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

永别了[1]

两个朋友吃完了晚饭。透过咖啡馆的窗子,他们看到林荫大道上的行人熙来攘往,非常热闹。他们感到在巴黎温暖的夏夜常有的那种和风阵阵掠过,这种和风能使行人抬起头来,产生去随便哪个树林里去走走的欲望,并且使人梦见月光下的河流、萤火虫和夜莺。

两人之中有一个名叫亨利·西蒙,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

“唉,我老了!真叫人伤心。从前,在这样的夜晚,我会感到浑身是劲;可是如今我却萎靡不振,空有惆怅。真是人生如梦啊!”

他已经有点儿发福了,可能有四十五岁,头发几乎已经秃光。

另一个名叫皮埃尔·加尔尼埃,年纪稍微大一些,可是比较瘦,也比较有精神;他接着说:

“而我呢,我的老朋友,我根本没有发觉我已经老了。我总是那么高兴、快活、朝气蓬勃,还有其他等等。可是,因为人们每天都照镜子,因此便看不到年龄所起的作用,因为这种作用是缓慢而有规律的;它改变人的面貌的进程慢得使人感觉不出来。也仅仅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才不至于在刚被衰老折磨了两三年以后便忧伤而死,因为我们觉察不到衰老。要知道这种变化,一定要一连半年不看自己的面孔——哦,到那时候一看,将会受到多大的打击啊?

“而那些女人,我的朋友,我真同情她们啊,那些可怜的人。她们所有的幸福,她们所有的力量,她们所有的生命,都存在于她们前后只有十年的姿色之中。

“我,我是在不知不觉中老起来的,我还以为我几乎只是个青年的时候,实际上我已将近五十岁了。我根本没有感到自己有任何衰老的迹象,我还是那么幸福和平静。

“发现自己的衰老来得那么突然和可怕,使我害怕了将近半年时间……随后我打定了主意。

“我从前经常谈情说爱,就像所有的男子一样,可是主要的有这么一次。”

我是在大约十二年以前,战后不久,在埃特尔塔的海边遇到她的。早晨洗澡的时刻,没有比这片海滩更美丽的地方了。这片海滩不大,圆圆的,呈马蹄形,四周是高高的白色的峭壁,峭壁上有很多形状古怪的被称之为门洞的窟窿。一座高插云霄的绝壁的巨大的侧翼一直伸入大海,对面蹲伏着另一座圆形的悬崖。一群妇女聚集在这块舌状的铺满鹅卵石的海滩上;在那些高高的岩石中间,她们浅色的服装把这片海滩变成了一个光彩夺目的花园。光芒万丈的阳光泻在海滩上,泻在五颜六色的阳伞上和蔚蓝色的大海上;所有这一切显得那么欢快、那么迷人、那么使人赏心悦目。大家走去面对着大海坐在那儿,看着那些出浴的女人。她们裹着一件件法兰绒的浴衣向大海走去;在踩到海浪边缘的泡沫时,她们用一个漂亮的姿势扔下浴衣,用迅速的碎步走进海里,有时候由于一个舒适的寒噤或是一时喘不过气来而暂时停顿一下。

能经得起这种洗澡的考验的人很少很少。人们就是在那儿对她们品头评足的,从小腿一直到胸脯。出水时尤其能显示出谁的身体衰弱,尽管海水能给疲软的肌肤以极大的帮助。

我第一次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看到这个少妇的,我感到一阵狂喜,完全被她迷住了。她经受住了,坚持住了。有些人的魅力会突然一下子使我们陶醉,就好像我们找到了注定要爱的女人一样。我当时就有这种震撼我心灵的感受。

我让人替我作了介绍,我很快便神魂颠倒了,这是我过去从来没有过的。她折磨我的心灵。像这样听任一个女人的摆布是一件可怕而又美妙的事情。这几乎是一种酷刑,但同时又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幸福。她的眼色,她的微笑,她颈脖上被微风吹起的短发,她脸上所有那些细微的线条和一丁点儿表情,都会使我心神不定、坐立不安、魂不守舍。她用她的姿势,用她的神态,甚至用她手里拿着的像是中了魔法的东西,把我完全控制住了。看到她的放在家具上的面纱、扔在扶手椅上的手套,我的心中都会升起一股柔情。我觉得她的衣着是无法模仿的,任何人的帽子都不能和她的帽子相比。

她已经结婚了,不过她的丈夫总是星期六来,星期一离开,而且他对我毫不在意。我对他也毫不嫉妒,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还从来没有人像这个人那样让我觉着他在生活中是这样的无足轻重,也不引起我的注意。

我是多么爱她啊!她是多么漂亮、多么优美、多么年轻啊!青春、风雅、鲜艳,她都兼而有之。我以前从来没有像这样强烈地感到过,女人就是一个美丽、机灵、高雅、娇嫩、妩媚秀丽的生命。我以前也从来没有懂得过,在面部的曲线中,在嘴唇的动作中,在纤小的耳朵的圆形皱纹里,在这个被叫作鼻子的愚蠢的器官的形状里,都会有一种诱人的美妙之处。

就这样过了三个月,随后我到美洲去了,那时候我只觉得心灰意懒。可是我对她总是日夜思念,永志不忘。她在远处控制着我,就像从前在近处控制我时一样。几年过去了,我一点也忘不了她。她那美丽的形象总是留在我的眼前和心中。我对她始终温情脉脉,那种温情是平静的,就仿佛是对我一生中遇到的最美好最迷人的东西的甜蜜的回忆。

在人的一生中,十二年算不上是什么大事!时间在不知不觉中便过去了!一年接着一年度过,缓慢而又迅速,迟缓而又急促,每一年都是那么漫长,可是又结束得那么快!一年一年飞快地过去,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时间就这么完全消失了,如果回过头去看看,便再也看不到什么了;谁也不懂得自己是怎么老的。

我真的觉得离埃特尔塔那个布满卵石的海滩的美好的季节只有几个月时间。

今年春天,我到梅松-拉斐德的朋友家去吃晚饭。

在火车刚启动时,一个胖女人登上我的车厢,身边还带着四个小姑娘。我朝那个多产的母亲瞥了一眼,她肩宽体胖,圆圆的面孔像圆圆的月亮,戴着一顶镶有饰带的帽子。

她深深地呼吸着,因为刚才走得太快而气喘吁吁。孩子们开始嘁嘁喳喳地说话。我打开报纸,开始看报。

火车刚过阿尼埃尔,我那位女邻座突然对我说:

“对不起,先生,您是不是加尔尼埃先生?”

“是的,太太。”

这时候她笑了起来,这是一个正直的女人的欢笑,可是有点儿辛酸味。

“您认不出我了吗?”

我有点儿犹豫。我的确好像曾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张脸;可是在哪儿呢?在什么时候呢?我回答说:

“是的……不……我肯定认识您,可是我记不起您的名字了。”

她的脸稍许有点儿红了。

“朱丽·勒费弗尔太太。”

我从来没有经受过这样的打击。就好像在一瞬间我什么都完了!我只是感到有一块幕布在我面前撕开了,我将发现一些可怕而令人痛心的事情。

是她!这个平庸的胖女人,是她?自从我们分别以后,她生了这四个女儿。这些小姑娘和她们的母亲同样使我吃惊。她们是她生的,已经长大了,在生活中占下了位置。而她,这个绝妙的佳丽,已经不复存在了。我好像昨天还看见过她,而今天她却变成了这副模样!这怎么可能呢?我心中感到一阵剧痛,对大自然起了反感,对这种粗暴可耻的毁坏行为产生了一股无名怒火。

我惊慌失措地看着她,随后握住她的手;我的眼泪涌上了眼睛。我为她的青春哭泣,我为她的死亡流泪。因为我根本不认识这个胖女人了。

她也相当激动,结结巴巴地说:

“我的变化很大,是吗?有什么办法呢,一切都过去了。您看,我变成了一个母亲,只是一个母亲,一个好母亲。其他一切都永别了,完了。唉,我早已知道,如果我们有朝一日相遇,您是不会再认出我了。而且您也一样,也变了;我看了好一会儿才敢确定我没有认错人。您的头发全白了。您倒是想想,已经有十二年了!十二年!我的大女儿已经十岁了。”

我瞧瞧这个孩子。我在她身上看到了她母亲某些昔日的风韵,可是还不明显,还没有完全成形,只是些苗子。我觉得生活快得就像一列在我们面前驰过的火车。

我们抵达了梅松-拉斐德。我吻了吻我的老朋友的手。我仅仅想出几句俗不可耐的客套话来对她说。我心里乱极了,根本没法开口说话。

晚上,我一个人在家里,注视着镜子中的我,看了很久很久。我终于想起了我从前的模样,看到了记忆中的我的棕色的小胡子,我的黑头发和我年轻时的面容。现在我已经老了。永别了。

王振孙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三月十八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五年收入短篇小说集《白天和黑夜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