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

回忆[1]

在春天暖洋洋的阳光的抚摸下,我回忆起多少青年时代的事情啊!在那个年纪,一切都是美好的、愉快的、迷人的、使人陶醉的。以往春天的回忆是多么使人神往啊!

我的老朋友们,我的兄弟们,你们还记得那些快乐的年代吗?在那些年代里,生活只是一曲凯歌,只是一种欢笑!那时候,我们在巴黎四周游荡,我们身无分文但精神愉快,我们在春回大地的树林中散步,我们在塞纳河沿岸的小酒店里喝得酩酊大醉,还有我们非常平庸非常有趣的风流韵事;你们还记得那些日子吗?

我想讲讲其中一件风流韵事,这件事发生在十二年以前,我觉得已经离得那么远,那么远,现在看来好像是发生在我生命的另一头,在转折点以前,在那个我突然看到了旅程终点的丑恶的转折点以前。

我那时候二十五岁,刚到巴黎。我在一个部里做职员,星期天对我来说是不可多得的假日;尽管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奇特的事情,但总是能兴致勃勃地过得非常愉快。

今天,对我来说,每天都是星期天。可是那时候我每星期只有一个星期天,我很怀念那个时候。那一个星期天是多么美好啊!我有六个法郎可以挥霍!那天早晨,我醒得很早,心中有一种小职员们都很熟悉的自由自在的感觉,那是一种轻松、舒适、平静、独立的感觉。

我打开窗子。天气很好,整个城市上方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到处有燕子在飞翔。

我很快便穿好衣服,走出门去,想到树林中去呼吸些新鲜空气来打发这一天;因为我出生在乡间,成长在草木之中。

巴黎在温暖的阳光中醒来了,显得喜气洋洋。一幢幢房子的正面闪耀着阳光;一些门房养的金丝雀在笼子里啁啾,街上一片欢乐,使所有的行人都眉开眼笑,仿佛所有的人和东西都在刚升起的光辉灿烂的太阳之下感到不可思议的高兴。

我来到塞纳河边,想乘小火轮到圣克卢去。

我喜欢这样在浮桥上候船。我的感觉就好像是要到世界的尽头,到一些新的、奇妙的国家里去似的。我看到它出现了,这条船,那儿,那儿,在第二座桥的桥拱下面,非常小,还有它那缕黑烟,随后大了一些,不断地越来越大。在我看来,它的架势就像一条邮船一样。

它靠了岸,我上了船。

船上已经有了一些穿着节日服装的人,他们的衣着鲜艳,饰带闪闪发亮,一张张红彤彤的胖脸。我站在船头上,看着向后飞驰的码头、树木、房屋、桥梁。突然我看到了横在河上的黎明[2]的大高架桥。那是巴黎的尽头,再过去便是乡下;塞纳河在两排桥孔后面顿时变得开阔起来,仿佛它重新得到了自由和空间,一下子变成了一条美丽而宁静的大河,它将在树木丛生的山岗子下、田野中、森林边,流过平原。

小火轮在两座小岛之间驶过以后,沿着一个迂回曲折的山坡向前行进,绿色的山坡上盖满了一栋栋白色的房子。有一个声音在吆喝:“下默东[3]!”再远一些:“塞弗尔!”又过去一些:“圣克卢!”

我下船了。我沿着通向树林的大路快步穿过了这个小城镇。我随身带着一张巴黎郊区的地图,以免迷失在巴黎人作为散步场地的那些小森林里面的像迷宫般的小路上。

一走到树荫下面,我便研究该怎么走,不过我觉得这并不困难。我要向右拐,随后向左,随后再向左;晚上我便可抵达凡尔赛[4],并在那儿吃晚饭了。

于是,我开始在新长出的树叶下缓步而行,畅饮着这包含花蕾芬芳和青春活力的甜美的空气。我跨着小步走着,忘记了文牍、办公室、上司、同事、卷宗,想着一些我肯定会遇上的好事和茫茫不可知的未来。这些田野里的气息唤醒了我心中无数的童年回忆,我向前走着,完全沉浸在香喷喷的魅力之中、生气勃勃的魅力之中、被六月的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树林的动人心弦的魅力之中。

有时候,我坐下来观看沿着一条斜坡生长的所有那些小花;它们的名字我早已知道,我全都认出来了,就好像它们就是我从前在家乡看到的那些。那些花有黄的、红的、紫的、纤细的、娇美的,一朵朵长在长长的茎秆上,或是贴在地面上。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昆虫,矮壮的、瘦长的、奇形怪状的、小得几乎看不见的丑陋的怪物,平静地在被它们的重量压弯了的草茎上往上爬。

随后,我在一条沟里睡了几个小时;在得到了充分休息以后,我的精神恢复了,又继续向前走去。

一条景色优美的树荫小路呈现在我眼前,路旁树叶比较稀疏,点点阳光洒落到地面,照得一些白色的雏菊闪闪发亮。这条小路仿佛无穷无尽地往前伸展着,一路上空空荡荡的,十分安静,只有一只孤零零的大胡蜂嗡嗡地向前飞去,时而停住,在一朵被它压得弯下去的花上吮一下,随后几乎立刻又向前飞去,停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它的肥大的身躯仿佛是用嵌有黄色条纹的棕褐色天鹅绒做成的,被它几对小得出奇的透明的翅翼托起在空中。

突然我看到小路尽头有两个人,他们是一男一女,正在向我走来。我平静的散步受到了打扰,感到很扫兴;我正想钻进矮树林中去时,仿佛听到有人在叫我。果然是那个女人在挥动她的阳伞;那个男人胳膊上搭着常礼服,上身穿着背心和衬衣,也高举着另一把阳伞表示求援。

我向他们走去。他们快步走来,两人都脸色绯红;女的跨着急促的小步,男的步子大而匀称。从他们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们很累,而且心情很不好。

那个女人开口就问我:

“先生,您能不能告诉我,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我那笨蛋丈夫使我们迷路了,他自吹对这里的道路非常熟悉。”

我非常肯定地回答说:

“太太,你们正在向圣克卢方向走,你们的后面是凡尔赛。”

她用轻蔑而愤怒的眼神瞥了她丈夫一眼,接着说:

“什么!我们的后面是凡尔赛?可是我们正想去凡尔赛吃晚饭呢。”

“我也是,太太;我正往那儿去。”

她耸耸肩膀一连叫了几声:

“天啊,天啊,天啊!”女人们在极度愤怒时常会有这种极端轻蔑的声调。

她的身材娇小,非常漂亮,棕色的头发,嘴唇上有一层淡淡的唇髭的影子。

他满头大汗,在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他们这对夫妻肯定属于巴黎的小资产阶级家庭。这个男人显得惊慌失措,精疲力竭,神色沮丧。

他轻轻地说:

“可是,我亲爱的朋友……是你……”

她不让他把话讲完,抢着说:

“是我!……啊!现在又说是我啦。不问问路拔脚便走,还说总能找到的,难道是我吗?在坡顶上硬说自己认识路而向右拐的,难道是我吗?照应卡舒的难道是我……”

她这句话还没讲完,她的丈夫就像疯了一样,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一声用任何语言都难以描绘的、野人般的嘶叫,听上去有点儿像“蒂……蒂……特。”

那位少妇既不惊奇,也不激动,只是接着说:

“难道不是吗?有些人真是太蠢了,老是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什么都知道。去年该乘去勒阿弗尔的火车,却乘上了去迪厄普的火车的,难道是我吗;你说,难道是我吗?一口咬定勒图尔纳先生住在殉道者街[5]的,难道是我吗?……不肯相信塞莱斯特偷东西的,难道是我吗?……”

她怒不可遏地继续往下说,舌头转动的速度快得惊人,历举出各种各样出人意料、使人难以忍受的指控,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他们亲密的日常共同生活之中,斥责她丈夫的所有的行动、思想、举止、意图和努力,诅咒她从结婚到现在过的生活。

他想拦住她的话头,使她平静下来,结结巴巴地说:

“可是,我亲爱的朋友……这是不必要的……在这位先生面前,我们这样争吵……这位先生是不会感兴趣的……”

他把他的可怜巴巴的眼睛转向矮树林,像是要探测这平静而神秘的林子的深浅,为了冲到里面去,逃之夭夭,不让任何人看到。他不时地发出“蒂……蒂……特”的叫声,声音又尖又长。我把他这种习惯性的叫唤当作是一种神经官能性的疾病。

那个少妇突然向我转过身来,一下子便改变了语气,对我说:

“如果这位先生愿意,我们就一起走,免得我们再次迷路,甚至还有睡在树林里的危险。”

我弯了弯腰;她挽起我的胳膊开始谈了起来;她无所不谈,谈她自己,谈她的生活,谈她的家庭,谈她的生意。他们是圣拉扎尔街上的手套商。

她的丈夫在她身旁走着,总是用慌乱的眼光在繁茂的树木中搜寻着,还不时地发出“蒂……蒂……特”的叫声。

我终于问他道:

“您这样叫是为什么?”

他神色懊丧地回答说:

“我把我可怜的狗丢了。”

“什么?您把您的狗丢了?”

“是的。它刚满一岁,过去从来没有走出过店铺;我想带它到树林里来走走;它也从来没有看见过树木花草,所以变得像疯了一样。它又是跑又是叫,最后跑进树林不见了。而且它看到铁路非常害怕,可能丧失了理智。我叫了又叫,可是没有用,它没有回来。它要饿死在树林里了。”

少妇没有向她丈夫回过头去,只是说:

“如果你还是拴着它,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像你这样的笨蛋,是不该有狗的。”

他怯生生地低声回答说:

“可是,我亲爱的朋友,是你……”

她突然站住,直勾勾地望着他,仿佛要把他的眼睛抠出来似的;她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责骂他。

天黑下来了,黄昏时盖在田野上的薄雾慢慢地展开;一种诗情画意在林中飘拂,这是在夜晚到来时由充满树林的独特而迷人的凉爽感形成的。

突然,那个年轻男人站住了;他发疯似的摸索着自己的身子:

“哎哟!我相信我……”

她看看他,说:

“嗯,怎么啦!”

“我刚才没有注意搭在我胳膊上的礼服。”

“那又怎么啦?”

“我把我的皮夹子丢了……我的钱都在里面。”

她勃然大怒,浑身发抖,几乎气呆了。

“这一下可都全了。你有多蠢啊!真是蠢得不能再蠢了!怎么可能嫁给这样一个白痴!那么,去找吧,去把皮夹子找回来。我要和这位先生一起到凡尔赛去。我可不想睡在树林里。”

他轻声轻气地回答说:

“好的,我的朋友;那么我到哪儿去找你们呢?”

有人曾经向我介绍过一个饭店。我把这个饭店的地点告诉了他。

这位丈夫回头走了,弯着腰在地面上忧心忡忡地寻找着,不时地发出“蒂……蒂……特”的叫声;他走远了。

过了很久他还没有消失。浓重的荫影把他淹没在远处的小路上,接着很快连他的身影也看不到了;可是他那凄凉的“蒂……蒂……特”的声音却久久地在我耳畔回响;夜色越黑,声音越显得尖利刺耳。

我呢,我向前走着,步子轻松愉快,在迷人的景色中,和这个倚在我胳膊上的、我并不认识的小个子女人一起向前走着。

我想讲几句献殷勤的话,可是没有想出来。我就这样不吭一声地走着,心中很乱,但很高兴。

这时突然有一条大路把我们的小路切断了。我发现右面的山谷里有一座城市。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呢?

有一个男子走过。我问他,他回答我说:

“布吉瓦尔。”

我大吃一惊:

“怎么会是布吉瓦尔呢?您能肯定吗?”

“当然肯定,我是这儿的人嘛!”

小个子女人笑得前仰后合。

我建议乘车去凡尔赛,她回答说:

“用不着。这太滑稽了,我饿极了。其实我心里很平静;我丈夫,这个人决不会出事。这对我可真是太好了,我可以轻松几个小时。”

于是我们走进了一家河边的饭店,我大着胆子要了一个单间的雅座。

她喝醉了,是的,喝得迷迷糊糊;她唱歌,喝香槟,做出了各种各样的蠢事……甚至是最大的蠢事。

这是我第一次私通。

王振孙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五月二十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五年收入短篇小说集《白天和黑夜的故事》。

[2]黎明:巴黎西南市郊结合处的一个居民点,在塞纳河边。地名起源于一七三〇年该地的一家客店。那儿有著名的横跨塞纳河的铁路高架桥。乘船过了黎明站,就到了巴黎的郊区。

[3]默东和下面提到的塞弗尔是船过了黎明高架桥首先出现在塞纳河左岸的两个市镇。下默东是默东的港口名。

[4]凡尔赛:巴黎西南十八公里的市镇,旅游旺地,有凡尔赛宫,花园纵深有三公里。

[5]殉道者街:巴黎第九区内的一条南北向街道。下面提到的圣拉扎尔街在第八区和第九区之间,是一条东西向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