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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歇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下去:
有一天,我正在诊所里接待病人,看见一个高个儿年轻人走进来,对我说:“大夫,我来向您打听玛丽·巴拉诺娃伯爵夫人的情况。我是她丈夫的一个朋友,不过她并不认识我。”
我回答:“她没有希望了,回不去俄国了。”
这个人突然哭了,他立起来,像喝醉酒似的踉踉跄跄地走出去。
当天晚上我通知伯爵夫人,说有一个外国人来向我打听她的健康情况。她好像很激动,跟我从头到尾讲了我刚才说给你们听的这一段故事。她还说:“我完全不认识的这个人,他现在像我的影子似的跟着我,我每次出去都遇见他,神情很古怪地望着我,但是他从来不跟我说话。”
她考虑了一下,接着又说:“瞧,我敢打赌,他一定在我的窗子底下。”
她离开卧榻,过去拉开窗帘,指给我看,果然是来找过我的那个人,他坐在散步场的长凳上,抬头望着旅馆。他看见我们,就站起来走了,连头也没有回。
我就这样看到了一件惊人而又痛苦的事,看到了在这两个互不相识的人中间的默默无言的爱情。
他爱她,像牲畜对救命恩人那样爱她,终生感戴,忠贞不渝。他明白我已经识破了他,所以每天来问我:“她好吗?”他看见她身子一天比一天虚弱,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每次等她走过去以后,他都要痛哭流涕。
她对我说:“这个奇怪的人,我只跟他说过一次话,可是我好像认识他已经有二十年了。”
他们遇见以后,她带着庄重而迷人的笑容向他还礼。我觉得出她感到很幸福,她呀,是这样的孤孤单单,无依无靠,而且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希望。我觉得出她感到很幸福,因为她自己能够被人爱到这个地步,这么崇敬,这么坚定,这么富有诗意,而且是这么忠诚,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可是这个狂热的女人,她固执到底,坚决拒绝接见他,拒绝知道他的姓名,拒绝和他说话。她说:“不,不,那会破坏了这种古怪的友谊。我们应该永远互不相识。”
至于他,他也是一个堂吉诃德[8]式的人物,他从来不想去进一步接近她。他愿意严格遵守他在火车上许下的诺言,永远不跟她说话。
在长期的虚弱无力中,她常常从睡榻上起来,过去轻轻把窗帘撩起一点,看看他是不是在那儿,是不是在她的窗子下面。她看见他像往常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长凳上,于是脸上带着微笑又回来躺下。
一天早上十点钟左右她死了。我从旅馆出来,他万分悲痛地走到我跟前。他已经得到了消息。
“我想当着您的面看看她,只看一秒钟,”他说。
我挽住他的胳膊,回到旅馆。
他来到死人床前,抓住她的手,长久地吻着不放,然后像精神失常似的突然跑了。
医生又沉默了,然后接着说:
“毫无疑问,这就是我知道的在铁路上发生的最离奇的一段故事。也应该说,这个世界上的人也真是傻得可以。”
一个女人喃喃低声说:
“这两个人并不像您所想的那么傻……他们是……他们是……”
但是她说不下去了,因为她已经泣不成声。为了使她平静下来,大家改换了话题,所以她到底想说什么,谁也不知道。
郝运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五月十日的《高卢人报》。一八八四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密斯哈丽特》。
[2]居斯塔夫·图杜兹(1847—1904):法国小说家,艺术和戏剧评论家。莫泊桑的好友。
[3]戛纳:在法国阿尔卑斯滨海省,是法国南方地中海蓝色海岸的著名旅游城市。
[4]塔拉斯孔:法国南部罗讷河口省城市,在罗讷河边。一八八二年至一八八三年,《小普罗旺斯人报》经常报导在塔拉斯孔地区的铁路线上发生的凶杀案。
[5]彼得堡:即圣彼得堡,帝俄时代的首都,在今俄罗斯的波罗的海芬兰湾东岸,涅瓦河口。
[6]芒通:法国南部阿尔卑斯滨海省城市,濒地中海,有海滨浴场。莫泊桑一八八五年三月十七日在《吉尔·布拉斯报》的专栏文章中说芒通是病人最喜欢去的地方。
[7]巴里娜:作者将原义为“主人,老爷”的俄语的барин一词音译为barine,并将它改为阴性,意思变成了“夫人,太太”。
[8]堂吉诃德: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同名长篇小说中的主人公,堂吉诃德式的人物指充满幻想的理想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