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智者
献给德·沃男爵[2]
布莱罗是我童年时的朋友,我最亲密的伙伴;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秘密。我们是被一种心灵和精神的深厚的友谊,一种兄弟般的密切关系和一种相互间的绝对信任联结在一起的。他把他最微妙的思想,直至人们几乎难以向自己承认的那些小小的良心上的羞愧告诉我。我对他也同样如此。
我是他所有爱情秘密的知情人,他也洞悉我的一切罗曼史。
在他通知我说他快要结婚时,我像被背叛了一样受到了伤害。我感到那种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真诚和完美的感情一去不复返了;他的妻子在我们中间。两个人在床上的亲密相处,即使那时他们不再相爱了,也会产生某种同谋关系,某种神秘的联盟关系。他们,男人和女人,就像两个审慎的合伙人,对所有的人都不信任。可是这种由夫妇接吻联结在一起的如此紧密的关系,在妻子有了一个情夫的那一天起就会顿时断裂。
我像记得昨天的事那样记得布莱罗的婚礼的全过程。他们签订婚约的仪式[3]我没有参加,因为我对这种事不感兴趣,我只是到市政府和教堂去了。
原来和我素昧平生的他的妻子是一个金黄头发的高个子年轻姑娘,身材苗条,眼睛、头发、脸色和手都显得比较暗淡,很漂亮。她走路的动作稍呈波浪形,就像她乘在船上一样。在往前走来时,她就像在行一连串姿势优美的屈膝礼。
布莱罗看来非常爱她。他不断地注视她,我感到在他内心颤动着对这个女人的过于强烈的欲望。
几天以后,我去看他。他对我说:“你想象不出我有多么幸福。我发疯般地爱她。而且她是……她是……”他这句话没有讲完,就把两个手指按在嘴上,做了一个姿势,表示绝妙的、卓绝的、完美的,还有其他许许多多意思。
我笑着问道:“有这么许多吗?”
他回答说:“你能梦想的一切都有!”
他为我作了介绍。她很迷人,待人亲切而得体。她对我说,这个家也是我的;可是我觉得他,布莱罗,已经不再是我的了。我们的亲密关系一下子被割断了。我们几乎找不到什么共同语言。
我走了。随后我到东方国家去旅行。我回来时经过俄国、德国、瑞典和荷兰。
在离开了十八个月以后我才回到了巴黎。
在我回来的第二天,我正在林荫大道上漫步,呼吸呼吸巴黎的空气,忽然看到有一个脸色苍白、面容清癯的男子向我走来;这个人和布莱罗很像,好比一个瘦骨嶙峋的肺痨病患者可能和一个脸色红润、肚子稍许有点发胖的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相像一样。我瞧着他,感到奇怪和不安,心里在想:“是他吗?”他看到了我,发出一声欢叫,伸出了双臂。我张开双手;就在林荫大道中央,我们相互拥抱在一起了。
从德罗奥街到滑稽歌舞剧院[4]之间,我们走了几个来回;因为他似乎已经走得有点儿累了,我们准备分手,这时候我对他说:“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有病?”他回答说:“是的,是有点儿不太舒服。”
看上去他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对这个如此亲密的老朋友,我曾经有过的唯一的朋友,我心中一股感情油然而生。我紧紧地握了握他的双手。
“你怎么了?你感到不舒服吗?”
“不,稍许有点儿累。这没有什么关系。”
“你的医生怎么说?……”
“他说是贫血,要我补充铁质,吃红肉类[5]肉食。”
我脑子里突然起了怀疑,问道:
“你生活幸福吗?”
“是的,非常幸福。”
“非常幸福吗?”
“非常幸福。”
“你妻子呢?……”
“非常迷人。我比从前更爱她。”
可是我发现他的脸已经红了。他显得很尴尬,仿佛很害怕我再提问题。我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推到一家当时没有人的咖啡馆里,我逼着他坐下,盯着他的眼睛说:
“喂,我的老朋友勒内,对我说真话。”他结结巴巴地回答说:“可是我没有什么可以对你说的。”
我语气坚定地接着说:“这不是真话;你有病,大概是心病,而你不敢向任何人泄漏这个秘密。有什么伤心的事情在啃噬你的心灵。可是你要把真话告诉我。喂,我等着。”
他的脸又红了,随后转过头去支支吾吾地说:
“这真蠢!……可是我……我完了!……”
他住口不语,我接着说:“嗯,喂,说呀。”这时,他就像把一个在折磨着他的、还未供认过的想法扔出来一样,突然宣告说:
“好吧,是这么回事,我有一个在要我性命的妻子……”
我没有听懂。“她使你感到不幸吗?她日夜折磨你吗?可是她是怎样折磨你的?是从哪方面折磨你的?”
他声音微弱、就像忏悔一件罪恶似的咕噜着说:“不……我爱她爱得太过度了。”
听到这出乎意料的供认,我顿时目瞪口呆;随后,我真想笑出来,终于,我可以回答他说:
“可是,我觉得你……你也许可以……爱她爱得克制一些。”
他的脸色又变得煞白。他终于决定要像过去一样和我推心置腹,说:
“不,我办不到。而我快死了,这我知道。我快死了。我在自杀;我感到害怕。在某些日子,就像今天,我想离开她,想一走了之,想到世界的尽头去生活,去长久地生活;随后,当夜幕降临,我又忧心忡忡地跨着小步,不由自主地回到家里。我慢慢地登上楼梯。我拉响门铃。她在那儿,坐在一把扶手椅里。她对我说:‘你回来得多么晚啊!’我抱吻她。随后我们在桌子前坐下。在整个用餐时间里,我一直在想:‘晚饭以后我就出门,乘上火车到随便什么地方去。’可是,当我们一回到客厅,我就感到累得不再有勇气站立起来。我就留下了。随后……随后……我总是以屈服告终……”
我还是忍不住要笑。他看出来了,接着说:“你在笑,不过我向你保证,这是很可怕的。”
“为什么,”我对他说,“你不告诉你的妻子呢?她会理解的,除非是一个妖怪。”
他耸耸肩膀说:“唉,你这是在说风凉话。我之所以没有告诉她,是因为我知道她的天性。你是不是听到过有些人在谈起某些女人时说:‘她已经嫁了第三个丈夫了’?听见过,是不是;而这样的事使你发笑,像刚才一样。可是,这是真实的,有什么办法呢?这既不是她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她就是这样的,因为她的天性如此。我亲爱的,她的气质和梅萨丽娜[6]一样。她自己并不知道,而我却很清楚,我真是活该。她很迷人,温柔,亲切,觉得我们之间的爱抚是很自然的,是适度的,而这些爱抚却使我精疲力竭,要我的命。她的神气就像一个毫不知情的女寄宿生。她是毫不知情的,可怜的孩子。
“唉,每天我都下了很大的决心。要知道我快要死了。可是只要她的两只眼睛看我一眼,只要她给我一个从中我可以看到她嘴唇的狂热的渴望的眼色,我便马上屈服了,一面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我不再想要这些致命的吻了。’在我像今天这样又一次屈服了以后,我就走出家门,一直往前走,心里想着死;一面对自己说,我完了,完了。
“我的精神受到了这样巨大的打击,几乎到了错乱的地步,以致昨天我到拉雪兹神父公墓[7]去溜了一圈。我瞧着那些像多米诺骨牌一般排列着的坟墓,心里在想:‘我不久就要到这儿来了。’我回去后,狠下心想说自己病了,要逃避她。可是我做不到。
“唉!这种事你是不知道的。去问问一个受尼古丁毒害的瘾君子,他能不能改掉他的美妙的而又致命的习惯。他会告诉你,他已经试了上百次,但都未能成功。他还会说:‘活该,我宁愿抽烟抽死。’我就是这样的。如果一个人陷入了这样一种错综复杂的情欲或是恶癖之中,那就无药可救了。”
他站起来,把手伸给我。我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怒火,一种针对这个女人的仇恨的怒火;我痛恨这个女人,痛恨这种自己并未意识到的、既迷人而又可怕的女人。他扣上外套的扣子准备走了。我粗暴地对他冲口而出:“可是,该死的!你与其这样听任自己死去,还不如给她几个情夫。”
他又耸耸肩膀,一声不吭地走了。
一连六个月我没有再见到他。我每天上午都在等待着收到一封请我参加他葬礼的讣告。可是我决不愿意踏进他的家门,我听命于某种复杂的感情,这种感情中包括对这个女人的蔑视,对他的愤恨、恼怒以及成千上万种各不相同的感觉。
一个晴朗的春日,我在香榭丽舍大街[8]散步;这正是那种给我们心中带来神秘的喜悦,点亮我们的眼睛,给我们浑身充满一种强烈的活着的幸福感的暖洋洋的下午。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去:是他,是他,健壮结实、脸色红润、脑满肠肥。
他向我伸出两只手,满脸喜色,叫道:“是你吗,没良心的?”
我瞧着他,吃惊得目瞪口呆:“嗯……是的。天哪。祝贺你。六个月来你完全变了。”
他脸涨得通红,假笑着继续说:“尽力而为嘛。”
我专注地注视着他,使他明显地发窘了。我说:“那么,你……你身体康复了?”
他很快地支吾着说:“是的,完全好了。谢谢。”随后,他换了一种语气说:“遇到你可真是太巧了,我的老朋友,嗯,我经常在盼望见到你,现在,我们又相逢了。”
可是我不放弃我的打算。我想把事情搞搞清楚。我问道:“喂,六个月以前你对我讲的心里话,你还记得很清楚吧……那么……那么……,是你现在反抗了?”
他嘟哝着说:“就算我什么也没有对你说过,让我清静清静吧。可是,你知道,我又找到了你,我要留住你。你到我家里去吃晚饭吧。”
我突然产生了到他家里去看看和了解一下的强烈欲望。我接受了邀请。
两个小时以后,他把我带进了他的家门。
他的妻子非常亲切地接待了我。她的神态很朴实,天真可爱,高贵优雅,使人赏心悦目。她修长的双手,她的脸颊,她的脖子都白嫩细腻,非常优美;那是一种名门世家的、高贵的细皮白肉。她行走时总是有一种小艇般的悠长的动作,好似她每一条腿,每走一步,都要微微弯曲一下。
勒内像兄妹般地吻了吻她的前额,问道:“吕西安还没有来吗?”
她声音清脆,轻快地回答说:“是的,还没有来,我的朋友。你知道他来得总是要迟一些。”
铃声响了。一个高个子青年出现了,深棕色头发,脸上毛茸茸的,一副经常出入上流社会的大力士的外貌。我们被相互介绍。他的名字叫吕西安·德拉巴尔。
勒内和他紧紧地握了握手。随后大家入席用餐。
晚餐美味可口,充满欢乐。勒内和从前一样,不停地和我亲切、热忱、坦率地谈天说地;比如说:“你知道,我的老朋友。喂,我的老朋友。听我说,我的老朋友。”随后他突然大声说道:“我又找到了你,你想不到我有多么高兴。我好像得到了再生。”
我瞧瞧他的妻子和另外一位。他们的行为始终规规矩矩。可是我有二三次仿佛看到他们偷偷地交换一个迅速的眼色。
晚餐刚结束,勒内便转过头去对他的妻子说:“我亲爱的,我又找到了皮埃尔,我要把他带走;我们要像从前一样到林荫大道上去边走边聊天。你会原谅我们这种做单身汉时养成的闲逛的习惯吧;而且我还把德拉巴尔先生留给你。”
年轻的女人微微一笑,向我伸出手来,一面说:“请别把他带走太长时间。”
我们就这样手挽手地走上了大街。这时候,我想不惜任何代价把事情搞清楚,说:“喂,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好吗?……”可是他突然打断了我的话,声音中微带怒气,就像一个被毫无理由打扰了平静的人;他回答说:“噢,这个嘛!我的老朋友,别用你那些问题来烦我了。”随后他压低声音,就像对自己说话一样,神气就像那些作出了明智的决定的人那么自信,说:“听任自己最后这样累死,真是太蠢了。”
我不再坚持了。我们走得很快,我们开始谈天。突然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我们去看看姑娘们,怎么样?”
我开怀大笑,说:“随你的便。走吧,我的老朋友。”
王振孙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十二月四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四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隆多里姐妹》。
[2]德·沃男爵:莫泊桑的朋友,曾任《吉尔·布拉斯报》的编辑。写过一些有关打猎、骑术和剑术的作品。他的《手枪射击手》由莫泊桑作序。
[3]在十九世纪的法国,婚约的签订是在未婚妻家中进行,同时还举行亲友参加的招待会。
[4]滑稽歌舞剧院:在巴黎嘉布遣会修女林荫大道和昂坦街十字路口。德罗奥街在滑稽歌舞剧院东边,相距不远。对莫泊桑来说,这段路是他喜爱的散步场所。
[5]红肉类:指牛肉、马肉和羊肉。
[6]梅萨丽娜(15—48):古罗马公主。罗马皇帝喀劳狄一世的第三个妻子,以荒淫无耻著名。
[7]拉雪兹神父公墓:在巴黎市区东部的第十二区内。
[8]香榭丽舍大街:巴黎市内最繁华的一条林荫大道,在其西北面尽头是星广场,广场上有凯旋门;朝东南通往杜伊勒里公园和卢浮宫前的协和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