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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具已经在临河的游廊上摆好了。奥巴尔迪侯爵夫人租下的春风别墅位于一座小山的半山腰上,向马尔利蜿蜒流去的塞纳河正好在别墅花园的围墙外面拐弯。

别墅正对面,远处天际的克罗瓦西[14]的岛上的大树形成了一大块绿荫;我们还看到了一长段宽阔的河面,一直通到隐藏在叶丛下面的蛙泽[15]的水上咖啡馆。

夜幕降临。这是一个河边的安静的黄昏,色彩丰富而光线柔和;这是一个使人感到幸福的悄然无声的黄昏。没有一丝微风使树枝摇曳,没有一息气流扰动塞纳河平静明亮的流水;可是这时候天气温和,并不太热,使人感到舒服。塞纳河两岸沁人心脾的凉气正在往晴朗的天空升腾。

太阳落到大树后面别的地方去了,我们仿佛嗅到了已经入睡的大地的舒适,我们在宁静的空间嗅到了人间的懒散的生活。

当大家从客厅里出来准备坐到餐桌上去的时候,每个人都感到心醉神迷。一种沁人心脾的欢愉心情侵入了他们的心扉,大家都觉得在那儿,在那个乡间,还有这条大河和落日作装饰,一面呼吸着这种清新和甜蜜的空气一面吃晚饭,真是太惬意了。

侯爵夫人挽着萨瓦尔的胳膊,伊薇特挽着塞尔维尼的胳膊。

只有他们四个人。

两个女人仿佛和在巴黎时完全不一样了,尤其是伊薇特。

她几乎不再讲话了,显得疲惫无力,很庄重。

萨瓦尔几乎认不出她了,问道:

“您怎么了,小姐?我觉得您自上星期以来已经变了,您已经变成了一个非常有理智的人。”

她回答说:

“这是乡下使我变成这样的。我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我觉得我非常滑稽。而且我,我从来没有一连两天不变样的。今天我可以像一个疯子,明天我又可以像一曲哀歌。我像天气一样变幻莫测,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您不是看见了么,我什么都干得出来,根据时机的不同而定。有些日子我会杀人,可是不会杀虫子;我决不会杀虫子,不过杀人倒是会的。在另外一些日子里,我会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哭泣。我的脑袋瓜里会涌现出一大堆各不相同的念头,这同样要看我起床时的心情。每天早晨醒来时,我便可以说出我这一整天将如何度过;也许是我们做的梦使我们产生了这些念头,这也关系到我新近看了哪些书。”

她穿着一件白色法兰绒连衣裙,把她巧妙地包在柔软而轻盈的织物里面。连衣裙的宽大的、大折裥的上身部分,松紧适度地显示出她那不受拘束的、坚实的和已经成熟的胸脯。她那条托着一大团浓密的金发的纤细而微黄的脖子伸出在厚实而毛茸茸的领口花边之外,微微晃动着,就像是一件由皮肉做成的首饰。

塞尔维尼瞧了她好一会儿,才说:

“今天晚上,您真可爱,小姐。我希望看到您总是这样。”

她稍许带着一点平时那种狡猾神情对他说:

“您别对我作什么表白,豆蔻。今天我会把它当真的,您就要为此付出昂贵的代价!”

侯爵夫人显得很快乐,非常快乐。她一身黑色打扮,气度高贵地穿着一件呈现出她丰满有力的曲线的庄重的连衣裙,上身部分稍许有点儿带红的颜色;一条红色的石竹花编成的花绦像链子一般从腰带上坠下,又重新升上去系在臀部,一朵红玫瑰插在她深色的头发里。这天傍晚,在她的全身都有一种火辣辣的东西;在她那简单而装缀着仿佛在流血的鲜花的衣着里,在她这天傍晚压在宾客们身上的眼光里,在她缓慢的声音和稀少的动作里,都有所流露。

萨瓦尔仿佛也很严肃,仿佛在沉思。他不时地用一个熟练的手势捋一下他的亨利三世[16]式样的棕色的山羊胡子,像是在思索着什么深奥的问题。

几分钟里面,谁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随后,在上鳟鱼的时候,塞尔维尼才开口说:

“沉寂有时候是有好处的。人们在不讲话的时候经常比讲话的时候更加接近,对不对,侯爵夫人?”

她稍许转过身子对着他,回答说:

“这倒是真的。大家在一起想想一些有趣的事情是很惬意的。”

她抬起她热烈的眼光对着萨瓦尔;他们相互注视了有好几秒钟。

桌子下面发生了一种几乎看不见的小动作。

塞尔维尼接着说:

“伊薇特小姐,您要是再这样不吭声,我就要以为您已经爱上什么人了。可是,您究竟爱上了谁呢?我们一起来找找看。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先把那一大批粗俗的求爱者搁在一边,只来谈谈一些主要的人物;先来谈谈克拉瓦洛亲王怎么样?”

听到这个名字,伊薇特仿佛刚醒过来似的说:

“我可怜的豆蔻,您想到了他!可是亲王很像是一个蜡人馆里的俄国人,他很可能在一些发式竞赛中得些奖牌。”

“好,我们就把亲王除外吧;那么您对皮埃尔·德·贝尔维涅子爵是很看重的吧。”

这一次,她笑起来了,并问道:

“您是不是看见我吊着葡萄酱(她根据不同的日子称他为葡萄酱、马尔伏瓦齐、阿尔让特依[17];因为她给每个人起绰号)的脖子,并对着他的鼻子轻轻地说:‘我亲爱的小皮埃尔,或者我奇妙的皮德罗,我崇拜的皮埃特里,我娇小的皮埃罗,把你的哈巴狗大脑袋伸给想吻它的你亲爱的小女人吧。’”

塞尔维尼说:

“除开他们两人,还有瓦尔雷阿利骑士,侯爵夫人好像特别喜欢他。”

伊薇特高兴起来了,说:

“眼泪吗?他可是个动不动就痛哭流涕的家伙。他总是跟在第一流的大出丧后面;所以每次他看我的时候,我总以为我已经死了。”

“去掉三个了。那么您对眼前这位萨瓦尔男爵是不是已经一见倾心了?”

“对小罗得先生么,不,他太强壮了。就像要我去爱星广场上的凯旋门。”

“那么,小姐,那么毫无疑问您是爱上我了,因为在您的崇拜者中间,唯有我还没有被谈到过。由于谦逊和谨慎的缘故,我一直在等着呢。现在我只要向您表示感谢就行了。”

她乐不可支地回答说:

“爱上您吗?豆蔻?噢,不。我很爱您……可是我并不爱您……等等,我不想让您泄气。我还……还没有爱您,您也许……还有机会。坚持下去吧,豆蔻,要忠诚、殷勤、驯服、体贴、处处小心、百依百顺、不顾一切地讨我的喜欢……以后……我们再看。”

“可是,小姐,您刚才所要求的一切,我宁愿在以后给您,而不是在以前,如果这对您没有什么妨碍的话。”

她以一个喜剧中的侍女般的天真神情问道:

“在什么以后?……豆蔻。”

“当然是在您表示爱我以后啰!”

“那么,就当作我是爱您的那样去做吧。请相信这件事,如果您愿意……”

“可是,只不过……”

“别说了,豆蔻,这件事讲到这儿为止。”

他举手行了一个军礼,不再讲了。

太阳已经落到小岛后面去了,可是天空还是像一盆炽热的炭火一般通红,平静的河水仿佛变成了鲜血。天际的返光照得房屋和人物一片通红。侯爵夫人头发里那朵猩红的玫瑰像是从云端里掉在她头上的一滴紫红的红霞。

伊薇特望着远处,她的母亲仿佛无意地把她赤裸的手放在萨瓦尔的手上,可是在年轻姑娘做了一个动作以后,侯爵夫人的手立即缩回,去整理她连衣裙上身的褶子。

在一旁瞧着他们的塞尔维尼说:

“小姐,晚饭以后,我们到岛上去兜个圈子,您愿不愿意?”

她听到这个主意很高兴,说:

“啊,好的;那一定会很有趣的;就我们两个去,是吗,豆蔻?”

“是的,就我们两个去,小姐。”

随后,他们又不讲话了。

远处天际的沉寂,黄昏时那种催人入睡的宁静使得他们的心、他们的身体、他们的声音都麻木了。这是宁静的时刻、沉思的时刻,使人几乎讲不出话来。

仆人们无声地伺候着。苍穹中的火光熄灭了,夜晚徐徐地在大地上展开它的暮色。萨瓦尔问道:

“您是不是想在这儿常住下去?”

侯爵夫人加重语气回答说:

“是的;只要我觉得舒服我就住下去。”

当天黑得看不见的时候,有人拿来了几盏灯。这些灯在无边的黑暗中向桌子上射出一种奇特的灰白色的灯光;马上有一群虫子像雨点般落在桌布上。那是一些非常非常小的小虫子,它们在灯罩上飞过时都被烧着了;随后,那些烧焦了的翅翼和爪子像一片灰色的在跳跃的灰尘一样,密密麻麻地洒在桌布上和杯盘里。

他们在葡萄酒里喝到了这些东西,在沙司里吃到了这些东西,在面包上看到这些东西在蠕动。他们的脸上和手上总是被那些不可胜数的、细小的飞虫挠得痒痒的。

于是他们只能不停地更换饮料,遮盖盘子,并小心翼翼地、偷偷摸摸地吃菜。

这种游戏使伊薇特大为高兴,塞尔维尼专注地遮掩着她送到嘴边的东西并保护她的杯子,把餐巾展开像屋顶一样地盖在她的头上;可是侯爵夫人感到不耐烦了,变得很神经质,这顿晚餐就草草收场了。

伊薇特还牢记着塞尔维尼的提议,对他说:

“现在我们到岛上去吧。”

她的母亲用一种无精打采的声音叮嘱说:

“千万别在那儿呆久了。我们这就送你们到渡口去。”

于是他们动身走了,始终是两个一对两个一对地走。年轻姑娘和她的朋友在前面阡道上走;他们听到身后的侯爵夫人和萨瓦尔在低声说话,声音很轻,但讲得很快。一切都是黑的,像墨水般的漆黑一团。可是布满着星火的天空,仿佛正在把这些火点洒在河里,因为幽暗的水面上点缀着许多星星。

两岸的蛙群呱呱地叫着,发出它们单调而滑动的音符。

不计其数的夜莺在宁静的空中轻轻地歌唱。

伊薇特突然问道:

“听,我们身后怎么没有走路声了;他们到哪里去了?”

接着她叫道:

“妈妈!”

没有任何回音。年轻姑娘接着说:

“可是他们不可能走远的,我刚才还听到他们的声音。”

塞尔维尼咕噜着说:

“他们大概是回去了。您母亲也许感到冷了。”

随后他带着她走了。

在他们前面,有一个灯光在闪耀着。那是渔夫马尔蒂内开的客店。听到两个散步者的叫声,一个男子从屋子里走出来;后来他们便登上了一只系泊在岸边野草丛中的大划子。[18]

船夫拿起两支桨,沉重的木船向前驶去,惊醒了在水面上沉睡的星星,使它们狂舞一阵以后又慢慢地在划子后面平静下来。

他们到了对岸,随后在一些大树下面登岸。

从潮湿的地面上升起的凉气在高高的茂密的树枝下飘浮,树枝上仿佛栖息着和树叶一样多的夜莺。

远处一架钢琴开始演奏一支民间的华尔兹舞曲。

塞尔维尼早已挽着伊薇特的胳膊,现在又慢慢地伸手在她的腰后面滑过去,并轻轻地搂紧她。

“您在想什么?”他说。

“我?什么也不想。我觉得很幸福!”

“那么,您一点也不爱我吗?”

“当然爱,豆蔻,我爱您,我非常爱您;不过,请您别拿这件事来烦我了。天气这么好,谁有心思来听您这些废话。”

他搂着她往自己身上靠,她虽然微微扭动了几下,想挣脱开去,他却在相互接触之间,透过柔软的法兰绒衣服,感到了她肌肉上的热气。他结结巴巴地说:

“伊薇特!”

“嗯,什么事?”

“我,我就是爱您。”

“您这是说说而已的,豆蔻。”

“我是认真的:我爱您已经很久了。”

她一直想挣脱他的紧抱,用尽力气想伸出她那条被压在两人胸脯之间的胳膊。由于这种牵制和动作,他们走路时非常困难,跌跌撞撞地像是喝醉了。

他不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好,心里很清楚对一个年轻姑娘谈话和对一个已婚女子是不一样的。他觉得心慌意乱,寻思着该怎么办,捉摸着她是否会同意,是否听得懂他的意思;他还绞尽脑汁想找出一些温柔的、确切的和必不可少的果断的语言来。

他不住地重复着说:

“伊薇特!您说呀,伊薇特!”

随后,他突然像碰碰运气似的在她的脸颊上急速地吻了一下。她稍许躲了一下,生气地说:

“喂,您真可笑。您是不是可以让我安静些?”

根本不能从她的音调里听出她在想什么,她想要什么。看到她没有过于生气,他就把他的嘴唇贴在她的脖子根上刚长出纤细的金黄头发的地方,也就是那个他渴望已久的迷人的地方。

这时候她为了挣脱便尽力挣扎。可是他还是用力搂住她,并用另一只手扳住她的肩头,迫使她的脑袋转向自己,并且在她的嘴上,抢走了一个深深的、使人销魂的吻。

她整个身子迅速地扭动了一下,滑出了他的胳膊,再沿着他的胸脯往下一沉,一下子便挣脱了他的拥抱,随着一阵像是鸟儿起飞时那种响亮的窸窣声,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一下子愣住了,一动也不动,由于她那种敏捷和突然的消失而感到很惊奇;后来他因为什么也听不到了,便轻声叫道:

“伊薇特!”

她没有回答。他开始往前走,眼睛在黑暗中搜索,在灌木丛中寻找她那件应该变成一个白点点的连衣裙。他提高声音再次叫道:

“伊薇特小姐!”

夜莺也停止了歌唱。

他加快了步子,心中有一种泛泛的不安,不断地提高声音叫道:

“伊薇特小姐!伊薇特小姐!”

什么声音也没有;他停住脚步,侧耳静听。整个岛上都寂静无声,在他的头上稍许有一点儿树叶颤动的声息;唯有两岸的青蛙还在继续发出它们响亮的呱呱声。

于是他从这个灌木丛走向那个灌木丛,往下走到那些陡直而荆棘丛生的急流的堤岸边,随后又折向平坦而寸草不生的死水堤岸旁。他一直走到面对布吉瓦尔的地方,重新又回到蛙泽浴场,在所有的树丛中寻找,并一遍又一遍地叫道:

“伊薇特小姐,您在哪里?请回答我。刚才我是跟您开玩笑。喂,回答我呀!请别让我这样找您!”

远处的钟声开始敲响。他数着钟声:十二点了。他已经在岛上来回走了两个小时了。这时候他想起她也许是回家去了,于是他又从桥上绕了个圈子,闷闷不乐地回去了。

穿堂里有个用人坐在扶手椅里等他,已经睡着了。

塞尔维尼叫醒他问道:

“伊薇特小姐是不是已经回来很久了?我因为要去看一个人,走到河边便和她分手了。”

用人回答说:

“啊,是的,公爵先生,小姐在十点钟以前就回来了。”

他走进自己的卧室,躺到床上。

他睁着两眼,久久不能入睡。那个抢来的吻使他心潮翻腾。他冥思苦想:她那时究竟要些什么?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她究竟知道些什么?她是多么美丽,多么使人心情狂乱啊!

他的种种欲望,早已因为他从前过的生活、所有那些到手过的女人以及探测过的爱情而疲乏了,现在又在这个如此水灵、如此刺激和如此神秘的年轻姑娘面前复苏了。

他听到时钟敲响一点钟,随后是两点钟。他肯定睡不着了。他感到热,出汗了,他觉得他的太阳穴在突突地狂跳;于是他从床上起来,去打开窗子。

一阵凉风吹进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浓重的阴影无声无息,漆黑一团,毫无动静。可是突然,他看到在他的前面,在黑糊糊的花园里面有一点亮光,很像是一块烧红的炭。他想:“咦,一支雪茄烟……这只能是萨瓦尔。”于是他轻轻地叫道:

“莱翁!”

一个声音回答:

“是你吗,让?”

“是的。等等,我这就下来。”

他穿上衣服,走出屋子,来到跨坐在一把铁椅子上吸雪茄的朋友前面,说:

“这个时候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萨瓦尔回答说:

“我吗,我在休息!”

说着,他便笑了起来。

塞尔维尼握着他的手说:

“祝贺你,我的朋友。而我,我……心里很闷。”

“这就是说……”

“这就是说……伊薇特和她的母亲是不一样的。”

“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吧!”

塞尔维尼把他的企图和失败讲了一遍,随后说:

“真的,这个小妞把我的心也搅乱了。你倒是想想看,我居然睡不着了。多滑稽,一个小姑娘;外貌非常单纯,可是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一个有丰富生活经历的、恋爱过的、了解人生的妇人,我们很快便能猜透她的心事,可是如果是个黄花闺女便完全不一样了。实际上,我开始相信她是在戏弄我。”

萨瓦尔坐在椅子上前后摇晃着,他慢条斯理地说:

“当心,我的朋友,她会让你娶她的。你还记得那些轰动一时的例子吧。她的手腕和后来成为皇后的蒙蒂若[19]小姐的一样,可是蒙蒂若小姐至少是名门出身。别扮演拿破仑这样的角色吧。”

塞尔维尼轻轻地说:

“关于这一点,你决不要担心,我既不是一个天真幼稚的人,也不是皇帝。要干出这种傻事来,不是前者,就是后者。现在请告诉我:你困不困,你?”

“不,一点不困。”

“你愿不愿意到河边去兜个圈子?”

“非常愿意。”

他们打开栅栏门,沿着河向下坡的马尔利走去。

这是黎明以前的阴凉时刻,是人们呼呼大睡、充分休息、绝对安静的时刻。夜里的各种轻微的声音沉寂了。夜莺不再歌唱,青蛙早已停止了喧闹,只有一种不知名的动物,也许是一种鸟吧,在某个地方发出一种像锯木般的声音,轻微、单调、像机器的运作那样有规律。

时而有点儿诗意和哲理的塞尔维尼忽然说:

“唉,这个少女使我完全神魂颠倒了。在算术上,一加一等于二;在爱情上,一加一应该等于一;可是对我来说仍旧是二。你是不是曾经感到过有这种把一个女人融化在自己身上或是让自己融化在这个女人身上的需要,你?我讲的不是那种紧紧拥抱的兽性的需要,而是那种只想和某一个人合而为一的精神上的和道义上的苦恼,那种想使对方敞开肺腑倾诉衷情直到了解她内心深处的精神上和道义上的苦恼。我们对她从来就一无所知,不论是她意志上的、欲望上的还是见解上的变化,我们都从未发现过。即使是一个我们感到是那么亲近的心灵,一个躲藏在一双明澈如水、纯净得像是不隐藏任何秘密的眼睛后面的心灵,一个用一张可爱的嘴向您谈话、仿佛倾心于您、使您产生强烈欲望的心灵,我们也永远猜不出她一点点秘密。这是一个把她的思想一个又一个地用言语向您倾吐,然而她和您的距离比星星之间的距离更远的心灵,是一个比这些星星更难以捉摸的心灵!这一切,不是很滑稽吗?”

萨瓦尔回答说:

“我没有这么多的要求。我不看眼睛后面的东西。我对内在的东西不太关心,但是很注重外壳。”

塞尔维尼咕噜着说:

“因为伊薇特是个不同寻常的人。等会儿到了早上,不知道她将如何接待我?”

当他们来到马尔利的抽水机机房前时,他们看到天际已经露出了晨曦。

有些鸡舍里的公鸡开始啼叫;因为隔着墙壁,传来的啼声比较沙哑。左面花园里有一只鸟儿在吱吱喳喳地叫,不断地用一种天真滑稽的声音重复它的老调。

“应该是回去的时候了,”萨瓦尔说。

他们回去了。塞尔维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通过依然开着的窗子看到远处天际一片红霞。

于是他关上百叶窗,拉上了两幅沉重的窗帘,躺到床上,睡着了。

他在梦中看到的始终是伊薇特。

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他。他坐在床上听着,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随后,突然他听到窗上的挡雨披檐上响起一阵像下雹子似的窸窣声。

他从床上跳起来,跑到窗子前面,打开窗子,看到伊薇特站在园子里的小径上,抓着一把把的沙子向他劈面扔过来。

她穿着粉红色的衣服,戴一顶宽边草帽,帽子上像火枪手那样插着一根羽毛;她带着狡猾的笑容对他说:

“喂,豆蔻,您还在睡吗?您昨天晚上在干什么,到这样晚才醒?您是不是去干什么冒险活动了?”

他的因疲劳而迟钝的眼睛遇到了强烈的日光而昏眩了好一会,他对少女若无其事的嘲讽感到很惊奇。

他回答说:

“我来了,我来了,小姐。稍许等我一下,让我洗一把脸,我这就下来。”

她叫道:

“快一点儿,已经十点钟了。而且我还要告诉您一个惊人的计划,一个我们将一起去干的秘密勾当。您可知道我们十一点钟吃午饭。”

他下楼找到她时她正坐在一条长凳上,膝头上搁着一本小说。她的神情真诚而愉快,就像头天晚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她亲切地挽住他的胳膊,把他带到了花园的尽头。

“我的计划是这样的。我们将不听我母亲的嘱咐,待会儿您把我带到蛙泽去。我,我想到那儿去看看,妈妈说,规矩女人是不作兴到那个地方去的。至于我呢,能不能到那儿去跟我无关。您会带我去的,是不是,豆蔻?我们和那些划船的人可以好好闹一闹了。”

她浑身香喷喷的,但是他不能断定在她身边飘浮的是哪种清淡的香味。这不是她母亲使用的那种味道浓烈的香水,而是一种非常淡雅的芳香;他相信从中嗅出了一点鸢尾香粉的味儿,也许还有点儿马鞭草的味儿。

这种难以捉摸的香味是从哪儿来的?是从连衣裙上来的吗?从头发上或者皮肤上来的吗?他心里在捉摸着这件事;因为她跟他讲话时离得非常近,他脸上感到了她呼出的他觉得仿佛也非常好闻的清新的气息。于是他想起了这种他正在寻找其名称的飘逸的香味也许只是被她那副勾人魂魄的眼睛引起的,只不过是这个富有诱惑力的妙龄少女的一种迷人的挥发物罢了。

她说:

“就这么说定了,是不是,豆蔻?……午饭以后天气一定很热,妈妈是不肯出去的。天气一热,她就浑身发软。我们让您这位朋友陪她,您就带我走。别人会以为我们到山上的树林里去了。如果您能知道我看到蛙泽会有多么高兴就好了!”

他们走到了面对塞纳河的栅栏门前面。阳光照射在平静而光亮的河面上。一层因热气而形成的薄雾从河面上升起,那是一种使河面罩上一层薄薄的、闪光的迷雾的水蒸气。

不时地有一两只船驶过;有的是快速的游艇,有的是笨重的手底小船。他们还听见远处传来的短促和悠长的汽笛声;那是每星期日把巴黎游客载到郊外农村的火车的汽笛声,以及那些告知自己即将通过马尔利水闸的轮船的汽笛声。

这时候有一只小钟敲响了。

那是通知大家吃午饭的钟声。他们回去了。

用餐时大家默不作声。七月份闷热的中午沉重地压在大地上,使万物感到憋闷。酷暑仿佛很稠厚,麻痹了人的心灵和肉体。迟钝的话语不肯滑出嘴边,动作仿佛也很困难,就像是空气变得有抵抗力了,难以穿透。

只有伊薇特,虽然没有讲话,却显得很兴奋,仿佛等得急不可耐的模样。

一吃完餐后点心,她就问道:

“我们到树林里去散步吧;在大树下面一定是很凉快的。”

侯爵夫人神色疲惫地咕噜着说:

“你可是疯了?这种天气还能出门?”

年轻姑娘十分高兴地回答说:

“那么,我们让男爵留下陪你。豆蔻和我,我们去爬山,我们去坐在草地里看书。”

随后,她回头对塞尔维尼说:

“嗯,怎么样?”

他回答说:

“听候吩咐,小姐。”

于是,她跑去拿她的帽子。

侯爵夫人耸耸肩,她叹着气说:

“她真是疯了。”

随后她以含情脉脉和怠惰的姿势,懒洋洋地把她美丽而白皙的手伸向男爵,男爵握住后慢慢地吻了吻。

伊薇特和塞尔维尼出门了。他们起先沿着河岸走,过了桥,来到岛上;随后他们在急流旁边的河岸上的柳树下面坐了下来,因为到蛙泽去还太早一点。

少女马上从衣袋里拿出一本书来,笑着说:

“豆蔻,您来念给我听。”

她把这本书递给他。

他做了一个推辞的动作。

“我吗,小姐?可是我不会念!”

她神色严肃地接着说:

“喂,别推让了,别讲什么理由了。您现在还是让我觉得您是一个挺不错的求爱者。您呀!一切都无所谓,是不是?这不是您的信条吗?”

他接过了那本书,翻开一看,不免感到很惊讶。这是一本昆虫学论著:一本英国作家写的关于蚂蚁的作品[20]。他以为她是在戏弄他,呆着没有动;她不耐烦了。

“喂,念呀。”她说。

他问道:

“您这是忽发奇想还是一时的狂热?”

“都不是的,我在一家书店里看到了这本书。有人对我说这是一本论述蚂蚁的比较好的书,于是我想起了,如果一面看着这些虫子在草地里奔跑,一面研究它们的生活,那将是很有趣的;请您念吧。”

她俯伏下来,伸展开身子,两只胳膊肘支在地上,两只手托着头,眼睛盯着野草地。

他念道:

“如果从解剖学的角度看问题,那么类人猿无疑是所有动物中与人类最相近的;可是我们如果去观察一下蚁群的习性,它们的社会组织,它们的极大规模的群体,它们构筑的房子和道路,它们驯养其他虫子甚至有时加以役使的习惯,我们便不得不承认它们完全有权声称它们的知识水平与人类相当接近……”

他就这样用一种单调的声音继续念下去,不住地停下来问道:

“还不够吗?”

她摇摇头表示不够;后来她又折了一茎草,让一只在游荡的蚂蚁爬上去,她兴趣盎然地让它爬到这茎草的顶端,随后把草倒过来,再让它往回爬去,她一言不发、全神贯注地细听关于这些小虫子生活当中的令人惊叹的各种细节,关于它们的地下设施,关于它们的如同我们在牛栏中饲养奶牛一般圈起来繁育的那些分泌甜汁给它们饮用的蚜虫,关于它们驯养那些为他们清扫蚁穴的瞎眼小昆虫并使它们养成在战斗中抓回奴隶的习惯,这些奴隶为战胜者服务,体贴入微得甚至使战胜者失去了独自进食的本能。

慢慢地,伊薇特的心中仿佛升起了一种对这些细小和聪明的虫子的母性的温柔。她让这只蚂蚁爬到她的手指上,带着一种想拥抱它的热望,用激动的眼光望着它。

正当塞尔维尼念到它们共同生活的方式,讲到它们之间友好的体力和智力上的竞赛时,这个热情奔放的少女想去吻这只小虫,可是这只小虫却逃脱了,一直跑到了她的脸上。这时候她发出一声尖叫,就像她受到了一种可怕的危险的威胁一样,接着便用发疯般的动作拍打自己的脸,想赶走那只小虫。塞尔维尼发出一阵狂笑,在她的头发旁边抓住了它,而且不等伊薇特把头让开,便在刚才抓到虫的地方重重地吻了一下。

这时,伊薇特站起来高声说道:

“我认为这要比小说好看。现在我们到蛙泽去。”

他们来到岛上被植上树当作花园的那一部分,那儿的大树参天,绿叶成荫。好些一对对的男女在高高的树荫下面沿着不时有游艇来往的塞纳河闲逛。有和年轻男人在一起的妓女,有和情夫在一起的女工,这些情人都把常礼服搭在胳膊上,穿着背心,露出衬衫袖子,高高的礼帽顶在后脑勺上,带着醉醺醺和懒洋洋的神态往前走着;也有和全家一起出来的有产者,穿着节日服装的妇女和像一窝围着父母跳跃的小鸡似的孩子。

远处持续不断的人声喧哗,一种隐隐约约的、低沉的嘈杂声,宣告了划船爱好者推崇的浴场就在附近。

他们突然看到了它。一只有顶棚的大船靠在岸边,船上有一大群男女游客;他们有的坐在桌子前面饮酒,有的站着,有的叫,有的唱,有的随着一架音调不准、声音颤抖,像破锅一样哀鸣的蹩脚钢琴的喧嚣声呼喊蹦跳。

几个身材高大的红发姑娘挑逗性地显示着她们前面的胸部和后面的臀部;她们的眼睛勾人魂魄,嘴唇通红,醉眼嚎眬,出口就是猥亵的话语。

另外几个面对着几个半裸的汉子发疯般地在跳舞,这些汉子身穿一条布短裤和一件紧身内衣,头戴一顶彩色软帽,看上去就像英国骑师。

所有这些人散发着汗臭,狐臭,脂粉味和香水味。

喝酒的人围着桌子,狂饮着白色、红色、黄色和绿色的烧酒,无缘无故地大吵大嚷,因为有一种强烈的制造骚乱的需要、一种想用喧闹来塞满耳朵和脑子的粗野的需要支配着他们。

每过几秒钟便有一个要游泳的人站到顶棚上往水里跳,溅起雨水般的水点落在附近的酒客身上,使他们像野人似的狂叫起来。

河面上驶过许多游艇。赤裸着胳膊的桨手用力划桨,又长又窄的游艇向前飞驶,桨手们的肌肉在晒黑了的皮肤下面滑动着。穿着蓝色或者红色的法兰绒衣服的女船客,撑着一顶顶在炽热的阳光下闪烁的也是红色或者蓝色的阳伞,她们躺在船尾扶手椅里,仿佛在用一种静止的、睡着的姿势在水面上奔跑。

几只满载游客、比较笨重的船慢慢地驶过来了,一个兴高采烈的中学生想露一手,用风磨翅翼的动作划桨,冲撞了很多游艇,所有艇上的人群起而攻之,他惊惶失措地划走了,还差点把两个游水的人撞得淹死;水上咖啡馆里的人在他后面破口大骂。

伊薇特非常快活,挽着塞尔维尼的胳膊,走进了这个混杂和喧闹的人群,仿佛对这种不可理解的拥挤很高兴;她用一种平静而善意的眼光打量着那些姑娘。

“看这个姑娘,豆蔻,她的头发多美啊!她们好像玩得很起劲。”

弹钢琴的是一个穿红衣服的划船的桨手,他头上戴着一顶遮太阳的大草帽,正在奏一曲华尔兹。伊薇特突然搂住了她男伴的腰,用她那种一心想跳舞的狂热把他提了起来。他们翩翩起舞,舞得那么长久、那么疯狂,以致所有的人都朝他们看。那些喝酒的人都站到了桌子上,用脚打着拍子;另外一些人敲击着酒杯;钢琴手仿佛也发疯了,他猛烈地摇晃着他的被遮蔽在大草帽下面的脑袋,全身的动作就像疯子一样,一面挥舞双手敲击钢琴的象牙琴键。

他突然停止了所有的动作,听任自己滑到地上,直挺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头上遮着帽子,就像累死了一样。咖啡馆里响起了一阵哄堂大笑,大家都鼓起掌来。

四个朋友像赶来急救一样扶起了他们的伙伴,把他那顶像屋顶般的草帽放在他的肚子上,提起他的四肢把他抬走了。

一个像喜剧演员般的家伙跟在他们后面,唱起了一曲送殡的哀歌,一个送丧的行列就在假死人的身后形成了;接着就在岛上的道路上开始游行,引来了喝酒的人、散步的人和一路上遇到的人,这些人都跟在他们的后面。

伊薇特欣喜若狂地赶上前去;她纵声大笑,和所有的人攀谈,由于这些行动和喧闹而发狂了。一些年轻人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脸色通红地往她身上挤,仿佛是在用眼光来嗅她,来剥掉她的衣服;这时候塞尔维尼开始害怕起来,害怕这种冒险举动最终将带来不良后果。

游行的队伍始终在行进着,步子越来越快,因为四个抬“死人”的人已经开始奔跑了,后面跟着的是在大声嚷嚷的人群。可是突然,他们又转身向河弯走去,到了河边一下子又站住了,提着他们的朋友来回摇了几下,随后四个人同时撒手,把他们的朋友抛进河里。

一片响彻云霄的欢呼声从所有人的嘴里冲了出来,而那位被人搞得晕头晕脑的钢琴手则在河水里扑打、诅咒、咳嗽,吐出嘴里的水;接着又陷进了淤泥,费了好大的劲才爬上了河岸。

他的被河水冲走的帽子被一只小船上的人送回来了。

伊薇特高兴得跳起舞来,她一面拍手一面一遍又一遍地说:

“嗨,豆蔻,我玩得真痛快!我玩得真痛快!”

塞尔维尼观察着她,他又变得严肃起来了;看到她在如此下流的场所这样自在,不由得自己感到有点儿拘束,心里有点儿不痛快。他内心中有一种本能在反抗,这种做正派人的本能在一个好出身的人的心中是始终保存着的;即使在他放浪形骸的时候,这种本能也会使他避开一些过于下流的亲昵行动和一些过于污秽的交往。

他感到很惊奇,心中想道:

“见鬼,你本来和她们是一路货!”

而且他真想用“你”而不是用“您”来称呼她[21],就像他在心里用“你”称呼她一样,就像人们在第一次看到那些属于公众的女人时就用“你”称呼她们一样。那些和他们紧挨着走过的用嘶哑的声音嚷着一些下流话的红头发女人,他觉得她和这些女人几乎没有什么区别。这些秽亵的字眼在这些人中间流传,粗俗、简短、响亮,就像在大家头上飞翔,就像粪堆上的苍蝇那样就是在那里面生出来的。他们谁也不觉得这些字眼刺耳,也没有人因此而大惊小怪;伊薇特好像也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字眼的粗俗。“豆蔻,我想洗澡,”她说,“我们到深水里去游泳吧。”

他回答说:

“听候吩咐。”

于是他们走到游泳管理处去租借游泳衣。她先换上衣服,在众目睽睽之下,笑容可掬地站在岸边等他。随后他们肩并肩地走进温暖的水里。

她幸福而陶醉地游着,全身受到水波的爱抚,因肉体的快感而微微哆嗦,每次双手划水时她的身子都往上一抬,就像要窜出水面似的。他气喘吁吁地,艰难地跟着她,感到自己体力不济,很沮丧。这时她减慢了速度,随后她又突然翻过身来,抱起双臂,两眼望着蓝天,开始仰游了。她平躺在河面上,他注视着她身上的波状曲线、紧贴在薄衣衫下显出圆峰的坚实的乳房,微微隆起的肚子,半淹在水里的大腿,赤裸而在水中闪闪发光的腿肚子和露出水面的娇小而美丽的脚。

他看到了她的全身,就像是为了引诱他,为了奉献给他或者是为了再来玩弄他而故意显示出来的。于是他带着炽烈的激情心猿意马地对她产生了欲望。突然她又回过身来看着他,笑了起来。

“您的脸真滑稽,”她说。

他由于这种嘲笑而受到了刺激,生气了,那是一个受嘲弄的痴情者的愤怒;这时候,他又突然间屈服于一种模糊的报复的需要,屈服于一种为自己复仇并伤害她的需要。

“这种生活您过得惯吗?”

她天真地问道:

“什么?”

“行了,别嘲弄我了。您很清楚我想说什么!”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喂,别再演戏了。您究竟愿意还是不愿意?”

“您的话我一点也不懂。”

“您不会这样笨。而且,昨天晚上我已经对您讲过了。”

“讲过什么?我已经忘了。”

“讲过我爱您。”

“您吗?”

“我。”

“开什么玩笑!”

“我向您发誓。”

“那么,请您证明这句话吧。”

“我求之不得!”

“什么,您说什么?”

“就是证明这句话。”

“那么,就请证明吧。”

“昨天晚上您不是这么说的!”

“您什么也没有向我建议过。”

“真是笑话!”

“而且首先,您不应该对我说。”

“这个笑话倒很有意思,那么应该对谁说呢?”

“当然是对妈妈说。”

他纵声大笑起来。

“对您母亲说吗?不,这太过分了!”

她忽然变得非常严肃,直愣愣地瞧着他说:

“听着,豆蔻,如果您真的爱我爱得要娶我,那么请先对我妈妈说,以后我再答复您。”

他以为她又来取笑他了,真的生气了。

“小姐,您把我当作另外一个人了。”

她始终用她温柔和明亮的眼睛瞧着他。

她犹豫了一下说:

“我总是听不懂您的意思!”

这时,他用那种多少带有一点粗暴和恶意的语气激烈地说:

“喂,伊薇特,我们结束这场拖得太久的可笑的喜剧吧。您在扮演一个幼稚无知的小姑娘,可是这个角色和您完全不相称,请相信我吧。您很清楚在我们之间根本谈不上什么婚姻……只能谈恋爱。我曾经对您说过我爱您——这是真的——现在我再一次对您说,我爱您。请别装作不懂得我的话,也别把我当作笨蛋。”

他们本来是面对面站在水里,仅仅靠一些手上的小动作来稳住身体。她继续一动不动地呆了几秒钟,就像她不能决定是否去领会他话中的意思;随后她的脸突然红了,一直红到头发根。整个脸蛋一刹那间从脖子红到了耳朵,两只耳朵红得几乎发紫了;随后她一声不响地用力挥臂向岸上游过去。他赶不上她,只能气喘吁吁地跟在她后面。

他看着她从水里走出去,捡起她的浴衣,头也不回地往更衣室走去。

他穿衣服花了很长时间,茫茫然不知干什么才好;思索着要对她说些什么话,捉摸着他应该去向她道歉呢还是坚持下去。

等他衣服换好以后,她已经走了,一个人走了。他带着惶惶不安的心情慢慢地回去了。

侯爵夫人挽着萨瓦尔的胳膊,绕着草地外面的环形小径在散步。

看到塞尔维尼,她用昨天以来一直是那样的懒洋洋的神气说:

“我不是说过了嘛,这么热的天决不能出去。伊薇特中暑了,她去睡了。她的脸红得像一朵丽春花,可怜的孩子,而且还头痛得厉害。你们在烈日下散步,也许还胡闹了一通,我,我怎么知道呢?您和她一样也不太懂事。”

年轻姑娘没有下楼吃晚饭。有人想端上去给她吃,她隔着门回答说她不饿;因为她已经把门关上了,她请求别人让她安静。两个年轻人乘十点钟的火车走了,答应星期四再来;随后侯爵夫人坐在打开的窗子前面出神,听着远处划船者舞会上的乐队向庄严静谧的黑夜演奏节奏强烈的音乐。

侯爵夫人为了爱情而受到爱情的训练,正如我们为了骑马或者划船而受到训练一样;她心中会突然像得了病一样升起一股柔情。这些情欲一下子便抓住了她,侵入她的全身,使她疯狂,使她激动或者使她疲惫不堪,这要看她当时的情欲的特性而定:狂热的、激烈的、戏剧意味的或者多愁善感的。

她是一个为了爱别人又是为了被别人所爱而生的女人,出身低微,由于几乎在不知不觉之中把爱情当作了职业而爬到了今天的地位;凭着本能和天生的灵巧手腕,她接受金钱就像接受抱吻一样自然,不加什么区别,只是不假思索地简单地运用她杰出的嗅觉,就像动物因生活上的需要而把它们的嗅觉变得非常灵敏一样。很多男人在她的怀抱里经过,而她并未对他们产生过任何柔情,也并未对他们的紧紧拥抱感到厌恶。

她用一种平静而淡漠的态度接受任何人的拥抱,就像人们在旅途中对任何一种饭菜都得将就吃下去一样,因为一定得活下去。不过,她的心灵和肉体不时地像着了火一样,于是她便陷入了一种强烈的情欲里面;这种情欲有时延续几个星期,有时延续几个月,因她情夫肉体和精神的品质而不同。

然而这是她生活中最美妙的时刻。她用她的全身心去爱,狂热而痴情。她投入爱情之中,就像人们投水自尽时听任河水把自己冲走;如果需要,她准备送掉性命,她陶醉了,疯狂了,感到无比幸福。她每次都以为自己过去从来没有过这同样的感受;如果有人提醒她,她曾一连几个晚上眼睛看着天上的星星,发疯般地想着多少种不同类型的男人,她一定会感到奇怪的。

萨瓦尔已经把她降伏了,降伏了她的肉体和灵魂。她在思念他,在那种完美的幸福、现实而确凿的幸福的平静的激动之中,她陶醉在他的形象和对他的回忆之中。

从背后传来的一阵声音使她回过头去。伊薇特刚刚进来,还是穿着白天穿的那身衣服,可是她现在脸色灰白,眼睛明亮得就像我们劳累过度时的眼睛一样。

她靠在打开的窗子旁边,面对着她的母亲。

“我有话对你说,”她说。

侯爵夫人吃了一惊,看着她。她是以自私的心理爱她的女儿的;她为女儿的美貌而骄傲,就像人们为自己拥有的财富而骄傲一样;她自己还很美,所以也不会去妒忌女儿的美;她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所以也不会去制定别人认为她会制定的计划;可是她又非常敏锐,所以也不可能不知道她女儿的价值。

她回答说:

“我听着,我的孩子,有什么事?”

伊薇特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仿佛要看到她灵魂的深处,仿佛要抓住将被她说的话唤醒的所有的感觉。

“是这样的。刚才发生了一点不寻常的事情。”

“什么事情?”

“德·塞尔维尼先生对我说他爱我。”

侯爵夫人有点儿担心,等着。因为伊薇特没有接着讲下去,她问道:

“这句话他是怎么对你说的?请讲讲清楚!”

于是这个少女以她惯常的撒娇的姿态坐在母亲的脚边,抓紧她的手接着说:

“他向我求婚了。”

奥巴尔迪夫人做了一个突兀的惊讶姿势,嚷道:

“塞尔维尼吗?你真是疯了!”

伊薇特的眼睛一直盯着她母亲的脸,窥探着她母亲的思想和惊讶的表情。她用庄重的声音问道:

“为什么说我是疯了?为什么德·塞尔维尼先生不会娶我?”

侯爵夫人很尴尬,结结巴巴地说:

“你搞错了,这是不可能的。你没有听清楚,或许是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对你来说,德·塞尔维尼先生太有钱了;……而且他太……太……巴黎气,不可能结婚。”

伊薇特慢慢地站起来,接着又问道:

“如果他真像他说的那样爱我呢,妈妈?”

她的母亲稍许带着点不耐烦的神情回答说:

“我原来以为你已经相当大了,已经有了相当多的生活阅历,不至于再产生这类念头了。塞尔维尼是一个生活放荡,整天吃喝玩乐的人,非常自私。他只会娶一个和他社会地位相等、财产也相等的人。如果他向你求婚……那是因为他想……那是因为他想……”

侯爵夫人没能把她的疑虑说出来,停顿了一会,随后接着说:

“嗯,别烦我了,你去睡吧。”

年轻姑娘仿佛已经知道了她想知道的事情,乖乖地回答说:

“是,妈妈。”

她亲了亲她母亲的额头,步子安详地向外面走去。

她刚要跨出房门,侯爵夫人又把她叫了回来。

“你不是中暑了么,现在怎么样了?”

“我没事,刚才就是为了那件事。”

侯爵夫人说:

“我们以后再谈那件事;不过要特别记住,从现在起,你别单独和他呆在一起,而且要记住,他是不会娶你的,你听清楚了,他只想……糟踏你。”

她没有找到更好的字眼来表达她的思想。伊薇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奥巴尔迪夫人陷入了沉思。

许多年以来,奥巴尔迪夫人就生活在一种谈情说爱和丰衣足食的安乐环境中,她早已仔细地从她的脑子里撇开了所有可能使她心烦、使她不安或者使她伤心的考虑。她从来也不愿意想想伊薇特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认为到困难来时再去想也不迟。以她卖弄风情的女人的嗅觉,她早已闻出了她的女儿不可能嫁给一个有钱的和真正的上等人,除非是发生了一种完全不可能的偶然巧合,发生了一种使女冒险家坐上宝座的爱情上的意外事件。她对这一点根本不抱幻想;而且,她过于关心自己了,因此不可能制定一些和自己没有直接关系的计划。

伊薇特将来肯定会步她母亲的后尘。她将成为一个以爱情为业的女人。为什么不会呢?可是侯爵夫人从来也不敢考虑这件事将在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方式变为现实。

可是现在,她的女儿连招呼也不打,突然向她提出了一个使人难以答复的问题,逼着她对一件在各方面都很棘手、都很微妙、都很危险,并使她的良心,当问题涉及到女儿和这些事情时必须表现出来的良心感到不安的事情表明态度。

她的天性太奸诈了,那是一种朦朦胧胧的但永不睡熟的奸诈,因此她一分钟也不会误解塞尔维尼的企图,因为她对男人已经有经验了,非常了解他们,尤其是这个阶层的男人。所以,伊薇特头几句话刚说出口,她便几乎不由自主地嚷了起来:

“塞尔维尼要娶你?你真是疯了!”

他怎么使用了这个老方法,他,这个狡猾的、诡诈的,这个花天酒地追逐女人的男人。现在他将怎么干?而她,这个小姑娘,该如何对她讲得更清楚一些呢?甚至该如何保护她呢?因为她很可能干出蠢事来的。

谁能相信这个大姑娘还会这么天真,这么糊涂,这么老实!

侯爵夫人不知如何是好,已经倦于思考了;她在寻找应该做的事情,但是什么也没有找到,因为现在这种情况,对她来说,似乎的确很难应付。

最后,她简直烦恼极了,想道:

“唔!我要在近处监视他们,我将随机应变。如果必要,我要和塞尔维尼谈,他很机灵,不用对他细说,他便会明白的。”

可是她并没有想想她要对他讲些什么和他将如何回答她,也没有想想他们之间会达成什么协议;只是由于不用作出决定,可以摆脱这桩烦恼而感到高兴。她又开始想念起那位英俊的萨瓦尔了,眼睛出神地望着黑夜的天空,又转向右面那一层笼罩在巴黎上空的像薄雾般的微光。她用双手向这座大城市送去飞吻,一个个她快速投入黑暗之中的飞吻,随后,她像还在和他讲话一般喃喃地说:

“我爱你,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