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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舍兰先生住在罗什舒瓦尔街[8]地势比较高的地方。住的是六层楼上一套带阳台的小公寓,从阳台上可以看见整个巴黎。卧房一共有三间,他姐姐、他女儿和他自己,各住一间;另外还有一间饭厅,同时兼做客厅用。

他忙着安排这顿晚饭,整整忙了一个星期。为了把这顿饭准备得又实惠又出色,光是菜单就商量了很久。最后是这样决定的:鸡蛋汤,海虾灌肠拼盘,螯虾,嫩子鸡,罐头青豆,鹅肝酱,凉拌生菜,冰淇淋和点心。

鹅肝酱是在附近一家肉铺买的,买的时候指明了要顶好的,一小罐就花了三个半法郎。葡萄酒呢,卡舍兰找上了拐角上的一家小酒店,他平常喝的红葡萄酒就是这家小酒店供给的。他不愿到大铺子里去买,理由是:小零售商不大有机会把好酒卖出去;因此,酒在他们的地窖里存放的时间长,当然也就越发好了。

星期六那天,他早早就回来了,他想看看是不是一切都已准备舒齐。替他开门的那个女用人,脸比西红柿还要红,因为她生怕来不及,所以在中午就把炉子生起来,整整烤了半天;当然心里紧张也是个原因。

他走进饭厅,一样样地检查。这间不大的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圆桌,在那绿罩吊灯明亮的灯光下,好像一个很大的白色斑点。

四只盘子,每一只里都放着姑姑卡舍兰小姐折得像主教帽的餐巾,两边是赛银的刀叉,前面是两只酒杯,一大一小。塞萨尔觉得还不够气派,于是叫了一声:“夏洛特!”

左边的门开了,走出一个矮小的老太太。她比弟弟大十岁,一张狭长的脸,周围镶着白色的鬈发,那是她自己用卷发纸卷出来的。她的嗓音很细,即使对她那瘦小伛偻的身体来说,也仿佛显得太细弱了;走起路来有点蹒跚,一举一动都好像无精打采。

在年轻的时候,谈到她的人总是说:“长得多么苗条!”

眼下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干瘪老太婆,由于从前养成的习惯,浑身上下拾掇得挺干净;她任性,固执,心胸狭窄,爱挑剔,而且很容易发脾气。自从笃信宗教以后,她好像把过去的那些风流事儿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问道:“你要干什么?”

他回答:“我觉着两只杯子还不够好看。要是再添瓶香槟酒……充其量不过多花费我三四个法郎,高脚洒杯就可以立刻摆出来。饭厅的气派也可以完全两样了。”

夏洛特小姐说:“我看不出花这个钱有什么好处。不过,花的是你的钱,与我不相干。”

他犹豫不决,想说服自己:“我可以担保,这样要好得多。况且吃起三王来朝饼来,也会热闹点。”有了这个理由,他就下了决心。他拿起帽子,跑下楼,过了五分钟就带着一瓶酒回来了。酒瓶上贴着一张有巨形纹章的、宽大的白商标纸,上面印着:“德夏泰尔-雷诺沃伯爵特酿上等香槟酒。”

卡舍兰说:“只花了我三个法郎,据说酒味相当不错。”

他亲自从柜里取出高脚酒杯,放在每个座位前面。

右边的门开了,他的女儿走进来。高高的个儿,肥胖,红润,棕色头发,蓝眼睛,是个体格健壮的美丽姑娘。一件朴素的连衣裙把她丰满柔和的身段都显露出来。她那跟男人相似的洪亮嗓音有时候低沉得刺激神经。她像个孩子似的拍着手,大声说:“主啊!有香槟酒!太幸福了!”

她父亲对她说:“对这位先生要特别客气,他帮过我不少忙。”

她笑了起来,笑声非常响亮,好像在说:“我知道。”

从门廊里传来了铃声和开门关门的声音。勒萨勃尔走进来。黑礼服,白领结,白手套,给人的印象非常好。卡舍兰又是惭愧,又是高兴,连忙迎上前,说:“唉呀,亲爱的朋友,都是自己人;您瞧,我穿的是便服。”

年轻人回答:“我知道,您已经对我说过了;不过我养成了习惯,晚上非换上礼服不出门。”他的衣襟上插着一朵花,他把那顶折叠式高顶大礼帽挟在胳肢窝里,鞠了一个躬。塞萨尔替他介绍:“我的姐姐夏洛特小姐;我的女儿科拉莉,我们在家里叫她科拉。”

大家行过礼以后,卡舍兰又说:“我们没有客厅,方便是不大方便,不过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勒萨勃尔连忙说:“这样就很好!”

他本来想把帽子留在身边,可是他们给他拿走了。他于是开始脱手套。

大家坐下来;他们隔着桌子望着他,谁也没有言语。卡舍兰问:“科长很迟才回去吗?我为了帮她们娘儿俩,所以早走了一步。”

勒萨勃尔从容不迫地回答:“不。我们是一块儿出来的,因为我们商量了一下布雷斯特的那批盖舱帆布该怎么办。这件事挺复杂,将来准会给咱们添许多麻烦。”

卡舍兰觉得有必要向姐姐解释一下,于是转过头来对她说:“科里所有困难问题都是由勒萨勃尔先生处理的。简直可以说,他是科长的左右手。”

老姑娘彬彬有礼地哈了哈腰,说:“啊!我知道先生很有才干。”

女用人双手端着一只大汤盆,用膝盖推开门,走了进来。主人于是大声说:“好,咱们吃饭吧!请您坐在这儿,勒萨勃尔先生,坐在我姐姐和我女儿中间。我想您总不至于怕太太们吧。”晚饭开始了。

勒萨勃尔带着点自满、近乎俯就的神气,尽力献殷勤。他不时朝那个年轻姑娘瞟上一眼;她的娇艳,她的令人垂涎的健康美使他感到惊讶。夏洛特小姐明白弟弟的意图,所以特别卖力气,她敷衍着,不让这种叙家常的、挺乏味的谈话中断。卡舍兰满脸红光,他大声说话,开玩笑;一边斟一个钟头以前从街角的酒店里买来的酒,一边说:“勒萨勃尔先生,来一杯勃艮第[9]酒。我不敢对您说这是上等的葡萄酒,不过味儿还不错,在酒窖里放了很久,而且是原酿;这一点我完全可以保证。因为我们是从当地的朋友那儿弄来的。”

年轻姑娘坐在这个男人旁边,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所以感到挺拘束,她什么也没有说,羞答答的,脸蛋儿微微有点红。

螯虾端上来的时候,塞萨尔说:“我乐意结交的一位人物来啦。”勒萨勃尔笑着说,有一位作家不知道螯虾在下锅以前是黑的,竟把它叫做“海洋的红衣主教”[10]。卡舍兰听了拼命地笑,一遍遍地说:“哈,哈,哈!真有趣!”可是,夏洛特小姐受不住了,她气冲冲地说:“我看不出这其中有什么关系。那位先生未免太不成体统了。我呀,任何笑话都能领会,可是谁要是当着我的面笑话神职人员,那我可不答应。”

年轻人本来就想讨这位老姑娘的欢心,于是乘这个机会表示自己也坚信天主教。他谈到有些缺乏教养的人以轻率的态度对待伟大的真理。临了他说:“我呢,我尊重、敬仰我祖先的宗教。我是在这个信仰中长大成人的,我要永远保持它。”

卡舍兰不再笑了。他把面包搓成一个个小球,嘴里喃喃地说:“完全正确,完全正确。”接着他岔开了叫他讨厌的这个话题,像天天做着同样工种的人那样,性格上有一定的自然爱好,他问:“小白脸玛兹没有升级,一定很生气吧?”

勒萨勃尔微笑着说:“有什么办法呢?论功行赏嘛!”他们接着谈部里的事情,这是一个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因为两个女的天天晚上都听到谈部里的职员的情形,差不多和卡舍兰本人一样熟悉他们。由于布瓦塞尔讲的那些惊险经历和他的浪漫气质,夏洛特小姐对他特别关心。科拉小姐偷偷地对小白脸玛兹发生了好感。不过她们都没有见过他们。

勒萨勃尔像部长评定自己的下属似的,用高高在上的口吻谈着他们。

大家听着他说:“玛兹并不是没有长处;不过一个人要想有所成就,工作上还得勤劳点才行。他喜欢交际,喜欢玩乐,因此分了他的心。有了这个缺点,自然不会有多大作为。也许他靠交际手腕,可以做到副科长,但是决不会再高了。至于皮托莱,应该承认他的稿子拟得很好,他的文体,不可否认,很优美,可惜的是太浅薄。他样样事儿都只有个表面。这个年轻人,您不能让他主管一个重要部门,但是在一个能够替他把工作安排好的、精明强干的主管人员手下,却也不失为一个有用之才。”

夏洛特小姐问:“布瓦塞尔先生呢?”

勒萨勃尔耸了耸肩膀,说:“一个可怜虫,一个可怜虫。不管什么事情,一到了他的眼里就走了样儿。他睁着眼睛做梦,编些瞎话出来骗人。对我们来说,他是个废物。”

卡舍兰笑起来了,他大声说:“最妙的是萨翁老头儿。”所有的人都跟着笑了。

接着,他们又谈到戏院和当年上演的戏。勒萨勃尔又用同样权威的口气评论戏剧,他简简单单把作家分成几等,像那些自以为无所不知而又绝不会犯错误的人似的,大言不惭地指出每一个作家的优点和缺点。

烤子鸡吃完了。塞萨尔揭开盛鹅肝酱的罐子,他那郑重其事的神气,让人一看就知道里面的东西很名贵。他说:“我不知道这次做得好不好。不过以前吃的都还不错。这是住在斯特拉斯堡的一位表亲送给我们的。”

每个人都恭而敬之地慢慢吃着盛在黄瓦罐里的这种熟食。

冰淇淋上来了,真糟糕,它变成了一种调味汁不像调味汁,汤不像汤的稀薄液体,在高脚盆子里荡漾着。原来是点心铺的伙计在七点钟就送来了,那个小女用人怕自己弄不好,当时就叫他把冰淇淋从模子里倒了出来。

卡舍兰很扫兴,打算叫她端回去,不过后来他想到了三王来朝饼,才又放下心来。他带着神秘的神气切饼,就好像其中藏着什么顶顶重要的秘密似的。所有的人都凝视着这个具有象征意味的饼;在互相传递的时候,每个人都受到叮嘱,闭上眼睛取自己的一份。

谁会得到那颗豆子呢?每个人的嘴角都露出了傻笑。勒萨勃尔先生突然轻轻地惊叫了一声:“啊!”大拇指和食指捏着一颗大白豆给大家看,豆子上还沾着饼屑。卡舍兰拍起手来,过了一会儿大声说:“选王后吧!选王后吧!”

国王心里犹豫了片刻。选夏洛特小姐,这不是很策略的一步棋吗?她会感到高兴,他就能够得到她的欢心,把她争取过来!但是他又考虑到人家是为了科拉小姐才请他来的。要是他选了姑姑,岂不成了傻瓜。他于是转过身来,把那颗至高无上的豆子献给身边的年轻姑娘,说:“小姐,允许我献给您吗?”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地瞧了瞧。她说了声:“谢谢,先生!”这才接受了那个代表王权的信物。

他心里想:“这个姑娘,长得可真漂亮。一双眼睛美极了。好家伙!她多大方呀!”

忽然砰的响了一声,吓得两个女的都跳了起来。原来是卡舍兰在开香槟酒。酒从瓶子里呼呼地冒出来,流到台布上。等酒杯里也堆满了泡沫的时候,主人就说:“一看就知道酒不错。”勒萨勃尔怕杯子里的酒漫出来,刚准备喝一口的时候,塞萨尔叫起来:“国王喝酒了!国王喝酒了!国王喝酒了!”夏洛特小姐也兴奋得尖声尖气地喊叫:“国王喝酒了!国王喝酒了!”

勒萨勃尔镇定地一口气喝干了酒,把酒杯放在桌上,说:“你们看我一点也不含糊!”接着,他转过身来对科拉小姐说:“该您了,小姐!”

她正要喝酒;可是听见大伙儿一叫:“王后喝酒了!王后喝酒了!”她脸涨得通红,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连忙把高脚酒杯放下。

晚饭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国王对王后的态度又殷勤又体贴。喝过利口酒以后,卡舍兰说:“让用人把桌子收拾一下,咱们好宽舒一点。要是不下雨,现在可以到阳台上去待一会儿。”虽然已经天黑了,他还是想让勒萨勃尔看看外面的景致。

他们打开了玻璃门。一阵潮湿的微风吹进来。外面就跟在四月里一样,挺暖和;所有的人都迈上把饭厅和宽阔的阳台隔开的台阶。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一片朦朦胧胧的亮光,像画在圣人头上的光轮似的,笼罩着这座大城市。有几处灯光比较明亮,卡舍兰解释说:“瞧,那边发亮的地方是伊甸园剧院[11]。这边一长条是林荫大道。嗯!看上去多么清楚。白天,这儿的景致可美了。不管您到哪儿去旅行,决不会看到比这儿更美的景致了。”

勒萨勃尔站在科拉旁边,趴在铁栏杆上;有时会使人发呆的那种忧郁突然涌上科拉的心头,她一声不响,望着远处出神。夏洛特小姐因为怕潮湿,已经回到饭厅里去了。卡舍兰一边伸手指点着残老军人院[12]、特罗卡代罗宫[13]、星广场[14]上的凯旋门,一边继续不停地说着。

勒萨勃尔轻轻地问科拉:“科拉小姐,您也喜欢从高处看巴黎吗?”

她像从梦里被他叫醒似的,微微哆嗦了一下,回答:“我?……是的,尤其是在晚上,我想着我们前面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在所有这些房子里有多少幸福的人,又有多少不幸的人哟!要是我们什么都能看见,那我们可以知道多少事情呀!”

他越挨越近,直到他们的胳膊和肩膀都碰到一起。他说:“在月光下,一定像仙境一样美丽吧?”

她喃喃地说:“我也这样想。简直就像居斯达夫·多雷[15]的版画。要是能够在一个个屋顶上慢慢地散步,那该多么有意思呀!”

接下来,他问到了她的爱好、梦想和娱乐。她毫不拘束地一一回答了,完全是个庄重、聪慧而且也不过于爱幻想的姑娘。他发现她很有见识,不免心里想道:如果能搂住这个丰满结实的身体,像抿最好的烧酒似的,慢慢地,一下一下地轻吻耳朵旁边被灯光照亮的这块娇嫩的脸颊,那该有多么甜蜜。紧挨着一个女人而产生的感觉,对处女成熟肉体的渴望,年轻姑娘的微妙的诱惑力,这一切打动了他的心,使他感觉到自己已经被迷住了。像这样挨着她靠在栏杆上,感觉到她就在自己身边,全身渗透了和她接触的快感,哪怕就是一连待上几个钟头,几夜,几星期,他也办得到。广大的巴黎已经开始吃喝玩乐的夜生活,灯火辉煌,在他面前展开;他望着望着,一种近乎诗兴的东西在他心里油然而生。他仿佛是这座大都市的主宰,高高地翱翔在它的上空。他觉得要是能够紧挨着满天星星,在这座大城市之上,在城里所有的爱情之上,在所有庸俗的满足之上,在所有的平凡的欲望之上,天天晚上在这阳台上挨在一个女人身边,和她相爱、接吻、拥抱,一定回味无穷。

有些夜晚,连最缺乏热情的人也往往会跟长了翅膀似的,突然做起梦来。也许他有点醉了吧。

卡舍兰去取烟斗。他一边点烟斗,一边走回来。“我知道您不抽烟,所以不敬您烟卷了,”他说,“再没有比在这儿抽支烟更舒服的事啦。我要是住在楼下,准会闷死。其实,我们可以搬下去住,因为这所房子,还有左边和右边的两所,都是我姐姐的。她这笔收入还不小呢。这几所房子在当时并没有花她多少钱。”接着,他转过身去,朝着屋里大声说:“夏洛特,这儿的几块地皮您是花了多少钱买的呀?”

那位老姑娘于是用尖锐的嗓音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勒萨勃尔只能够听到一些零碎的句子:“……一千八百六十三年……三十五个法郎……后来盖了……三所房子……一位银行家……至少可以卖五十万法郎……”

她谈到自己的财产,就像一个老兵谈自己参加过的战役一样得意。她一样一样地列举她的产业,谈她是花多少钱买的,别人出过什么价钱,她能够赚多少钱,等等。

勒萨勃尔非常感兴趣,他转过身来,背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可是他还是只能够听到片断的说明,于是突然撇下年轻的女伴,回到屋里去听个仔细。他坐在夏洛特小姐旁边,和她谈了好久,他们谈到房租可能增加多少,谈到把本钱投放到股票或者房地产上能够有多少出息。

一直到午夜十二点钟左右,他才起身告辞,临走时还答应以后有空再来。

一个月以后,除了雅克-莱奥波德·勒萨勃尔和塞勒斯特-科拉莉·卡舍兰小姐的婚事以外,整个部里就不谈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