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
献给爱德华·罗德[2]
这是一个偶然,纯粹是一个偶然。德·埃特拉依男爵一直站着,感到疲劳,走进空无一人的卧房;在离开那些灯光明亮的客厅以后,卧房里显得几乎非常阴暗。这个节日的晚上亲王夫人的所有房间全都开放。
他想找一把椅子坐下来睡上一觉,他确信他的妻子在天亮前决不愿意回去。他在门口就看见了那张蓝底金花的大床,摆在宽大的房间中央,像一个灵柩台,埋葬着爱情,因为亲王夫人已经不年轻了。后面有一大块明亮的斑,给人的印象很像是从高高的窗口看到的一片湖水。这是那面巨大的、沉默的镜子,深色的帷幔有时也放下把它罩住,但是经常都撩起来。镜子仿佛在望着床铺,它的同谋犯。如同那些经常有鬼魂出现的城堡一样,它好像保存着一些回忆,一些怀念;在平滑的空镜面上,好像就要出现妇女裸露的髋部的迷人外形,胳膊互相抱在一起的温柔动作。
男爵面露微笑地站住,在这间充满爱的卧房的门口有点儿激动。但是,突然间有东西在镜子里出现,就像在他面前出现了幽灵似的。坐在隐藏在暗处的一张非常低矮的长沙发上的一男一女,站了起来。光滑的品质玻璃镜面映出了他们,他们站着,在分手前接吻。
男爵认出了他的妻子和德·塞尔维涅侯爵。他作为一个坚强的、有自制力的男人,转过身去走了。他等着天亮以后带他的妻子回去;但是他再也不想睡觉了。
等他单独跟她在一起时,他立刻对她说:
“夫人,我刚才看见您在德·雷纳亲王夫人的卧房里,我不需要做更多的解释。我不喜欢责备、使用暴力,也不喜欢成为笑柄。为了避免这些事,我们就悄悄地分居吧。代理人会按照我的吩咐来安排您的将来。您既然不再和我同住一所房子,完全有自由随心所欲地生活,但是我要事先通知您,如果发生什么丑闻,因为您还继续用我的姓,我将不得不严厉对待。”
她想说话;他不让她说,行了一个礼,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了。
他感到不幸,但是更感到惊讶和忧伤。在他们结婚后的最初一段时间里,他曾经非常爱她。这股热情渐渐冷却,现在他常常在戏院子里,或者在上流社会里,有一些短暂的爱情,然而同时还对男爵夫人保持着一定的兴趣。
她非常年轻,刚二十四岁,个儿矮小,头发是十分奇特的金黄色,身材很瘦很瘦。她是巴黎的那种玩具娃娃般的少妇,灵巧,任性,风雅,妖艳,相当风趣,妩媚超过美丽。他在他兄弟面前谈到她时,毫无顾忌地说:“我的妻子是可爱的,撩人的,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在你手里留下来。她就像这几杯满是泡沫的香槟。当您喝到最后杯底的一点儿,味儿仍然很好,但是太少了。”
他在自己的卧房里踱来踱去,心情激动,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事。不时感到有一阵怒火在他胸中升起,他感到有一股强烈的愿望,恨不得立刻去打断侯爵的腰,或者在俱乐部里给他一记耳光。接着他意识到这样干趣味未免太低级,别人会笑话他,而不会笑话对方;他还意识到他的这种愤怒主要来自他的受到冒犯的虚荣心,而不是来自他的受到伤害的爱情。他躺下来,但是睡不着。
几天以后,在巴黎传说,德·埃特拉依男爵夫妇由于性格不合,友好地分居了。没有人起什么怀疑,没有窃窃议论,也没有人感到惊奇。
然而男爵为了避免会使他感到难堪的相遇,外出旅行了整整一年,接着他在海滨浴场度过了一个夏季,在打猎中度过秋季,回到巴黎来度过冬季。他没有一次见到他的妻子。
他知道没有任何关于她的闲话。她至少注意到保住面子。他也就不要求更多的了。
他感到烦闷无聊,又出门旅行;接着修复他的维尔博斯克城堡,这花了他两年时间;接着他在城堡里接待他的朋友,这至少占去了他十五个月的时间;后来他厌倦了这种过时的娱乐,正好是在分居整六年以后,又回到他的里尔街[3]上的府邸。
他现在四十五岁,头发白了不少,肚子也有点大了,还增添了一个曾经长得漂亮,为大家所乐意交往,也被人爱过,而今情况一天天坏下去的人才会有的那种伤感。
在回到巴黎以后一个月,他从俱乐部出来着了凉,开始咳嗽。他的医生劝他到尼斯[4]去过完这个冬季。
因此他在一个星期一晚上乘特别快车离开。
他迟到了,火车在他到来的时候已经起动。在一间包厢里有一个空位子,他上车进了这间包厢。靠里面的软座已经有一个人占据,身上裹着几件皮袄和斗篷,他甚至没法猜出这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除了一大堆衣服以外,什么也看不见。男爵相信自己什么也不会知道以后,也安顿下来,戴上旅行软帽,摊开毯子,裹在身上,躺直,他睡着了。
他到天亮才醒,立刻朝他的旅伴望过去。这个人整夜没有动弹,仿佛还在熟睡。
德·埃特拉依先生趁这个机会进行早上的梳洗,刷刷胡子和头发,修饰一下容貌,人上了一定年纪,一夜下来容貌会变得那么厉害,那么厉害。
伟大的诗人[5]曾经说过:
人在年轻时,有着扬扬得意的清晨!
人在年轻时,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刻是极其美好的,有着鲜艳的皮肤,发光的眼睛,饱含活力而亮闪闪的头发。
人上了年纪,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刻是可悲的。眼神呆滞,脸颊发红、浮肿,嘴唇变厚,头发一团糟,胡子也乱蓬蓬,给脸上带来一种衰老、疲乏和完蛋的外貌。
男爵打开他的旅行用品盒,用刷子稍稍刷了几下,把自己的容貌修整好,然后等着。
火车鸣汽笛,停下。邻座的那个人动了一下。他毫无疑问醒了。接着火车又开动,一道阳光现在斜着照进车厢,落下来,正好横在醒觉的人的身上,他又动起来,就像破壳而出的小鸡一样用头顶了几下,平静地露出了他的脸。
原来是一个年轻女人,金黄头发,十分娇艳,既漂亮而又丰腴。她坐起来。
男爵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他不再知道自己应该相信什么好了。因为他真的可以发誓说,这是……这是他的妻子,不过是变化非常之大的妻子……变得对她有利,发胖了,啊!像他自己一样发胖了,不过胖得好看。
她平静地望着他,好像没有认出他来,从从容容地从裹在身上的那些衣服中间挣脱出来。
她有着一个对自己充满信心的女人的那种沉着,在醒来时知道并且能感觉到自己充满了美,充满了娇艳的女人才会有的那种目中无人的放肆。
男爵真的张皇失措了。
这是他的妻子吗?还是另外一个女人跟她长得像亲姐妹一样相似?他已经有六年没有见到她,很可能看错。
她打了一个哈欠,他认出了她的姿势。但是她重新又朝他转过脸来,上上下下打量他,用一种平静的、冷漠的目光,一种什么也不知道的目光注视他,然后她望着窗外的田野。
他糊涂了,完全不知所措了。他等着,聚精会神地从侧面观察她。
真见鬼!这确实是他的妻子。他怎么会犹豫呢?不会有两个人长着这么一模一样的鼻子!无数的回忆回到他的心头,是亲切爱抚的回忆,她身体上的一些细小的特征,髋部的一粒痣,背部的另一粒,在第一粒的对面。他还经常吻它们呢!他感到自己被过去曾经有过的醉意所侵袭,重新找到了她皮肤的气味,她双手扑到他肩膀时的微笑,她温柔的声调,她的所有那些亲切的爱抚。
但是,因为她变了,变美丽了,所以这是她,又不是原来的她。他发现她比以前成熟,比以前长得完美,比以前更富有女人味,更诱人,更令人向往,向往到崇拜的地步。
因此这个陌生的、不认识的、在车厢里偶然遇见的女人是他的,根据法律是属于他的。他只需要说一声:“我要。”
他从前曾经睡在她的怀里,生活在她的爱中。他现在重新遇见她,她的变化如此之大,他几乎认不出她来了。这是另外一个人,同时又是她;这是在他离开她以后出生、发育、长大的另外一个人;这也是他曾经占有过的她,不过在重新遇见她时,她的态度已经改变,她的过去的容貌变得更加成熟,她的微笑不像以前那么做作,她的动作更加坚定。这是合成一个人的两个女人,是许多新的未知成分和许多心爱的回忆的混合。这多少有些奇怪、撩人、刺激人,是一种爱的奥秘,其中浮现着令人心醉的混淆。这是在一个新的躯壳里的,他的嘴唇未曾吻遍过的新的肉体里的他的妻子。
他确实想到了,在六年的时间里我们身上的一切都会发生变化。只有轮廓还能让人认出,有时候甚至连轮廓也完全消失了。
血,头发,皮肤,一切都在更新,一切都在重新形成。一旦长时间不见面,再见面时就会发现对方虽然还是原来那个人,还是原来的姓名,却和原来的完全不同了。
心也可能起变化,思想也可能改变,变得面目一新,甚至于在四十年的生活中,我们经过缓慢的、持续的变化,会变成四五个绝对新的,绝对不同的人。
他沉思着,心情十分慌乱。他猛然想到他在亲王夫人的卧房里发现她的那个晚上,胸中却没有燃起一点怒火。他眼前不是那同一个女人,从前的那个又瘦又小的轻佻的玩具娃娃般的女人。
他怎么办呢?怎么跟她说话呢?对她说什么呢?她呢,她认出他了吗?
火车又停下。他立起来,行了一个礼,说:“贝尔特,您不需要什么吗?我可以给您带来……”
她从头到脚打量他,不带一点惊奇,不带一点困窘,不带一点气愤,泰然而冷漠地说:“不——不需要什么——谢谢。”
他下了车,在月台上走了几步,以便振作一下精神,正如在摔了一跤以后恢复恢复知觉一样。他现在怎么办呢?上另一节车厢吗?这看上去会像是逃走。表现得既有礼貌而又殷勤吗?这看上去会像是请求宽恕。像主人那样说话吗?这看上去会像是一个粗鲁的人,而且,说真的,他也不再有这个权利。
他重新上车,坐在原来的位子上。
在他离开的时间里,她也匆匆梳洗了一下。她现在躺在软座上,沉着镇静,容光焕发。
他转过脸来,对她说:“我亲爱的贝尔特,我们分居,心平气和地分居了六年以后,在一个极其罕见的偶然机会又重新见了面,难道我们还要继续互相看成两个不能和解的敌人吗?我们俩单独关在这儿。好也罢,坏也罢,反正我不会跑掉。因此像……像……像……朋友见了面那样聊聊天,一直聊到我们旅途的终点,不是更为合适吗?”
她平静地回答:“随您的便。”
这时候他却突然呆住,不知说什么好了。接着他鼓起勇气,走过去离她近些,坐在中间的软座上,口气殷勤地说:“我看,应该,对,应该向您献献殷勤。况且这是一件乐事,因为您十分迷人。您绝对想象不到六年来您得到的有多么多。刚才我看见您从您的那些皮衣服里钻出来时,我得到的那种美妙的感觉,我不知道还有哪个女人曾经给过我。说真的,这样的变化,我简直没法相信是可能的。”
她连头也没有动一动,更没有看他,说:“我不会用同样的话谈您,因为您失去了许多。”
他脸红了,既羞愧而又困窘,接着带着无可奈何的微笑说:“您真狠心。”
她朝他转过脸来:“为什么?我说的是事实。您并不打算把您的爱情奉献给我,是不是?因此我觉得您好还是不好,这都无所谓。但是我看出这个话题对您说来很难堪。让我们谈谈别的吧。自从我和您不见面以后您做了些什么?”
他已经慌了神,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旅行,我打猎,正如您看到的,我老了。您呢?”
她泰然地说:“我吗,遵照您的吩咐,我做到保全面子。”
一句粗暴的话到了嘴边,他没有说出来,而是握住他妻子的手,吻了一下:“我感谢您。”
她吃了一惊。他确实很坚强,仍然能控制住自己。
他接着说:“既然您同意了我的第一个请求,您现在愿意让我们不带一点怨气地聊聊吗?”
她做了一个轻蔑的手势,说:“怨气吗?我可没有什么怨气。您对我说来完全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我只是想使一次困难的谈话活跃起来。”
他一直望着她,尽管她态度生硬,他还是被迷住了,他感到有一股突如其来的欲望控制住他,一股不可抗拒的欲望,一股做主人的欲望。
她清楚地感到自己已经刺伤了他的自尊心,她还要乘胜追击,她说:“您现在多大年纪啦?我原来以为您会比您现在看上去要年轻。”
他脸色苍白,说:“我四十五岁。”接着他补充说:“我忘了问问您有关德·雷纳亲王夫人的情况。您仍旧和她见面吗?”
她向他投去一道憎恨的目光,说:“是的,仍旧见面。她身体非常好——谢谢。”
他们并排坐着,既激动又有点气恼。突然他宣布:“我亲爱的贝尔特,我刚改变了主意。您是我的妻子,我要您今天就回来跟我住在一起。我发现您不论是在姿色方面,还是性格方面,都有所长进,我接您回去。我是您的丈夫,这是我的权利。”
她大吃一惊,望着他的眼睛,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的真正思想。他的脸没有表情,难以捉摸,果断坚决。
她回答:“非常抱歉,可是我已经有约在先了。”
他微笑着说:“那就活该您倒霉了。法律给了我力量,我要使用它。”
马赛到了,火车鸣着汽笛,放慢速度。男爵夫人站起来,镇定地卷起毯子,然后朝她的丈夫转过身去,说:“我亲爱的雷蒙,不要对由我事先安排的这次单独见面存非分之想。按照您的意见,我希望采取一个预防措施,为的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用对您,对上流社会有任何担心害怕。您到尼斯去,是不是?”
“您到哪儿,我也到哪儿。”
“不行。听我说,我敢断定,您不会来干涉我的。等一会儿在车站的月台上,您将看见德·雷纳亲王夫人和昂里奥伯爵夫人跟她们的丈夫在等我。我希望他们看见我们——您和我——在一起,希望她们知道我们曾经单独在这个包厢里度过这一夜。什么也不要担心。这些夫人们会到处去讲,因为事情显得那么惊人。
“我刚才对您说过,我曾经严格按照您嘱咐的每一点,仔细地保全住面子。其余的当然不会成问题,是不是?好吧,为了继续下去,我安排了这次相遇。您曾经吩咐我要谨慎地避免闹出丢脸的事来,我现在避免了,我亲爱的……因为我担心……我担心……”
她等火车完全停稳,一群朋友朝车门奔过来,把门打开以后,才把话说完:
“我担心怀孕了……”
亲王夫人伸出双臂拥抱她。男爵夫人指着惊讶得发了愣,力图猜出真情的男爵,对亲王夫人说:
“您难道不认识雷蒙了?他确实变了许多。他同意陪伴我,不让我单独一个人旅行。我们像不能够在一起生活的好朋友那样有时也安排一次像这样的短暂的旅行。不过我们在这儿要分手了。他已经对我感到厌倦。”
她朝他伸过一只手去,他机械地握握它。接着她跳到月台上那群等着她的人中间。
男爵猛地关上车门,因为太激动,不能说一句话,或者是做出一个决定。他听见他的妻子的说话声和欢快的笑声渐渐远去。
他没有再和她见过面。
她是说谎吗?还是说的真话?他一直没法知道。
郝运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三月十一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同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隆多里姐妹》。
[2]爱德华·罗德(1857—1910):瑞士小说家、评论家。来到巴黎后与自然主义作家交往甚密,一八八〇年曾在《伏尔泰报》上发表一篇评论《梅塘晚会》的文章。
[3]里尔街:巴黎市中心的一条街道,在第七区,塞纳河附近。
[4]尼斯:法国南部阿尔卑斯滨海省省会,位于地中海蓝色海岸,是著名的旅游和疗养胜地。
[5]这个诗人指法国浪漫主义诗人雨果(1802—1885)。文中的一句诗引自他的诗集《历代传说集》中的《沉睡的波阿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