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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富裕咖啡馆[2]出来时,让·德·塞尔维尼对莱翁·萨瓦尔说:
“假如你愿意,我们就走着去。天气这么好,坐车去太可惜了。”
他的朋友回答说:
“我求之不得。”
让接着说:
“现在刚十一点,等走到那儿,离半夜还早着呢,所以我们慢慢地走吧。”
一大群兴致勃勃的人在林荫大道上熙来攘往,这些夏夜街头上的行人高高兴兴、舒舒服服地在游荡、饮酒、低声交谈,像河水般地在流动。不时地可以看到一家咖啡馆,里面射出的一大片亮光照着门外人行道上众多的顾客,他们都坐在摆满了酒瓶和酒杯的小桌子前面;这些挤在一起的顾客挡住了人行道上行人的来往,街上,挂着红灯、蓝灯或者绿灯的出租马车,猛然闯进灯火通明的铺子前面耀眼的光辉里,在一刹那间显现出拉车的瘦马碎步小跑的身影,坐在高处的车夫的侧影和马车的暗淡的车身。在灯光的照射之下,那些镶有金黄色车厢板的都市公司[3]的出租马车变成了一个个疾驰而去的光点。
两个朋友慢慢地走着,嘴里衔着雪茄,身上穿着晚礼服,胳膊上搭着一件大衣,纽孔里插着一朵鲜花;头上戴的帽子稍许有点歪,就像我们有时酒足饭饱以后在习习的凉风中漫不经意地戴上去的。
从上中学起,他们两人便结下了一种亲密、忠实和牢固的友谊。
让·德·塞尔维尼是一个身材修长的小个子,头有点儿秃,体质较弱,但很英俊;卷起的小胡子,明亮的眼睛,细巧的嘴唇,使人一望而知他是一个出生于林荫大道,成长于林荫大道的“夜游神”。他虽然貌似虚弱,但永不疲倦;虽然脸色苍白,但精力充沛;体操,击剑,淋浴和蒸汽浴,使这些瘦小的巴黎人锻炼出了一种不太自然的强健体魄。他的声誉不仅来自他所举办的各种喜庆酒宴,同样还来自他的机智、他的财产、他的社会关系以及某些人所特有的那种交际手腕、那种和蔼可亲、那种上流社会里的花言巧语。
他是一个真正的巴黎人,而且很轻率、很多疑、三心二意、反复无常、刚毅坚强却又优柔寡断,无所不能而又一无所长。在原则上他是自私的,在冲动时他也慷慨大方;他精打细算地花用他的年金,寻欢作乐时不忘注意健康。他遇事漠不关心,但又热情洋溢;他总是随遇而安,但又不断改变主意;在各种相互矛盾的本能的牵制之下,他经常是迟疑不决的,而最终总是会服从他那种极为活跃的享乐主义者的理智,对一切作出让步。这种风信旗般的推理方式实际上就是随风使舵和见机行事,而不肯花费力气去创造机会。
他的伙伴莱翁·萨瓦尔也很有钱,是一个能引得街上的妇女回头瞧的魁伟的美男子。他会使人想起一个由真人扮成的雕像,一个人种的典型,就像我们送到展览会去的那些样品一样。他过于漂亮、过于高大、过于慷慨、过于强壮,他的缺点就在于一切都过了分,所有的品质都好得过分了。他的风流艳事多不胜数。
在走到滑稽歌舞剧院前面时,他问:
“你已经预先通知那位夫人,说你要带我到她家里去吗?”
塞尔维尼笑了起来,说:
“预先通知奥巴尔迪侯爵夫人!那么你在大街拐角上跳上公共马车时,是不是也要预先通知马车夫呢?”
萨瓦尔稍带疑惑地问:
“那么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他的朋友回答说:
“一个暴发的女人,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冒险家,一个迷人的女妖精;我们既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忽然有一天出现在冒险家的圈子里,还懂得如何崭露头角。不过这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据说她的真名、她做闺女时的真名实姓是奥克塔薇·巴尔坦;她所有的头衔都是用的闺女的身份,但清白的头衔除外。后来她保留了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去掉了姓的最后一个字母,就成了现在用的奥巴尔迪这个姓。
“况且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女人,由于你的体格,你肯定会成为她的情夫。把赫拉克勒斯[4]送进梅萨丽娜家里,哪能不发生一点儿事情呢。不过我还要说一句,如果说那个宅邸的门是和百货公司的门一样可以自由进入的,那么我们并非一定要在那儿买点儿东西不可。在她家里最重要的是谈情说爱和打牌,但没有人强迫你做这件事或者那件事。要从那儿出来同样也是自由的。
“她住在星广场这个可疑的街区已经有三年了;她打开她大大小小客厅的门,接待那些从各国来到巴黎施展他们各种可怕的和犯罪的伎俩的社会渣滓。
“我曾去过她家里!怎样去的呢?我已经不记得了。我从前去那儿,就像我们所有人去那儿一样,因为那儿有人赌钱,那儿的女人生性轻佻,那儿的男人道德败坏。我喜欢那些挂着各种勋章的骗子手,他们全是外国人,全是贵族,全是有头衔的,除了间谍之外,全是大使馆不知道的人。他们信口雌黄地谈论他们的尊贵,无缘无故地吹捧他们的祖先,随心所欲地谈论他们的生活。他们是吹牛者、说谎者和诈骗者;他们像他们的纸牌一样危险,像他们的姓名一样具有欺骗性,他们都有杀人犯一般的胆量,因为他们在劫人财物时一定要有生死搏斗的勇气。总之,他们是苦役犯中的贵族。
“我非常喜爱他们。了解他们,认识他们,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听他们说话让人感到舒服。他们经常是很聪明的,从来不像法国公务员那样平庸无能。他们之中的女人经常是美丽的,都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狡猾的风趣,带有她们过去生活中的神秘性,她们过去的生活也许有一半是在感化院中度过的。一般来说,她们都有漂亮的眼睛,美丽无比的头发,完全适合干她们这一行的长相,一种使人心醉的风度,一种使人发狂的诱惑力,一种有害的却又无法抵御的妖冶!她们都像是从前的女征服者,是食肉猛禽,是真正的雌性鹰隼。我同样也很喜欢她们。
“奥巴尔迪侯爵夫人就是这种故作风雅的淫妇荡娃的典型。她是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柔媚动人,很有迷惑力,可以感到她已经淫荡到骨子里去了。大家在她家里玩得很快乐,有人赌钱,有人跳舞,有人吃宵夜……总之,一切上流社会的娱乐,在她家里大家都可以享受。”
莱翁·萨瓦尔问道:
“你从前是她的情夫,还是现在是她的情夫?”
塞尔维尼回答说:“我从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决不会是她的情夫。我,我是专门为了她的女儿去的。”
“唷,她有一个女儿?”
“她当然有一个女儿!而且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女儿,我亲爱的朋友。今天在这个窝里最有吸引力的就是她;她长得高大,漂亮,刚好成熟,十八岁,一头金发和她母亲的棕发一样美丽。她总是那么喜气洋洋,随时可以参加喜庆宴会,满脸笑容,跳起舞来不顾一切。谁将得到她呢?或者谁已经得到了她呢?没有人知道。我们一共有十个人在等待着,想得到她。
“一个这样的女儿,在像侯爵夫人这样一个女人手里,当然是一笔财产。这两个轻佻的女人,小心翼翼地玩着这场把戏。别人对她们的底细一点也不了解。她们也许在等一个机会……比我……好一些的。可是,我,我向你保证,如果我遇到机会,我是会……会抓住它的。
“而且,这个姑娘——她叫伊薇特——也真叫我难以捉摸。她是一个谜。如果她不是我从未见过的十足的奸诈和邪恶的怪物,那么她肯定是我们所能找到的最出色的出污泥而不染的清白奇女子。她生活在这个污秽的场所,却显得那么泰然自若,洋洋自得;所以说她如果不是卑鄙龌龊到了极点,那就是天真烂漫得使人难以置信。
“她是女冒险家中极好的嫩苗,在那种环境的肥料中成长,就像一种受腐烂物质滋养的卓越的植物;或者她的父亲是一个名门世家,一个大艺术家,或者是一个大贵族,一个亲王,一个国王,有一天晚上睡到了她母亲的床上。别人很难了解她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不过你马上就会看到她了。”
萨瓦尔不禁笑了,接着说:
“你爱上她了?”
“不。我只是这些人中的一个,这是不一样的。等会儿我可以把几个对待这个问题最认真的伙伴介绍给你。可是我的运气比较好。我比较突出,得到一些优待。”
萨瓦尔又说:
“你爱上她了?”
“不。她使我心神荡漾,她诱惑我,又使我心神不定,她吸引我又使我感到害怕。我把她当作陷阱一样处处提防,我希望得到她就像口渴时想得到冰冻果汁一样。我欣赏她的魅力,但在接近她时总是像接近一个被怀疑是一个手段高明的嫌疑犯一样。在她身边,我同时有两种感觉:一种是讲不清原因的亲近感,另一种是合乎情理的疑虑;因为她可能是诚实的,也完全可能是狡猾的。我觉得我所接触的是一个不合乎自然规律的非同一般的人物,也许是出众的,或者是可厌的,我不得而知。”
萨瓦尔第三次说:
“我说你是爱上她了。你谈起她时用的是诗人的夸张和行吟诗人的抒情口吻。喂,好好想想吧,问问你的心,爽爽快快承认了吧。”
塞尔维尼不声不响地走了几步,随后说:
“不管怎么样,这是可能的。无论如何,我经常想着她。是的,也许我已经堕入了爱河。我想她想得太多了,不论在睡梦中还是醒着,我总是在想她……这够严重的。她的形象总是在跟着我,追着我,伴着我;总是在我的面前,在我的周围,在我的心里,这种有形的心理困扰,是不是爱情呢?她的面容深深地印入我的视觉神经,以致我一闭上眼睛便会看到她。我一瞥见她便心跳,这一点我决不否认。所以说我是爱上她了,不过爱得很可笑。我热切地想得到她,可是一想到要娶她为妻,我似乎又觉得这是一种荒唐的傻念头,一件不合乎情理的事情。我也有点儿怕她,是一只小鸟面对罩向它的罗网的害怕。我还嫉妒她,嫉妒她那不可捉摸的心中的所有我毫不知情的想法。我经常在问自己:‘她究竟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还是一个可憎的荡妇?’她讲的事情会使一支军队感到震惊,可是鹦鹉也有这种能耐。她有时候冒冒失失,不知羞耻,使我相信她是纯洁无瑕的;有时候又是那么天真,天真得使人难以置信,使我难以相信她从来就是一个贞洁的人。她像个妓女般地挑逗我,刺激我,同时又像一个处女般地保护自己。她仿佛是爱我的,却又像是在玩弄我。在公开场合,她的表现如同我的情妇,私下里她待我就像我是她的兄长或者跟班。
“有时候,我想象她的情人和她母亲的一样多;有时候,我以为她对生活中的一切毫不顾忌,一点也不,你听懂了吗?
“而且她还是个小说迷。在等待有所进展时,我还是她的书籍供应商;她把我叫作她的‘图书管理员’。
“每个星期,新书书店[5]总是以我的名义把所有新出版的书寄给她,而且我相信她在阅读时并未把这些混在一起的书分门别类,而是拿到哪一本就读哪一本。
“这些书在她的脑子里一定变成了一盘奇特的色拉。
“这种由各种阅读物搅成的糊糊也许在这个姑娘的怪异的行为里起了一些作用。一个人通过成千上万的小说去观察人生,看到的东西一定蒙上了某种古怪的光线,并对事物产生一些相当荒诞的想法。
“至于我,我总是在等待。可以肯定的是,在我这方面,像我现在对这个姑娘的一时痴情,我对任何女子都还不曾有过。
“更加可以肯定的是,我也不会娶她为妻。
“因此,如果她已经有过几个情夫,我将增加她的情夫的数目;如果她还未曾有过情夫,那么我就像排队上电车时排在第一个。
“事情是明摆着的。她将来肯定结不了婚。谁会来娶奥巴尔迪侯爵夫人奥克塔薇·巴尔坦的女儿呢?决不会有人干的,理由有上千条!
“她到哪儿去找一个丈夫呢?在贵族阶级里吗?那是永远也找不到的;她母亲的屋子是一个用女儿来勾引顾客的公共场所。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谁能娶她呢?
“在资产阶级里?更没有可能。而且这位侯爵夫人不是一个肯做亏本生意的人;她非得把伊薇特许配给一个地位显赫的人不可,可是这个人她又找不到。
“那么,在平民阶级里?更不用说了。因此,她是没有出路的。这位小姐既不属于贵族阶级,也不属于资产阶级,也不属于平民阶级;她不能通过婚配而进入这个社会的任何一个阶级。
“由于她的母亲,由于她的出身,由于她受的教育,由于她的遗传的特性,由于她的作风,由于她的习惯,她属于那种金玉其外的卖淫事业。
“她是逃脱不了这种事业的,除非她去做修女;这同样是不太可能的,因为我们已经讲过了她的作风和爱好。所以她只有一种可能从事的职业:恋爱。如果她还没有从事过这种职业,她将来会干的。她是逃不脱这个命运的。她将来必将一下子从年轻姑娘变成姑娘[6];而我很想成为这种变化的转折点。
“我等着。对她感兴趣的人是相当多的。你将在那儿看到一个法国人,德·贝尔维涅先生;一个俄国人,被称作克拉瓦洛亲王的;一个意大利人,瓦尔雷阿利骑士[7]。他们都明确地提出了他们的申请,并采取了相应的行动。此外,在她的身边,我们还可以一一数出很多一般性的窃玉偷香的浪荡子。
“侯爵夫人在窥探。可是我相信她的注意力是在我身上。她知道我很有钱,而且她认为其他那些人都不如我可靠。
“而且,在我熟悉的这类陈列馆里,她的客厅是最使人惊奇的。在那里,我们甚至可以遇到一些相当正派的人;因为既然我们到那儿去,那么当然也决不会只有我们这几个人是上流人。至于女人,她已经在女扒手的巢穴里找到了,或者更不如说挑了些最好的。她是在哪儿发现她们的?没有人知道。这是一个与真正的坏女人的世界分开的世界,是与生活放荡的人分开,与所有一切分开的世界。此外,她还有一种天才的灵感,那就是专门挑选那些有孩子、特别是那些有女孩子的女冒险家;以致有一个糊涂虫还以为这个地方的女人都是些品行端正的良家妇女!”
他们已经走到了香榭丽舍大街。一阵微风轻轻地吹进叶丛之中,不时地在他们的脸上轻拂着,就像在空中某处扇动着一把巨大的扇子。有些静悄悄的人影在树下游荡;另外一些坐在长凳上的黑影合成一个黑色的大斑点。这些影子用很低的声音交谈着,仿佛他们在相互倾吐一些重大的或是见不得人的秘密。
塞尔维尼接着说:
“你一定想象不出我们在那个巢穴里会遇到那么许多想象出来的贵族头衔。
“关于这一点,你知道我要把你作为萨瓦尔伯爵来介绍;只用萨瓦尔这个名字将被人轻视,被人大大地轻视。”
他的朋友嚷道:
“啊,不,那可不行!即使只有一个晚上,即使在这种人家里,我也不愿意别人猜想我是一个可笑的想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贵族的人。啊,那是不行的!”
塞尔维尼笑起来了。
“你真傻。我呢,他们在那儿给了我一个德·塞尔维尼公爵的头衔。我既不知道这个头衔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给我这个头衔。我就这样变成了永远不变的德·塞尔维尼公爵先生了,我没有抱怨,也没有抗议。这也没有使我为难。如果不是这样,我也许会被人非常瞧不起。”
但是萨瓦尔根本没有被他说服,他说:
“你,你本来就是贵族,当然可以这么办。可是对我却不行,我还是要在那个客厅里保持我的平民身份。不管这样做的结果是好是坏,我都听其自然。这将是我与众不同的特征……也是我的……优越之处。”
塞尔维尼执拗地说:
“我向你保证这是不可能的,根本不可能的,你听到了没有?这几乎会显得是骇人听闻的。你会造成一个捡破烂的挤进了帝王会议那样的效果。这件事你就让我来办吧,我将把你作为上密西西比的总督介绍给他们,而他们谁也不会感到惊奇的。当一个人扮演大人物时,他决不会知道他扮演得过火的。”
“不,我还是不愿意。”
“那就算了。可是事实上,我想说服你,本来就是很蠢的;我想你未必能走进那里而不让别人送你一个头衔,就像在某些商店门口有人送一束紫罗兰花给女士们一样。”
他们向右拐了个弯,走进了贝里街[8]一幢华丽的房子,登上二楼,把他们的外套和手杖交给了四个穿短套裤的男用人。一阵热烘烘的宴会上的香味,鲜花的香味,香水的香味,女人的香味,使空气变得凝重起来。从旁边几个使人感到有很多人在里面的房间里传来一片持续不断的、沸沸扬扬的喧闹声。
一个高大、挺直、大腹便便、神态庄重,面颊上蓄着两片白胡子的像司仪一般的人,走近新来的客人,行了一个简短而不亢不卑的礼,问道:
“我该怎么通报?”
塞尔维尼回答说:“萨瓦尔先生。”
于是,这个人便把门打开,声音洪亮地向成群的宾客宣告:
“德·塞尔维尼公爵先生!
“萨瓦尔男爵先生!”
第一个客厅里全是女客。他们首先看到的是波涛滚滚般的光彩夺目的料子上面赤裸的酥胸。
正站在三位女朋友前面的女主人回过头来,笑容可掬、绰约多姿而又神态端庄地走了过来。
她的狭窄低矮的额头上蓄着一片略微盖着鬓角的乌黑发亮的浓密的头发。
她的身材高大,显得稍许过于壮实、肥胖和成熟了一些,可是非常美丽,那是一种沉重、热烈而有力的美。在那片会引人想象,引人发笑,神秘地使她富有诱惑力的像头盔般的头发下面,睁着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她的鼻子稍许尖了些;嘴巴比较大,非常迷人,是专门为了讲话和征服人而生就的。
可是她最动人的魅力在于她的声音。从她这张嘴里发出的声音就像从泉眼里流出来的泉水那样自然,那样轻松,那样响亮,那样明净,使人听起来感到有一种肉体上的享受。听到从这张嘴里滑出来的带有一种潺潺而流的小溪的那种优美的软声细语,真是一种耳福;看到她的两片稍许太红了一些的嘴唇在讲话时一张一合,真是一种眼福。
她把一只手伸给塞尔维尼让他吻,一面听任她那把用一根小金链子系着的扇子坠落下去;并把另一只手递给萨瓦尔,对他说:
“欢迎光临,男爵;公爵所有的朋友都可以把这儿当作他们自己的家。”
随后,她那炯炯有神的目光盯住了公爵介绍给她的大个子。她的嘴唇上方有一簇细微的黑色绒毛,像是一撇隐隐约约的唇髭,在她讲话时更明显一些。她的身上很香,那是一种强烈而醉人的香味;她用的是美国或者印度的香水。
另外有些人进来了;不是侯爵、伯爵,就是亲王。
她带着一种母亲般的妩媚对塞尔维尼说:
“您可以在另外一个客厅里找到我的女儿。先生们,你们好好玩吧;这幢房子是属于你们的。”
说完她就离开他们,去接待刚到的几位客人,一面向萨瓦尔投去一个充满笑意的、瞬息即逝的眼色;那是女人们为了让人知道对方很讨她们喜欢时所用的。
塞尔维尼挽住他朋友的胳膊对他说:
“我来替你当向导吧。我们现在这个客厅是女人的客厅,这是一座供奉新鲜的或者不新鲜的肉的寺庙;都是标了高价出租的东西,老货和新货同样值钱,甚至更值钱。左面这个厅是赌钱的,是金钱的寺庙。这个你知道。再往里面是舞厅,是纯洁的寺庙,是寺庙的圣殿,是少女市场。就是在那儿,陈列着这些阔太太的各种各样的产品。甚至还可以达成一些合法的协议!这就是我们在这儿度过的这些夜晚的……前途和希望。这也是这座道德疾病的博物馆里最稀奇的事情;这些小姑娘,她们的灵魂就像那些江湖卖艺人出身的小丑的四肢一样,已经脱臼了。我们去看看她们吧。”
他殷勤地向左右点头致意,亲切地打招呼;用一个鉴赏家的热烈眼光向他认识的每一个袒胸露肩的女人都看上一眼。
在第二个客厅的尽头有一个乐队在奏一首华尔兹舞曲,他们站在门口观看。有十五对左右的舞伴在旋转;男人们道貌岸然,女人们的嘴上挂着僵硬的微笑。她们像她们的母亲一般露出了身上的很多肉,而且其中有几个人的上身胸衣只用一根挂在肩头的薄薄的丝带系着;有时候仿佛可以看到她们腋下的阴影。
突然,一个个子高高的少女从房间的尽头冲了过来,她用左手提着她那件连衣裙的过长的裙尾,穿过人群,撞着了几个在跳舞的人。她用那种在人群中奔跑的妇女的小步子奔过来,并高声叫道:
“嗨,豆蔻[9]来了;您好,豆蔻!”
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生活的快乐,一种幸福的光辉。她的白皙的微带金黄色的皮肤,一种红头发女人的皮肤,仿佛在发着亮光。她那团盘在头上的像用火烧过的光彩夺目的头发压在她的额头上,似乎加重了压在她那条还比较纤细柔软的脖子上的重量。她生在这个世界上就像是为了行动,就像她的母亲是为了讲话才来到人间的一样;她的动作是多么自然、高雅和简练。看到她走路、动作、俯首和举起胳膊时,我们会感到一种精神上的愉快和肉体上的舒适。
她又一次说:
“嗨,豆蔻;您好,豆蔻!”
塞尔维尼像和男子握手一般猛烈地摇她的手,随后为她作了介绍:
“这位是伊薇特小姐;这位是我的朋友萨瓦尔男爵。”
她向面前的陌生人行了一个礼,随后仔细地端详他,说:
“您好,先生。您是不是每天都这样高大?”
为了遮掩自己的猜疑和犹豫,塞尔维尼用他惯常和她说话时使用的嘲弄语气回答说:
“不,小姐。他今天现出了他最大的身躯,为了取悦于您那位喜欢魁梧体形的母亲大人。”
年轻姑娘神态滑稽地一本正经说:
“那很好!可是您下次来看我时,请把身体缩小一点儿;我比较喜欢身材不大不小的人。看,豆蔻正适合我所需要的比例。”
接着,她向这位新客人伸出了她那只张开着的小手。
随后,她问道:
“您跳舞吗,豆蔻?喂,来一圈华尔兹。”
塞尔维尼没有回答,突然一下子激动地搂住了她的腰,随后他们像刮过一阵猛烈的旋风那样突然消失了。
他们跳舞的动作比所有其他人都要快一些,旋转,旋转,发疯般地边旋转边飞快地前进,两人紧紧地连成了一个人,身子笔挺,两条腿几乎是不动的,就像在他们的脚下藏着一个看不见的机械装置使他们这样飞速旋转。
他们好像不知疲倦。其他舞客逐渐停下来了,只有他们两人还在不停地跳着。他们似乎已经不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也不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已经远离舞会,到了心醉神迷的境界里面了。乐队的乐师们一直在演奏,眼睛都集中在这对发疯的人的身上;大家都很欣赏他们,到他们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鼓起掌来了。
这时候她有点儿脸红,眼睛有点儿异样。两只热情而羞怯的眼睛不像刚才那样大胆了,一双慌乱的带着深黑瞳孔的深蓝色眼睛不像刚才那么自然了。
塞尔维尼好像有点儿醉了。他靠在一扇门上来恢复平衡。
她对他说:
“犟是没有用的,我可怜的豆蔻,我的身体比您结实。”
他露出一种神经质的微笑,并且在他的眼睛里和嘴唇的皱褶里都露出了野兽般的贪欲,他的眼光简直要把她吞下去。
她一直站在他的前面,任凭她那气喘吁吁的敞开的胸脯整个儿袒露在这个年轻人的视线之下。
她接着说:
“有些时候,您的神气就像一只想跳到人身上去的猫。喂,请把胳膊伸给我,我们去找您那位朋友吧。”
他一声不吭地把胳膊伸给她挽着,随后他们一起穿过大厅。
萨瓦尔这时候已经不再是独个儿了。奥巴尔迪侯爵夫人已经又来到了他的身边。她在用她使人陶醉的、迷人的声音和他谈论着上流社会的琐事。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仿佛在对他讲一些并非她嘴里讲的话。看到塞尔维尼过来,她的脸上立即漾起了微笑,并向他转身过去说:
“您可知道,亲爱的公爵,我新近在布吉瓦尔[10]租了一幢别墅,准备在那儿过上两个月。我希望您将来到那儿去看我。请把您的朋友也带去。噢,我下星期一就要住到那儿去,你们两位是不是愿意在下星期六到那儿去吃晚饭?第二天我再留你们呆一整天。”
塞尔维尼突然把头转向了伊薇特。她脸色安详地淡然一笑,并用一种不容违拗的肯定语气说:
“豆蔻星期六晚上当然会去吃饭的。根本用不着问他。我们在乡下可以纵情欢乐,玩个痛快。”
塞尔维尼相信在她的微笑里面看到了许诺的影子,并且在她的声音里面也听出了某种意愿。
这时候,侯爵夫人抬起她那双漆黑的大眼睛,问萨瓦尔:
“您也去吧,男爵?”
她的微笑是不容置疑的。他弯弯腰说道:
“我将感到非常荣幸,夫人。”
伊薇特用一种天真的或者阴险的狡猾神情轻轻地说:
“这样的话,我们要使这儿所有的人都不高兴了,是吗,豆蔻,要使我那一大批人生气了。”
她用一个眼色瞄了瞄几个在远处注视着他们的男子。
塞尔维尼回答说:
“您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小姐。”
由于他们已经熟不拘礼,塞尔维尼在和她讲话时,“小姐”二字总是用的省略音[11]。
萨瓦尔问道:
“为什么伊薇特小姐总是把我的朋友塞尔维尼叫作‘豆蔻’?”
“因为他总是从您的手里滑走,先生。我们总以为抓住了他,其实永远也不可能。”
一望而知侯爵夫人心中在想别的事情;她眼睛一直盯着萨瓦尔,一面漫不经心地说:
“这些孩子真可笑!”
伊薇特生气地说:
“我并不可笑,我是真诚的!豆蔻很合我的心意,可是他总是把我扔在一边;这件事真叫人讨厌!”
塞尔维尼向她深深地行了一个礼,说:
“我不再离开您了,小姐,不管白天还是夜晚。”
她做了一个害怕的姿势,说:
“啊,不行,哪能这样!白天,我很愿意;可是夜晚,您会妨碍我的。”
他肆无忌惮地问道:
“那为什么?”
她平静而大胆地回答说:
“因为您脱了衣服便不会像现在这样有风度了。”
侯爵夫人并未显得激动,只是嚷道:
“他们胡言乱语起来,怎么会孩子气到这种程度!”
这时,塞尔维尼用一种嘲笑的语气接着说:
“这也是我的意见,侯爵夫人。”
伊薇特的眼睛盯着他,她像受到了损害似的高傲地说:
“您,您刚才言语粗鲁;最近一个时期以来,您经常这样出言不逊。”
说着她回过身去叫道:
“骑士,请来保护我,有人侮辱我。”
一个棕色头发、行动迟缓的瘦子走过来了,他带着一种不自然的微笑问道:
“谁侮辱你了?”
她把头往塞尔维尼一抬,示意说:
“是他,可是我爱他仍旧胜过你们大家,因为他比较不那么讨人厌。”
瓦尔雷阿利骑士弯腰致敬说:
“大家各尽所能。我们的身份也许差一点,可是忠诚程度毫不逊色。”
一个留着颊髯的、肚子肥大的高个子男人走了过来,他高声说道:
“伊薇特小姐,我是来听候您吩咐的。”
她嚷道:
“嗨,贝尔维涅先生。”
随后她转身向萨瓦尔介绍说:
“我的正式的求婚者,高大、肥胖、富有、愚蠢。我就爱他这些特点。一个真正的鼓手长……旅店中客饭席上的鼓手长。嗨,可是您长得比他还要高。我该给您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呢?……好吧,我就叫您小罗得先生吧,因为罗得巨人[12]肯定是您的父亲。可是你们应该有些有趣的事情要谈谈的,你们俩对其他人已经感到极其厌烦了,晚安。”
说完她便快步向乐队走去,请乐师们奏一支四对舞曲。
奥巴尔迪夫人好像有点儿心不在焉,为了继续谈话,她慢吞吞地对塞尔维尼说:
“您总是跟她开玩笑,您这会养成她的坏脾气和许多恶劣的习惯。”
他反驳说:
“是您没有完成对她的教育。”
她仿佛没有听懂似的,依然亲切地微笑着。
这时她看到一位神色庄严、胸前挂满了勋章的绅士向她走来,便连忙向他迎去说:
“啊,亲王,亲王;真是太荣幸了!”
塞尔维尼又挽起萨瓦尔的胳膊把他带走,并说:
“他就是最近一个正式提出求婚的克拉瓦洛亲王。那个姑娘是不是非常漂亮?”
萨瓦尔回答说:
“我嘛,我觉得她们两人都很漂亮。对我来说,那位母亲已经足够了。”
塞尔维尼向他弯弯腰说:
“悉听尊便,好朋友。”
跳舞的人推挤他们,占好了跳四对舞的位置,两人一排两人一排地面对面站成两组。
“现在我们去看看那些打牌的骗子吧,”塞尔维尼说。
于是他们走进了那个在赌博的大厅。
在每一张桌子周围都站着一圈人在观看。他们很少讲话;偶尔可以听到一些扔在台毯上或是从台毯上匆忙捡起来的金币的声响,在轻微的丁零声中夹杂着赌客的窃窃私语声,就像在人类的讲话声中搀进了金钱的低语声。
所有这些人都佩戴着各种不同的勋章,罕见的绶带;他们的面貌虽然各不相同,但是严肃的神态却完全一样。我们单凭他们胡子的式样便可辨认出他们的国籍。
身体僵直的美国人蓄着马蹄铁形的胡子;目空一切的英国人的胡子就像一把在胸口上展开的扇子;西班牙人的浓密的黑胡子几乎与眼睛相连;罗马人蓄着维克多-埃马纽埃尔[13]赠与意大利的那种巨型唇髭;奥地利人蓄颊髯,下巴却剃得光光的;一位俄国将军的嘴唇上仿佛配备着两支由鬈毛织成的长矛;一些法国人蓄着风流小胡子,世界上所有剃须匠的新奇花样都在这儿体现出来了。
“你不玩吗?”塞尔维尼问。
“不,你呢?”
“从来不在这儿玩,你想走了吗?我们等哪天人少一些的时候再来;今天人太多了,什么也干不了。”
“我们走吧!”
于是他们从一扇通往过厅的门走出去。
一到街上,塞尔维尼便说:
“喂,你说怎么样?”
“果真很有趣。可是,和那些男人相比,我还是喜欢那些女人。”
“对极了!对我们来说,这些女人在她们同类的一伙人中算是好的。你没有像在理发店里嗅到香水味儿那样在她们的身上嗅到恋爱味儿吗?事实上,只有在这样的人的家里才能用金钱换得快乐。她们是多么讲究实际啊,我的好朋友!她们是多么出色的艺术家啊!你有时候吃过面包铺里的蛋糕吗?那些蛋糕中看不中吃,因为做那些蛋糕的人只会做面包。所以说,一个普通的社交场所的女人的恋爱,时常让我想起那种面包店里小伙计做的甜糕饼,至于我们在像奥巴尔迪侯爵夫人那样的女人家里找到的恋爱,那就是最好的甜糕饼。唉,她们是很擅长做糕饼的,这些女糕饼师傅!我们只是花五个铜子到她们家里去买在别处只卖两个铜子的糕饼罢了;就是这么回事。”
萨瓦尔问:
“现在她家里的主角是谁?”
塞尔维尼耸了耸肩膀,表示全然不知,他说:
“我一无所知。最后一个大家知道的主角是一个英国贵族,已经走了三个月了。眼下她的生活来源大概是靠大家,也许是靠赌博和赌徒,因为她经常心血来潮,变化无常。可是请告诉我,我们星期六肯定要到布吉瓦尔她家里去,是不是?在乡下我们可以随便一些,而且我最后一定会打听到伊薇特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萨瓦尔回答说:
“对我再好也没有,那一天我什么事也没有。”
在满天星光下面顺着香榭丽舍大街往下坡走时,他们打扰了一对躺在一条长凳上的男女,塞尔维尼咕噜着说:
“多么可笑,同时又是多么重大的事情。恋爱是多么平凡,多么有趣,总是相差无几,又总是变化多端!这个无赖在这个姑娘身上付二十个铜子,和我将来要在一个像奥巴尔迪那样的女人身上花上一万法郎的目的是一样的;而且那个奥巴尔迪也许并不比这个婊子更年轻更聪明一些!这种事有多傻啊!”
他缄默了几分钟,随后接着说:
“不管怎样,如果能做伊薇特的第一个情人,那就是福星高照。唉,为了做成这件事,我可以拿出……我可以拿出……”
他没有想出他可以拿出什么。走到王宫大街拐角上时,萨瓦尔向他道过晚安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