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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分娩时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九月底,科拉生了一个女孩子。他们给她起了个名字叫盼妮;不过,他们想在孩子领洗礼时隆重地庆祝一下,所以决定在第二年夏天,在他们打算买的那所别墅里庆祝。
别墅是他们在阿尼埃尔选中的,坐落在塞纳河边的小山上。
这年冬天接连发生了几桩重大的事情。遗产一拿到手,卡舍兰就申请退休,而且马上获得了批准,从此他就离开了办公室。他用一把很精巧的机动锯子锯雪茄烟盒的盒盖,来消磨光阴。他用盒盖做出钟啦,匣子啦,花架啦,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小玩艺儿。他是在歌剧院街上看到一个小贩利用这种木板这样做过以后,才发生兴趣的。如今他爱上了这项活儿。每天大家都要赞赏他的新奇、巧妙而又幼稚的复杂设计。
连他自己见了亲手做的东西,也惊奇得不住嘴地说:“真稀奇,居然可以做出这样的东西来!”
副科长拉博先生终于死了,勒萨勃尔接替了他的职务,不过还没有得到正式的任命,因为从他最后一次晋级算起,他还没有满规定的年限。
科拉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比以前有涵养,比以前文雅;因为她懂得,猜到,感觉到一个人有了财产就应该变成什么样。
元旦那一天,她去拜访科长太太。科长太太长得挺胖,虽然在巴黎住了三十五年,可是仍然没有脱掉外省人的习气。科拉恳求她当孩子的教母,话说得那么恳切,那么动听,托尔什博夫太太只有接受了。外祖父卡舍兰当教父。
洗礼的仪式是在六月里一个晴朗的星期天举行的。除了一直没有露面的小白脸玛兹以外,整个科里的人都被邀请了。
九点钟,勒萨勃尔在火车站上等候从巴黎开来的列车;一个当差的,穿着钉了镀金大纽扣的号衣,立在崭新的轻马车前面,牵着那匹肥壮的小马的缰绳。
远远地传来了汽笛声,接着拖着一长串车厢的火车头出现了。从车厢里拥出一批乘客。
托尔什博夫先生和他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妻子从头等车厢里走下来,皮托莱和布瓦塞尔从二等车厢里走下来。他们不敢邀请萨翁老头儿,不过他们跟他约好了,只装作下午碰巧遇到,然后再征求科长同意,带他回去吃晚饭。
勒萨勃尔急忙赶上前去迎接朝他走过来的上司。他的上司穿一件礼服,人显得特别矮小,衣襟上的那个挺大的勋章,如同一朵盛开的红玫瑰花。他的大得出奇的脑袋,戴一顶宽边的大礼帽,压得瘦弱的身子都快支撑不住了,看上去挺像个畸形人。他的妻子只要稍微踮一踮脚,就可以毫不困难地从他头顶上瞭望一切。
莱奥波德满面春风,又是鞠躬,又是道谢。他把他们扶上马车以后,又跑过去跟那两位谦恭地跟在后面的同事握手,向他们道歉,说车子太小,不能请他们一起坐上去,他说:“沿着河边,就可以走到我的家门口:盼妮别墅,转弯第四家。请你们赶快来吧。”
他坐上马车,抓起缰绳,驾着车子走了,当差的很轻快地跃上车子后面的小座位。
仪式非常体面,接着他们回来吃中饭。每一位客人在餐巾底下都发现一份和自己身份相称的礼物。教母得到一只赤金镯子,她的丈夫得到一只红宝石的领带夹针,布瓦塞尔得到一只俄罗斯皮革的皮夹子,皮托莱得到一只上等的海泡石烟斗。他们说,这些礼物是盼妮送给她的新朋友们的。
托尔什博夫太太又是惭愧,又是高兴,脸涨得通红,她把这只金光闪闪的镯子戴到粗胳膊上;科长打的是一条很窄的黑领带,夹针没法夹上去,他于是把它别在礼服的翻领上,荣誉勋位勋章下面,就好像那是一个次一等的十字奖章。
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从絮伦那个方向流过来的、好像一条宽带子似的河水。两岸种着树,阳光洒下来,把这条河变成了一条火河。有托尔什博夫夫妇在座,大家都挺拘束,所以这顿饭开始的时候,空气很沉闷。慢慢地大家也就快活起来了。卡舍兰说了许多出格的笑话,他认为自己现在有钱了,稍微放肆一点也是可以的;大家都笑了。
如果是皮托莱和布瓦塞尔说了这些笑话,准会引起反感。
在吃餐后点心的时候,孩子应该抱来让每个客人亲一亲。孩子裹在雪白的轻纱里,用没有表情的蓝眼睛呆呆地望着这些人,胖胖的小脸微微转动着,看样子已经开始有注意力了。
皮托莱趁别人谈话的时候,悄悄附着旁边的布瓦塞尔的耳朵说:“活像个小玛兹!”
第二天,这句话传遍了整个海军部。
这时候,两点钟刚敲过。喝完利口酒,卡舍兰请大家参观参观这所房子,然后再到塞纳河边去散散步。
客人们排好队伍,从地窖到顶楼,一间间屋子都走到了;接着又到花园里兜了一个圈子,每一棵树,每一株花草都看过以后,才分成两伙去散步。
卡舍兰因为跟太太们待在一起,觉得有点拘束,于是拖了布瓦塞尔和皮托莱到河边的咖啡馆里去;托尔什博夫太太、勒萨勃尔太太和她们的丈夫一同到河对岸去,因为上等人家的太太是不能跟星期日的那些衣冠不整的人混在一起的。
她们顺着纤道慢慢地走着,两个男的跟在后面,一本正经地谈着公事。
河里有一条条小船划过。一下子一下子慢慢划着桨的,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他们光着胳膊,皮肤黝黑,肌肉随着船桨一伸一缩。女的躺在白的或者黑的兽皮上把舵,被大太阳晒得直打瞌睡,头顶上撑着绸伞,有红的,有黄的,有蓝的,看上去好像一朵朵挺大的花浮在水面上。叫嚷声从这条船飞向那条船,有的是在打招呼,有的是在骂街;远远地传来一片嗡嗡的人声,看来那儿正聚满了熙熙攘攘的节日游人。
沿着河边有一排排钓鱼的人。他们一动不动地坐着。游泳的人几乎光着身子,立在笨重的渔船上,头朝下跳下去,爬上来,再跳下去。
托尔什博夫太太吃惊地望着。科拉对她说:“每个星期日都是这样。把我这儿的美丽景致都给破坏了。”
一条小船缓缓划过来。操桨的是两个女的,船舱里躺着两个结实的小伙子。其中一个女的朝着岸上吆喝:“喂!喂!可敬的太太们!我有一个男人出卖,价钱不贵,你们要不要?”
科拉厌恶地转过身去,挽着客人的胳膊,说:“咱们走吧,这儿实在没法待下去。这些人多么下流!”
她们走了。托尔什博夫先生对勒萨勃尔说:“已经决定在明年元旦。处长已经正式答应我了。”
勒萨勃尔回答:“亲爱的科座,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报答您才好。”
在往回走的时候,他们看见卡舍兰、皮托莱和布瓦塞尔几乎是在抬着萨翁老头儿,而且一个个笑得连眼泪都淌了出来。他们笑着说,在河边上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和一个骚娘们儿在一起鬼混。
老头儿吓坏了,不住嘴地说:“没有这回事;没有这回事。您不应该说这种话,卡舍兰先生,不应该说这种话。”
卡舍兰笑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他大声说:“哈哈!你这个老不正经的!你管她叫:‘我心爱的小鹅毛。’哈哈!淘气鬼,咱们这下可逮住你啦。”
两位太太看到这个老头儿慌慌张张的样子,也不由得笑了。
卡舍兰接着说:“要是托尔什博夫先生允许的话,咱们就罚他做咱们的囚犯,让他跟咱们一块儿吃晚饭。”
科长慨然答应,他们接着又嘲笑那个给老头儿撇下的女人;老头儿被这个恶作剧逗恼了,不住嘴地抗议。
一直到晚上,取笑这件事的俏皮话还没有说完,甚至还有人说了许多猥亵的话。
科拉和托尔什博夫太太坐在门口台阶上的布篷底下,欣赏着满天的晚霞。太阳在树叶间洒下一片紫光。没有风,树枝纹丝不动;宁静、无边的和平从静静地燃烧着的天空降落下来。
又有几条回到船坞去的小船,慢悠悠地划过去。
科拉问:“听说可怜的萨翁先生娶了一个下贱的女人。”
托尔什博夫太太熟悉所有科里的事,她回答:“不错,女的是个孤儿,太年轻了。她跟一个坏蛋串通好了骗他,后来就跟那个坏蛋跑了。”这位胖太太接着又补了几句:“我说他是个坏蛋,其实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我根本也不了解。听说他们俩很恩爱。不管怎么说,萨翁老头儿实在没有什么可取的地方。”
勒萨勃尔太太一本正经地接过来说:“那也不能成为一个理由呀。这个可怜的人真叫人替他难过。我们的邻居巴尔布先生也遇到同样的事。他的太太爱上了一个常常到这儿来消夏的画家,后来就跟画家跑到国外去了。我真不懂,一个女人怎么能堕落到这个地步。依我看,对这些给家庭带来耻辱的坏女人,应该有一种特别的惩罚才对。”
奶妈抱着裹在轻纱里的盼妮在小径的那一头出现了。孩子被抱到这两个女人面前,她在金红色的暮霭里,浑身被染成玫瑰色。她用同样呆滞无力的眼光望着天空,打量周围人的脸。
在远处聊天的男人们都走过来了;卡舍兰抱起他的外孙女,仿佛要把她送上天似的,高高地举了起来。明亮的天际衬托出她的侧影,雪白的长衣服一直垂到地上。
做外祖父的嚷着说:“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萨翁老头儿,您说是不是?”
老头儿也许是因为没有什么好说的,也许是因为他想得太多了,所以没有回答。
一个男仆打开台阶上的大门,禀报:“太太,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郝运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三月十五日至四月二十六日的《军人生活》周刊。同年收入中短篇小说《密斯哈丽特》。
[2]卡蒂尔·孟戴斯(1843—1909):法国作家、诗人。莫泊桑的密友。
[3]在法国除掉东南部濒地中海的最大的军港土伦以外,还有四个军港是西部濒大西洋和英吉利海峡的洛里昂、罗什福尔、布雷斯特和瑟堡。这五个地方都有海军兵工厂。
[4]大仲马(1802—1870):法国作家。主要写长篇历史小说,作品有《三个火枪手》、《基督山伯爵》等,所写历史小说大多情节曲折,场面惊险。
[5]指做缆绳用的粗麻绳,当时土伦曾有过缆绳工场。一八七五年前后莫泊桑本人曾在海军部工作过。
[6]交趾支那:法国人对越南南方的称法。法兰西第二帝国时在一八六三年至一八六七年对越南南方进行侵略战争。法国对塞内加尔的武装干涉是在一八五五年左右。
[7]三王来朝节:一月六日是天主教的三王来朝节,或称主显节。天主教徒在这天庆祝节日,分吃三王来朝饼,饼内放一个小瓷人或一粒豆子,吃到瓷人或豆子者为国王,并由国王挑选王后。
[8]罗什舒瓦尔街:巴黎九区,也就是歌剧院区的一条南北向大街。
[9]勃艮第:法国东部古省名,以产葡萄酒著名。
[10]这位作家指法国新闻记者和小说家于勒·雅南(1804—1874)。他说这句话引起嘲笑,但他为自己辩解说,红衣主教是从穿紫袍的主教升为红衣主教后才穿红袍,螯虾也是在接受葡萄酒奶油汤汁的荣耀以后才由蓝紫色变成红色。
[11]伊甸园剧院:一八八三年一月七日开幕,地址在巴黎布德罗街,离歌剧院不远。
[12]残老军人院:巴黎历史性建筑物,建于十七世纪,在巴黎七区。一八四〇年拿破仑的遗骨曾安放在里面,许多法国元帅死后也安葬在其中。
[13]特罗卡代罗宫:巴黎十六区,塞纳河边有一座叫特罗卡代罗的小山丘,一八七五年山丘上为了举办世界博览会修建了一座叫特罗卡代罗宫的大厦。
[14]星广场:在巴黎十六区北面,香榭丽舍大街的西北面尽头。广场上有拿破仑一世建于一八〇六年,至一八三六年方才建成的凯旋门。
[15]居斯达夫·多雷(1833—1883):法国著名画家,版画家。他曾为但丁、拉伯雷、拉封丹等作家的作品作插图。
[16]拉丁语,意思是愿望。
[17]贝宗:巴黎西北郊村庄,在塞纳河边,下面提到的也在塞纳河边的村镇哥隆布在其西面,相距不远。
[18]阿摩尼亚:氨水的音译,低浓度的氨水可作外用药。
[19]阿尼埃尔:巴黎西北郊小镇,在塞纳河边,有十八世纪的古城堡。
[20]梅松-拉斐德:巴黎西北郊市镇,位于圣日耳曼森林和塞纳河之间。
[21]圣拉扎尔车站:巴黎北区的西线始发车站。
[22]康康舞:一八六九年起在巴黎的咖啡馆开始流行的一种民间舞蹈,当时被认为是一种下流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