德相信自己听见楼上有响动声。毫无疑问是奶妈来了。她奔过去,抱起孩子,把他带到自己的床上。他立刻又一声不响了。

一连三次把他重新放进摇篮,又一连三次不得不把他抱出来。

索默里弗上尉在天亮前一小时走了,嘴里骂声不绝。

但是为了平息他的不耐烦情绪,玛蒂尔德答应当天晚上再接待他。

他像前一天一样来到,但是等待已经把他折磨得发了狂,他变得比前一天更加不耐烦,更加欲火中烧。

他很留心,把军刀轻轻平放在一把扶手椅的两个扶手上,像贼似的脱掉靴子,说话声音低得连玛蒂尔德都听不见。总之,他就要幸福了,完全幸福了,谁知地板,或者哪一件家具,或者就是床本身,啪地响了一声。这是一种清脆的响声,好像有什么支撑物断裂了。立刻有一声叫喊做出反应,起先很微弱,后来变得很尖锐。安德烈醒了。

他像狐狸那样尖声急叫。如果他再这样叫下去,整幢房子的人肯定都会起来。

母亲惊慌失措,奔过去把他抱来。上尉没有起床。他勃然大怒,便轻轻地伸过手去,用两只手指捏住婴儿大腿上或者屁股上,不论什么地方的一点儿肉,然后使劲地掐。孩子挣扎,拼命号叫,上尉一气之下,发疯般的更加用力地到处掐。他迅速地捏住胖墩墩的皮肉,一边使劲掐,一边拧,然后放开,换一个地方再掐,然后再换一个远一点的地方,然后再换一个地方。

孩子发出小鸡遭宰杀时的叫声,或者狗遭鞭打时的叫声。母亲泪流满面,抱他,抚摸他,尽量使他平静下来,尽力用她的吻来压住他的哭叫。但是安德烈好像抽筋似的脸发了紫,他摇动他的小脚和小手,看了叫人既害怕又心痛。

上尉轻轻地说:“试试看,把他放回摇篮去;他也许会平静下来。”玛蒂尔德抱着孩子向另一个房间走去。

他刚离开他母亲的床,就哭得没有那么厉害了;等他刚回到自己的床上时,就不再出声,只是不时地还有几声呜咽。

这天夜里剩下的时间是平静的,上尉得到了满足。

接下来的一天夜里,他又来了。他说话声稍微高了一点,安德烈就又醒了,开始尖声哭叫。他的母亲连忙去把他抱来;但是上尉掐得那么巧妙,那么狠毒,那么长久,以致小男孩透不过气来,眼珠朝上翻,口里吐白沫。

他又被放回到摇篮里。他立刻平静了。

到了第四天他不再哭着要到母亲的床上去。

公证人星期六晚上回来。他重新占有他在家里以及夫妇合用的卧房里的位置。

旅途劳累,他很早就躺下,接着,等到他恢复了习惯,认真地履行完他这个正派的、做事有条不紊的男人的所有职责以后,立刻感到很惊奇:“瞧,今天晚上安德烈倒没有哭。去把他抱来,玛蒂尔德,我喜欢感觉到他在我们俩中间。”

女的立刻起来,去抱孩子,但当他一到几天前他还是那么喜欢睡的这张床上,立刻就吓得扭动身子,疯了般地大喊大叫,又只好把他送回到他的摇篮里去。

莫罗先生感到莫名其妙:“怪事!他今天晚上怎么啦?也许他睏了吧?”

他的妻子回答:“你不在的这几天,他一直是这样。我一次也没能把他抱过来。”

早上孩子醒了,开始摇动两只小手,一边玩,一边笑。

公证人深受感动,他奔过来吻他的下一代,接着把他抱起来,把他带到夫妻俩的那张床上去。安德烈笑着,是思想还很模糊的小孩子的那种初初绽露的笑。他忽然看见了那张床,他母亲在床上,幸福的小脸立刻皱起来,变了样,同时一声声发狂般的哭喊从他喉咙里发出来,就像有人在折磨他似的挣扎起来。

做父亲的感到奇怪,低声说:“这孩子有什么不对劲,”一面很自然地撩起孩子的衬衣。

他惊讶地“啊!”了一声。孩子的小腿、大腿、腰间,整个背部都青一块紫一块,块块都有铜板大小。

莫罗先生喊道:“玛蒂尔德,来看看,真可怕!”做母亲的惊慌失措地奔过来。每一块斑点正中间好像横着一条瘀血造成的紫线。这肯定是什么可怕的古怪疾病,是一种麻风病的开始,是那种皮肤变得有时像癞蛤蟆的背部一样长满脓疱,有时像鳄鱼的背部一样长满鳞片的怪病。

这一对父母惊慌失措,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莫罗先生大声说:“应该去请医生。”

但是玛蒂尔德脸色比死人还苍白,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身上像豹子一样斑斑点点的儿子。突然间她发出一声叫喊,一声未经思索发出的猛烈叫喊,就好像在她面前出现了一个使她充满了恐惧的人,她脱口说:“啊!这个坏蛋!……”

莫罗先生惊奇地问:“嗯?您说谁?哪一个坏蛋?”

她脸一直红到发根,结结巴巴说:“没什么……是……你看……是……不必去请医生……十拿九稳是这个坏蛋奶妈在孩子哭的时候,为了要他不出声,使劲把他掐成这样的。”

公证人勃然大怒,去问奶妈,还差点儿打她。她矢口否认,但是被赶走了。

关于她的品行已向市政府做了报告,因此她不能再找到另外的工作了。

郝运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七月二十四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四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隆多里姐妹》。

[2]埃德加·库图瓦:曾在《巴黎生活》上发表专栏文章,后收成集子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