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巴克图

廷巴克图[1]

林荫大道,这条生命之河,在夕阳撒下的金色粉末里挤满了人。整个天空是红色的,耀眼的。在玛大肋纳教堂[2]背后有一块巨大无比的火烧云,朝整条长街斜着泼下一阵火雨,像炽热的炭火升起的蒸汽一样颤动着。

欢乐、兴奋的人群走在这火焰般燃烧着的薄雾里,仿佛走在一个神仙世界里。脸染成了金黄色,黑帽子和晚礼服反射出紫色的亮光。漆皮鞋把一团团火抛在人行道的沥青路面上。

在咖啡馆门前,有一群群的人在喝亮闪闪的、颜色鲜艳的饮料,简直会让人把它们当成融化在晶质玻璃杯里的宝石。

在穿着比较深色的轻便服装的顾客中间,有两个穿着军礼服的军官,他们军礼服上的耀眼的包金饰物使一双双眼睛都垂了下来。他们在这欢腾的生活中,在这光辉灿烂的夜晚,怀着莫名其妙的喜悦感情聊着天,他们朝人群望着,望着那些慢悠悠的男人和在身后留下一股撩人的香味的急匆匆的女人。

突然有一个黑人得意扬扬地在他们面前经过。这个黑人身材非常高大,凸着大肚子,穿着黑礼服,人字斜纹布的背心上挂着一些小饰物,脸亮得就像上过蜡。他朝过路人笑,朝报贩子笑,朝亮闪闪的天空笑,朝整个巴黎笑。他个子高,高得超过了所有人的头,那些逛大街的人在他背后都回过头来欣赏他的背影。

但是他忽然发现军官,也不顾撞到别的喝酒的人,奔了过来。他一到他们的桌子前,就用他那双欣喜若狂的、闪闪发光的眼睛盯住他们看,嘴角咧开,一直咧到了耳朵边,露出明亮得像黑暗天空上的一弯新月的白牙齿。两位军官惊讶地望着这个乌黑的巨人,一点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高兴。

他用所有桌子上的人听了都笑起来的嗓音大声说:“你好,我的中尉。”

一位军官是营长,还有一位是团长。前一位说:“我不认识您,先生;我不知道您找我有什么事。”

黑人回答:“我非常爱你,维迪埃中尉,贝齐围城,许多葡萄,找过我。”

军官完全糊涂了,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人,同时在记忆里搜寻;他猛然叫了起来:“廷巴克图?”

黑人喜形于色,一边拍着大腿,一边使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哈哈大笑,可着嗓子叫喊:“对,对,呀,我的中尉,认出了廷巴克图,呀,您好。”

少校也由衷地笑着朝他伸出自己的手。这时廷巴克图又变得严肃起来。他抓住军官的手,按照黑人和阿拉伯人的习惯吻了一下,快得对方来不及阻止。军人感到不好意思,严厉地对他说:“好啦,廷巴克图,我们不是在非洲。坐下,告诉我怎么会在这儿遇见你。”

廷巴克图挺出他的肚子,因为话讲得快,含糊不清地说:“赚了许多钱,许多,大饭店,吃得好,普鲁士人,我,骗了许多,许多,法国菜,廷巴克图,皇帝的厨师,我有了二十万法郎。哈!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大声叫嚷,眼睛里流露出如疯似狂的快乐。

军官懂得他这种奇怪的语言,在问了一些时候以后,对他说:“好,再见吧,廷巴克图,希望很快能再见面。”

黑人立刻站起来,这一次握了握伸给他的手,大声说:“再见,再见,我的中尉!”

他走了,高兴得一边走,一边指手画脚,让人把他当成了疯子。

上校问:“这个野人是什么人?”

“一个好小伙子,一个好士兵。让我来把我知道的有关他的情况讲给您听听,相当有趣。”

您也知道,一八七〇年战争[3]开始时期,我被围困在贝齐埃尔[4],这个黑人把它叫做贝齐。我们没有遭到围攻,而是遭到封锁。普鲁士人的战线到处包围着我们,在大炮射程之外,不向我们进攻,而是慢慢地用饥饿折磨我们。

我当时是中尉。我们的驻军由各种不同性质的军队组成,有被击溃的团队的残余,有逃兵,也有脱离部队进行抢劫的士兵。总之我们什么都有,甚至还有一天晚上来到的十一名阿尔及利亚步兵,天知道他们是怎么来的,是从哪儿来的。他们出现在城门口,精疲力竭,衣衫褴褛,饥肠辘辘,却又喝得醉醺醺。他们都被交给了我。

我很快就看出他们不服从任何纪律,经常外出,经常喝得醉醺醺,我试图关他们禁闭,甚至关他们监禁,一点用处也没有,我的这些人整天不见人影,就像钻到地底下去了似的,接着又重新出现,一个个都烂醉如泥。他们没有钱,他们在哪儿喝的酒?又怎么喝,用什么喝呢?

这使我感到非常惊奇,尤其是因为这些野人永远不停的笑和他们的淘气的大孩子性格,使我对他们感到兴趣。

我发现他们全都盲目地服从他们中间最高大的一个人,也就是您刚才见到的这个人。他按照自己的意愿支配他们;作为权力无限的、无可争辩的首领,他为他们安排神秘的冒险活动。我把他叫到我的屋里盘问他。我们的谈话长达三个小时,因为我很难听明白他那种让人莫名其妙的难懂的话。至于他,这个可怜的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让我听懂,创造了许多词,指手画脚,累得直淌汗,揩着脑门,喘气,停下来,等他相信找到了一个新的说明方法,又突然重新开始。

最后我终于听懂了他的父亲是一个大头领,廷巴克图[5]附近的一个黑人国王。我问他的名字。他的回答听上去有点儿像是夏瓦哈里布哈利克赫辣纳弗塔波拉辣。我觉着把他家乡的名字“廷巴克图”给他当名字可以简单一些。一个星期以后,整个驻军就不再用别的名字叫他了。

但是我们非常想知道这位前非洲王子是从哪儿找到酒喝的。结果被我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发现了。

一天上午我在城墙上观察周围的情况,发现在一个葡萄园里有什么东西在动。收获季节已经到了,葡萄已经成熟,不过我没有去想这个。我想到有一个密探在接近城市,我组织了一次真正的出征,去抓那个转来转去的人。在得到将军的批准以后,由我亲自指挥。

我派了三支小分队分别从三个城门出去,他们应该在那个可疑的葡萄园附近会合,把葡萄园包围起来。为了切断密探的退路,这三支小分队中的一支至少有一个小时的路要走。留下一个人在城墙上观察,用信号通知我那个被发现的人并没有离开田野。我们静悄悄地前进,一路上几乎是贴着车辙爬行。最后我们到达指定地点;我急忙把我的士兵分散开,他们冲进葡萄园,找到了……廷巴克图,他正在葡萄藤中间爬来爬去吃葡萄,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像狗吃食那样张开大口直接咬住藤上的葡萄,用牙齿一下子扯下一整串。

我让人把他拉起来,但是办不到,这时候我才明白了他为什么像这样用双手和双膝在地上爬。把他扶起来刚站住,他就摇晃了几秒钟,伸出双臂,脸朝下倒下去。他醉了,我还从来没有看见有人醉得像他这么厉害。

我们用两根支撑葡萄藤的支柱把他抬回去。一路上他不停地一边挥动胳膊和腿,一边笑。

秘密原来完全在这儿。我的这些小伙子把葡萄当酒喝。他们醉得不能动弹以后,就地躺下睡觉。

至于廷巴克图,他喜爱葡萄园的程度令人难以置信,简直无法衡量。他像斑鸫一样生活在里面,不过他恨斑鸫,怀着嫉妒的竞争对手才会有的仇恨恨它们。他不断地重复说:“斑鸫吃光葡萄,这些坏蛋!”

一天晚上有人来找我,说是平原上发现有什么东西朝我们这边过来。我没带望远镜,因此辨认不出。看上去就像一条身子伸展着前进的大蛇,也许是一支护送什么东西的队伍吧?

我派了几个人去迎接这支队伍,很快这支队伍就像打了胜仗一般得意扬扬地回城了。廷巴克图和他的九个伙伴用乡村的椅子拼成一种供台,抬着八个砍下来的血淋淋的、面部歪歪扭扭的人头。第十名阿尔及利亚步兵拉着一匹马,马尾巴上拴着另外一匹马,还有六头牲口以同样方式连成一串,跟在后面。

以下就是我后来知道的情况。我的那些非洲人动身到葡萄园去,突然发现有一支普鲁士小分队在接近一个村庄。他们没有逃,躲了起来。接着当军官们想喝点什么,在一家客店门前下马时,十一个小伙子冲过去,赶跑了以为遭到攻击的普鲁士枪骑兵,杀了两个哨兵,还有上校和跟随他的五名军官。

这一天我拥抱了廷巴克图。但是我发现他走路困难,以为他受了伤,他笑了起来,对我说:“我,为国家贮备。”

这是因为廷巴克图不是为了荣誉而作战,而是为了收获而作战。凡是他能找到的东西,凡是在他看来有几分价值的东西,特别是发亮的东西,他都放进自己的口袋!怎样深的口袋啊!一个袋口在髋部,袋底在髁骨的深坑。他记住了一个大兵用语,把它叫做他的“深兜”。这确实是他的深兜!

因此他从普鲁士军服上拉下了金饰物,头盔上的铜尖顶,纽扣,等等,把它们全都扔进他的深兜,深兜满得再也装不下了。

每天他把出现在他跟前的每一样发亮的东西,一块块的锡,一枚枚的银币扔进去,这使得他的样子有时变得十分滑稽。

他打算把这些东西带回到鸵鸟之乡。这个受着吞没一切发亮物体的需要折磨的国王的儿子,看上去很像是鸵鸟的兄弟。如果他没有他那个深兜,他会怎么办呢?一定会把它们吞下去。

每天早上他的口袋空了。因此他一定有一座总仓库,堆放他那些财富。但是在哪儿呢?我没有能够发现。

将军得知廷巴克图的战功以后,急忙派人把留在邻村的尸体埋掉,以免让人发现他们被砍了头。普鲁士人第二天又来了。村长和七个有声望的居民被立即枪决,作为对告发普鲁士人来到的报复。

冬季来临。我们疲惫不堪,陷入了绝望境地。现在每天都交战。受饥饿折磨的人连路也走不动,只有八个阿尔及利亚步兵(另外三个已经被打死)仍然胖胖的,红光满面,而且精力充沛,时刻作好作战的准备。廷巴克图甚至还发胖了。他有一天对我说:“你饿得厉害,我有好肉。”

他确实给我送来了一条极好的里脊肉。不过是什么的里脊肉呢?牛、绵羊、山羊、驴子、猪,我们全都没有了。马也不可能搞到。我把肉吞下去后想到了这一切。这时候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出现在我脑海。这些黑人出生在离吃人肉的国家很近很近的地方!每天有那么多的士兵倒在城市的周围!我问廷巴克图,他不愿意回答。我没有再坚持问下去,但是从此以后我拒绝他的馈赠。

他热爱我。一天夜里,我们在前哨,突然下起大雪。我们坐在地上。我怀着怜悯的心情望着可怜的黑人们在这白色的冻结的粉末下瑟瑟发抖。我感到非常冷,开始咳嗽,立刻感到有样东西像一条又大又热的棉被似的落在我身上。原来是廷巴克图把他的大衣披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站起来,把大衣还给他:“留着,我的孩子;你比我更需要它。”

他回答:“不,我的中尉,给你,我不需要,我暖和,暖和。”

他用一双恳求的眼睛望着我。

我接着说:“好啦,听话,我要你留下你的大衣。”

黑人于是站起来,抽出他那把被他磨得像镰刀一样快的刀子,另外一只手拎着我拒绝收下的那件军大衣。

“如果你不收下大衣,我用刀割,谁也没有大衣。”

他会这么干的。我只好让步。

一个星期以后我们投降了。我们中间的一些人能够逃走。其余的人要出城去向战胜者投降。

我朝检阅场走去,我们应该在那里集合。使我惊奇得一下子呆住的是面前出现了一个穿着白色人字斜纹布衣服,戴着一顶草帽的黑人。这是廷巴克图,他看上去容光焕发,双手插在口袋里,在一家小铺子门前走来走去,橱窗里陈列着两只菜盆子和两只酒杯。

我对他说:“你在干什么?”

他回答:“我不走,我是好厨师,我让普鲁士人吃,赚很多钱,很多钱。”

天冷到零下十度。我在这个穿人字斜纹布衣服的黑人面前直打哆嗦。他于是拉住我的胳膊,让我进去。我看见一块巨大的招牌,他要等我们走了以后才把它挂在他的门口,因为他还有几分羞耻心。

我读了读由他某一个同谋手写的这块招牌:

廷巴克图先生专烧军人菜肴

前皇帝陛下御厨

巴黎大师——价格公道

尽管我在绝望中忧心忡忡,我还是不禁笑了出来。我让我的黑人去干他的新买卖。

这不是比送他去当俘虏更好些吗?

您刚才看到这个小伙子已经获得成功。

贝齐埃尔今天属于德国。廷巴克图的饭店是进行报复的开始。

郝运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八月二日的《高卢人报》。一八八五年收入短篇小说集《白天和黑夜的故事》。

[2]玛大肋纳教堂:在巴黎第九区,附近有玛大肋纳林荫大道、嘉布遣会修女林荫大道和意大利人林荫大道,是十九世纪末巴黎生活的高级地区。

[3]指一八七〇年发生的普法战争。

[4]贝齐埃尔:这个法国地名是作者杜撰的。

[5]廷巴克图:非洲马里的一个城市,是商业中心。一八二八年法国旅行家卡依埃游览该城,回国后加以描绘。一八九四年被法国军队占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