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伞
献给卡米耶·乌迪诺[2]
奥雷依太太是个节俭的妇人。她知道一个铜子的价值;为了积攒钱财,她有一大堆严格的原则。她的女仆想从菜篮子上揩点油,当然是相当困难的;即使她的丈夫奥雷依先生要些零花钱,也不是什么轻而易举的事情。其实他们家境很好,又没有孩子;不过奥雷依太太看到白花花的小银币从她家里流出去,就会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痛苦,就像心被撕碎了一样。每当她不得已要付出一笔数目较大的款项时,尽管这笔开销决不可省,她那天晚上肯定睡不香。
奥雷依经常对他妻子说:
“你应该稍许大方一些,我们从来也没有动用过我们的老本啊。”
她总是回答说:
“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钱多总比钱少好。”
她是一个四十岁的小个子女人,爱活动,爱干净,脸上已经有了皱纹,时常要生气。
她丈夫经常抱怨由于她的节俭而造成的缺这少那,其中有些东西的匮乏尤其使他难受,因为那是有损他的自尊心的。
他是陆军部里的主任科员,之所以还在干下去,只不过是为了服从妻子的命令,为的是增加家里从不动用的年金收入。
两年以来,他总是带着他那把打满补丁的雨伞去上班,引来同事们的讪笑。他终于忍受不了这些冷嘲热讽,坚决要求他妻子给他买一把新伞。她花了八个半法郎替他买了一把,那是一家大百货商店用来做广告的。同事们看到这件在巴黎有成千上万的廉价品,又是一片挖苦奚落,使奥雷依痛苦万分。这把雨伞的质量实在太差,用了三个月就成了废物,大家都把这件事当作笑料。有人还就此编了一首歌,从早到晚在大楼里上上下下都有人在唱。
奥雷依简直气疯了,一定要他妻子替他选购一把价值二十法郎的薄绸面子的新伞给他,并且要她把发票带回来作证。
她买了一把十八法郎的雨伞,在交给她的丈夫时,脸气得通红地说道:
“这把伞你至少要用五年。”
奥雷依胜利了,在办公室里真正地挽回了脸面。
傍晚回家时,他妻子不放心地望了一眼雨伞说道:
“你不该老是用橡皮筋紧套着,这样会把绸面弄破的。你要好好爱护,因为我是不会动不动就替你买伞的。”
她拿过伞来,取下橡皮筋,把那些折痕抖了抖。突然,她惊呆了;她发现在伞的中间有一个像铜子大小的窟窿,那是被雪茄烟烧的。
她结结巴巴地说:
“这是怎么了?”
她丈夫头也不回,平静地回答:
“谁怎么了?什么怎么了?你说什么?”
这时候,怒火已经堵住了她的嗓子,她连话也说不出来:
“你……你……你烧焦了……你的……你的雨伞。你……你……你是疯了吗!……你是想让我们倾家荡产吗!”
他觉得自己脸色也变了,回过头来说:
“你说什么?”
“我说你烧焦了你的雨伞,瞧!……”
她像是要打他似的冲到他的前面,把那个烧破了的小窟窿伸到他的鼻子底下。
面对这个小窟窿,他不知所措,只是吞吞吐吐地说: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我,我不知道!我可以发誓,我什么也没有做过,我什么也没有做过。我,我不知道这把雨伞是怎么回事!”
这时她大声嚷了起来:
“我敢打赌,你一定在办公室里拿着它玩,耍把戏,你一定撑开过让别人看。”
他回答说:
“我只撑开过一次,让他们看看有多漂亮。就是这样,我向你发誓。”
可是她气得直跺脚,和他大吵起来;这种夫妻间的争吵,对一个喜欢过太平日子的男子来说,简直比枪林弹雨的战场还可怕。
她从一把颜色不一样的旧雨伞上剪下一块绸子,补在窟窿上面。第二天,奥雷依低声下气地拿着这把补过的雨伞出门了。到了办公室,他把雨伞搁在柜子里,就像一个不愉快的回忆一样,不再去想它了。
可是,傍晚时刚一回家,他的妻子便从他手里把雨伞抓过去检查,却发现雨伞已经损坏得不可收拾,她惊呆了。雨伞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小窟窿,很明显是被火烧的,好像是有人把烟斗里没有熄灭的烟灰全都倒在上面了。雨伞完蛋了,没法挽救了。
她一声不吭地看着,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也一样,眼睛注视着破伞,呆若木鸡;他吓破了胆,不知如何是好。
随后他们两人相互注视着;接着他低下脑袋,她把那件破玩意儿扔在他的脸上;在一阵狂怒中她的嗓音恢复了,她高声叫道:
“啊!坏蛋!坏蛋!你是有意这样做的!可是你要付出代价的!你再也不会有伞了……”
吵闹又重新开始。经过一个小时的狂风暴雨以后,他终于可以声辩了。他指天誓日地说,他一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能是有人恶作剧或是有意报复。
一阵门铃声救了他;原来是一个朋友到他们家来吃饭。
奥雷依太太把事情讲给他听。要说再买一把伞,那是不可能的,她的丈夫再也别想有伞了。
那位朋友跟她讲道理:
“那么,太太,他的衣服不就完了吗,衣服当然更值钱。”
小个子妇人依然怒气冲冲地说:
“那么他可以用厨房里的雨伞,我可不给他买新的绸子伞了。”
一想到要用厨房里的伞,奥雷依生气了,说:
“那我,我就辞职!我决不带着厨房里的伞到部里去上班!”
那位朋友接着说:
“去把伞面换一换,费不了多少钱的。”
奥雷依太太火气又上来了,她喃喃地说:
“换个面子至少也要八个法郎。八法郎加十八法郎,一共是二十六个法郎!为了一把雨伞花二十六个法郎,简直是发疯,是胡闹!”
那位朋友是个贫困的小市民,他有了一个主意:
“让您的保险公司赔好了。烧毁的东西,只要是在您家里损坏的,保险公司是应当赔的。”
听到这个主意,小个子女人一下子平静下来了;思索了一分钟以后,她对丈夫说:
“明天,你到部里去以前,先到玛戴尔内勒保险公司去一趟,要他们检查一下您的伞,并且提出赔偿要求。”
奥雷依先生一听跳了起来,说:
“这种事我一辈子也不敢去干的!只不过是损失十八个法郎嘛。我们也不会因此穷死的。”
第二天,他拿着一根手杖出门了;幸好这天是好天气。
奥雷依太太独自待在家里,心里总是为那十八法郎的损失愤愤不平。雨伞就搁在餐厅的桌子上,她绕着桌子转圈,就是拿不定主意。
她一直在想着保险公司,可是她又不敢去面对保险公司接待处的那些先生们的带有讥讽意味的眼光,因为在公开场合她是很腼腆的,为了一点点小事都会脸红,在不得不与陌生人谈话时,她会感到拘束。
可是十八法郎的损失她实在搁不下,她心痛得就像被刺了一刀似的。她已经不愿意再去想它了,但是这笔损失的回忆却不断地捶打着她,使她感到痛苦。怎么办呢?时光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她还是什么主意也拿不定。可是突然她就像懦夫一下子变成了勇士似的下了决心。
“我一定要去,去了再说。”
不过应该先把雨伞加工一下,使它受到的损伤更严重一些,使她的要求更合理一些。于是她在壁炉台上取下一根火柴,在伞骨之间烧去了巴掌大的一块,然后把破伞仔细卷好,再用橡皮筋箍好,然后披上披肩,戴上帽子,急匆匆地向保险公司所在地里伏利街[3]走去。
可是她越是走得离公司近,她的脚步却越是慢了。她要去说些什么呢?他们将如何回答她呢?
她看了看门牌号码,还剩二十八个号码。很好!她还可以想想,她越走越慢。忽然,她打了个哆嗦;她走到门口了,门上标着金光闪闪的几个字:“玛戴尔内勒火灾保险公司”。已经到了!她停住站了一会儿,心里又是焦虑又是惭愧;她走过去,又走回来,随后又走过去,再走回来。
最后,她对自己说:
“我总得进去啊!早进去总比晚进去好。”
不过,在走进门口时,她觉得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
她走进一间宽阔的大厅,四周有许多窗口,每个窗口里都可以看到一个脑袋,身子被隔板遮住了。
一位捧着一些文件的先生在大厅里经过。她停住脚步,低声下气地问道:
“对不起,先生。请问哪儿是要求赔偿烧毁物件的地方?”
那人的声音很响亮,回答说:
“二楼左边,损失科。”
“损失科”几个字使她听了更心里发怵;她真想什么也不说,牺牲了那十八个法郎,逃走了事。可是一想到这个数目,她的胆子又大了一些;她上楼了,走一步停一步,一面喘着气。
在二楼,她看见有一扇门,就敲了敲。有一个响亮的声音喊道:
“请进!”
她进去了,里面是一个大厅,有三位气宇轩昂的、佩戴着勋章的先生站在那里说话。
其中一位问她:
“您有什么事,太太?”
她想不起怎么说了,只是吞吞吐吐地说:
“我来……我来……是为……为了一笔损失。”
那位先生彬彬有礼地指着一个座位说:
“请坐一会儿,我马上就跟您谈。”
随后他回过头去,跟那两位先生继续谈话。
“两位先生,敝公司认为对两位应负的责任不能超过四十万法郎,你们要我们多付十万法郎的要求,我们很难接受。而且根据估价……”
那两位中有一位打断了他的话,说道:
“不必再说了,先生;让法院来决定吧。我们现在只能告辞了。”
他们恭恭敬敬地行了几个礼出去了。
啊!如果她胆敢和他们一起走,她一定也跟着走了;她会放弃一切,一走了之!可是她能这样做吗?那位先生送客回来,鞠躬问道:
“太太,有什么事可以为您效劳?”
她支支吾吾地回答:
“我来是为了……为了这件东西。”
那位经理用一种疑惑的诧异神态,低头望着她递给他看的那件东西。
她试着用发抖的手捋下橡皮筋,她费了很大劲才达到目的,随后一下子撑开了那把只剩下破残面子的雨伞的骨头架子。
经理用同情的语气说:
“看来损坏很严重。”
她有些迟疑地说:
“它花了我二十法郎。”
经理吃惊地说:
“是吗!有这么贵吗?”[4]
“是的,当初是很好的,现在我想请您检查一下它的情况。”
“很好,我看清楚了,很好。但我不知道这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有点担心了;也许这家公司对小东西是不赔偿的。她于是说:
“不过……它是被烧坏的。”
经理并不否认:
“我看得很清楚。”
她张口结舌,不知再怎么说下去了;随后,她忽然明白了自己忘了说明来意,于是赶紧说道:
“我是奥雷依太太,我们在玛戴尔内勒火灾保险公司保过险的,现在我是为了要求赔偿损失来的。”
她怕遭到断然拒绝,急忙又加了一句:
“我只要求你们换一个伞面。”
经理有些为难,说道:
“可是……太太,我们不是卖雨伞的商店。我们不能承担修理的业务。”
这个小个子妇人觉得胆子又大了起来;一定要进行斗争,那就斗争吧!她不再害怕了,说:
“我只要求修理费,我会找人去修理的。”
经理先生似乎有点尴尬,他说:
“真的,太太,钱是很少的;可是这样微不足道的损失,别人是从来不要求我们赔偿的。请想想吧,像手帕、手套、扫帚、旧鞋子等等小物件,每天都有被烧掉的,我们是不能赔偿的。”
她的脸红了,觉得怒气又上来了。
“先生,可是去年十二月,我们家的烟囱失了火,至少造成我们五百法郎的损失;奥雷依先生并没有要求公司作任何赔偿,因此今天公司赔偿我的雨伞也是应该的。”
经理猜到她是在说谎,便微笑着说:
“奥雷依先生损失了五百法郎没有要求赔偿,而现在却来要求赔偿五六个法郎的修理费,您大概也会承认这是很奇怪的事情吧。”
她一点也不惊慌地回答:
“请别见怪,先生;五百法郎的损失归奥雷依先生,十八法郎的损失却要我付款的,这不是一回事。”
经理看出这个妇人很难打发,这样缠下去他这一天就要白白浪费掉,只能作些让步,问道:
“那么,请把事情经过告诉我,好吗?”
她觉得有希望了,便开始讲述起来:
“是这样的,先生;在我的前厅里,有一个搁手杖和雨伞的铜架子。那一天,我在回家的时候把伞搁在架子上。还应该告诉您一件事,在架子上面,有一块放蜡烛和火柴的小木板。我伸手取了四根火柴,我擦了一根,火柴断了。我再擦一根,着了,但跟着就灭了。再划第三根,还是那样。”
经理插嘴说了一句俏皮话:
“那肯定是政府专卖的火柴[5],是吗?”
她不懂对方的意思,继续说道:
“也许是的;我总是要擦到第四根才能擦着;我点上蜡烛,便进房间去睡觉了。可是过了一刻钟,我好像闻到有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我一向害怕着火。如果真要遭到火灾,那也不会是我的错!特别是自从刚才跟您提起过的那场烟囱失火以后,我更是非常小心的。所以我立刻起床,走出卧室,到处寻找,像猎狗一样到处嗅着,最后发现是我的雨伞烧着了。很可能是有一根火柴掉在里面了。您看它被烧成什么样子了……”
经理已经决定赔了,问道:
“您估计要赔多少?”
她一下子没有说话,不敢确定数目;故作大方地说:
“请您叫人去修吧。我把这件事托付给您了。”
他拒绝了,说:
“不行,太太,这件事我办不了。您要求赔多少,请说吧。”
“可是……我觉得……这样吧,先生,我也不想多要您的钱,我……我们这么办吧。我把伞拿到一家伞店里去,让他们换上一个耐用的、上等的绸面子,以后我拿发票来取款,您看这样行吗?”
“很好,太太,就这样说定了。这是一张通知出纳科付款的通知,他们会偿还您的费用的。”
于是他递给奥雷依太太一张卡片,她接了过来,一边道谢一边往外走;她生怕经理改变主意,所以要赶快走出去。
现在她迈着轻松的步伐在街上走着,一边寻找一家她看得中的漂亮的伞店。她找到了一家很气派的伞店,她就走了进去,果断地说:
“这把伞要换一个绸面子,要用质量好的绸子。请把你们最好的绸面子换上去。价钱我是不在乎的。”
王振孙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二月十日的《高卢人报》。同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隆多里姐妹》。
[2]卡米耶·乌迪诺:法国剧作家,小说家。莫泊桑的亲密朋友,莫泊桑的女友勒孔特·德·诺伊夫人的兄弟。
[3]里伏利街:巴黎由第一区通到第四区的一条东西向大街,在卢浮宫北面。
[4]在一八八二年底,一把“包不褪色的英国哔叽”的雨伞才值六点七五法郎。
[5]从一八七五年一月十八日起,法国的化学火柴的制造和销售均由政府垄断,质量很差。但市面上仍有国内地下制造的火柴和走私进口的外国火柴,质量较好。老百姓都抱怨并且怀念过去用从瑞典进口的火柴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