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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六月二十六日,一个星期四的晚上,乘上了特快列车。在这个时期很少有人到南方去,车厢里只有我和他,两人情绪都很坏,为了要离开巴黎而感到不快,为了向旅行的念头屈服而感到遗憾,怀着惋惜之情想念着如此荫凉的马尔利[6],如此美丽的塞纳河,坡度如此徐缓的河岸,乘着小船游荡的美好的白天,在岸上打着盹儿等候黑夜来临的美好的傍晚。

保尔缩在他那个角落里,火车刚一开动,他就大声表示:“到那边去真够蠢的。”

因为已经太晚,他不可能改变主意了,我回了他一句:“本来就不应该来。”

他没有回答。但是我望着他,突然想笑出来,因为他看上去快气疯了。他确实很像一只松鼠。我们每一个人的相貌,按照人类的外形,都保留一种动物特征,好像作为他原始种族的标志。有多少人长着獒狗的嘴,山羊、兔子、狐狸、马和牛的脑袋!保尔是一只变成人的松鼠。他具有这种小动物的灵活的眼睛,红棕色的毛,尖尖的鼻子,小巧、伶俐、柔软、好动的身体,另外在总的外表上还有着一种相似。天晓得!手势,动作和举止的相似,仿佛是来自遥远的记忆。

最后我们俩都陷入了睡梦之中,是铁路上那种响声不断的睡梦,常常被胳膊、脖子上的可怕抽筋和火车的骤然停顿所打断的睡梦。

醒来时火车正沿着罗讷河[7]驶去。很快地知了的叫声从车窗外传进来。这种叫声仿佛是热烘烘的大地的声音,是普罗旺斯[8]的歌声,它把南方的愉快感觉,把晒烫了的泥土的气味,种着叶子呈灰绿色的矮壮的油橄榄树的、多石的、明亮的乡土气味,送到我们的脸上,送进我们的胸膛,送进我们的心灵。

火车又停了,一个铁路员工开始沿着列车奔跑,嘴里喊出一个响亮的“瓦朗斯”[9],一个带着乡土音的,浓重乡土音的,真正的“瓦朗斯”,总之,知了的刺耳音符已经让我们尝到的那种普罗旺斯味道,随着这声“瓦朗斯”又重新进入我们的体内。

一直到马赛[10],没有什么新情况。

我们下车到餐厅去吃中饭。

等我们再登上我们的车厢,已经有一个女人坐在里面了。

保尔喜出望外,朝我看了一眼,手不自觉地捻着短短的小胡子,接着略微抬起帽子,用五根分开的手指梳理由于这次夜间旅行变得乱糟糟的头发。接着他在陌生女人对面坐下。

不论是在路上,还是在社交场合,每逢有一张新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我都会像着了魔似的,非要猜出在这个相貌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心灵,怎样的智力,怎样的性格。

这是一个年轻女人,非常年轻,非常漂亮,肯定是一个南方姑娘。一双眼睛十分美丽,一头乌发十分好看,呈波浪形,略微有点卷,那么浓密,那么旺盛,那么长,好像很重很重,只要看看它们就能感觉到它们压在头上的分量。她的穿戴很漂亮,像一般南方人那样稍稍有些缺乏审美感,因此她看上去有点粗俗。她的相貌端正,但是缺乏那种优雅,缺乏风雅人士的那种完美,缺乏贵族女子生而有之的、作为比较高贵的血统的遗传标志的那种淡雅风度。

她戴的手镯太粗,不可能是真金的,她戴的耳环上镶着的透明宝石太大,不可能是钻石。她整个人有着一种我也说不清的属于平民的东西。可以猜想得到,她说起话来嗓门一定非常大,时时处处都会指手画脚地叫嚷。

火车开动了。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她的位子上,眼睛凝望着前面,保持着心中有气的女人的那种沉着脸的姿势。她甚至没有朝我们看一眼。

保尔开始跟我聊天,为了引起注意,说了一些矫揉造作的话,就像商人炫耀他们的优质商品来激起欲望一样,他卖弄谈话的内容来引起兴趣。

但是她好像没有听见。

“土伦!停两分钟!有餐厅!”铁路员工叫喊。

保尔招呼我下车,一到月台上,他就立刻问:“说说看,这可能是怎样一个人?”

我开始笑了:“我呀!我不知道。对我来说这无所谓。”

他非常激动:“这个轻佻的女人,真是又漂亮又娇嫩。怎样的一双眼睛!但是她看上去好像不高兴。她一定是有什么烦恼;她对什么都不注意。”

我低声说:“你是白费力气。”

但是他发火了:“我没有费力气,我亲爱的;我觉得这个女人很漂亮,仅此而已。——要是能和她讲讲话就好了!但是和她谈什么呢?我说,你有什么主意吗?你没有看出她可能是怎样的人吗?”

“说真的,我没有看出。不过我倾向于认为她是一个蹩脚的女戏子,在一次私奔以后又回剧团去。”

他看上去生气了,倒好像我对他说了什么使他难堪的话,接着他说:“你怎么会有这种看法?我和您相反,觉得她挺有教养。”

我回答:“看看那些手镯,我亲爱的,还有那些耳环,那身打扮。如果说她是一个舞蹈演员,我也不会感到奇怪。她或许是一个马戏演员,不过更像一个舞蹈演员。她整个人有着那么一股戏园子气味。”

这个想法显然使他感到很窘。“她太年轻,我亲爱的,才二十岁出头。”

“可是,亲爱的,有许多事在二十岁以前就能做,跳舞和朗诵就属于这一类的事,且不说还有她也许单独干的其余那些事。”

“去尼斯、旺蒂米利亚方向的特快旅客,请上车!”铁路员工叫喊。

应该回到车上去了。我们的女邻座在吃一只橙子。她的举止确实不文雅。她的手绢铺在膝头上;她剥金黄色橙皮的剥法,她张开嘴把一瓣瓣橙子咬在唇间的吃法,她把核往车窗外吐的吐法,充分显示出她的习惯和动作都是粗俗的。

而且她的眉头仿佛比以前皱得更紧了;她带着十分可笑的气呼呼的神情把水果匆匆吃完。

保尔贪馋地望着她,心里在琢磨用什么办法才能引起她的注意,打动她的好奇心。他又开始跟我聊天,说出了一连串精彩的见解,亲热地提到许多名人的名字。她对他的努力却丝毫没有注意。

弗雷儒斯和圣拉斐尔[11]过去了。火车行驶在这片花园里,在这片玫瑰乐园里,在这片花朵盛开、同时开着白花结着金黄果实的橙子树和柠檬树的树林里,在这片芳香的王国里,在这片鲜花的故乡里,在从马赛到热那亚的这条令人心醉神迷的海岸上。

沿着这条海岸走的时间应该选在六月里,那些狭窄的山谷,那些山丘的斜坡,自由自在地开遍了各种最美丽的野花。田野上,平原上,树篱边,经常总能见到玫瑰,一片片的玫瑰。它们爬在墙上,开在屋顶上,攀在树上;在绿叶丛中怒放的花朵,有白,有红,有黄,有小,有大,有的穿着朴素的单色连衫裙,显得清瘦,有的穿着闪光的沉重服饰,显得丰腴。

它们的浓烈的气息,持续不断地散发出来的气息,使得空气变稠,变得美味可口,变得容易让人倦怠。开着花的橙子树的香味更加沁人心脾,仿佛在给你吸进去的空气里加糖,使空气变成了供嗅觉享用的甜食。

有着棕色岩礁的广大海岸,它伸展着,沐浴在纹丝不动的地中海里,夏天的大太阳把大片的火焰浇在山上,浇在长长的沙滩上,浇在浓重的、凝固的蓝色的大海上。火车继续朝前开,钻进隧道,穿过海角,在高低起伏的丘陵上滑行,在水面上方,像墙壁一样陡立的峭壁上经过;一股淡淡的、隐隐约约的咸味,一股晒干的海藻的气味,有时混进浓烈的、撩人的鲜花的气味里。

但是保尔什么也没有见到,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女旅客吸引住他的全部注意力。

到了戛纳,他又有话要跟我谈,招呼我再次下车。

刚出车厢,他就挽住了我的胳膊。

“你知道她非常迷人。瞧瞧她那双眼睛。还有她的头发,亲爱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头发!”

我对他说:“好啦,冷静冷静;要不然你就进攻,如果你有这个打算的话。我看她并不是攻不破的,虽然看上去脾气有点不好。”

他接着说:“你,你不可以跟她说说话吗?我找不出话来说。我这个人开头总是胆小得十分愚蠢。我从来不知道在街上怎样上前找一个女人攀谈。我跟着她们,围着转,走到跟前,却永远找不到必需的句子。只有一次我试图交谈,因为我看出对方显然在等我先开口,在临时需要说点什么的情况下,我结结巴巴地说:‘您好吗,太太?’她当着我的面笑出来,我逃走了。”

我答应保尔使出我的全部本领去引起一场谈话,等我们重新在我们的位子上坐下以后,我亲切地问我的女邻座:“抽烟妨碍您吗,太太?”

她回答:“Non capisco。[12]”

她是一个意大利女人!我突然禁不住想笑出来。保尔对这种语言连一个字也不懂,我得充当他的翻译。我决定尽我的职责,于是用意大利话说:

“我问您,太太,抽烟对您一点也不妨碍吗?”

她冲着我怒不可遏地叫喊:“Che mi fa![13]”

她既没有转过头来,也没有抬起眼睛看我,我不知所措,十分狼狈,不知道我应该把这句“关我什么事!”理解为同意,拒绝,真正的无所谓的表示,还是简单的:“别打搅我。”

我又说了一遍:“太太,是不是烟味一点也不妨碍您……?”

她这一次回答:“mica[14]”,用的语调相当于:“别缠着我!”然而这是一个允许,我对保尔说:“你可以抽烟。”他张开一双惊讶的眼睛望着我,只有想了解别人在您面前说的外国话是什么意思时,您才会有这样惊讶的眼睛。他神情十分可笑地问我:

“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问她我们是不是可以抽烟。”

“这么说,她不懂法国话?”

“一个字也不懂。”

“她回答什么?”

“回答说她允许我们做我们想做的事。”

我点燃了我的雪茄。

保尔接着又问:“她就说了这些?”

“我亲爱的,如果你数过她说的话,你就会注意到她一共只说了六个字,其中两个字使我了解了她听不懂法国话。好,剩下还有四个字。用四个字,说实在的,不可能表达多少意思。”

保尔看上去仿佛非常不幸,非常失望,非常困惑。

但是意大利女人突然用同样的,在她身上显得很自然的那种不高兴的口气问我:“您知道我们几点钟到达热那亚?”

我回答:“晚上十一点钟,太太。”在沉默了一分钟以后我接着又说:“我的朋友和我,也到热那亚去,如果在旅途中有什么地方我们可以为您效劳,请相信我们会感到很高兴的。”

因为她不回答,我接着坚持说:“您单独一个人,如果您需要我们帮忙……”她重又说了一个“mica”,口气如此生硬,我只好闭上了嘴。

保尔问:

“她说什么?”

“她说她觉得你很可爱。”

他没有心情开玩笑,正言厉色地要我别拿他开心。于是我把年轻女人问的话,以及我遭到如此严厉拒绝的好心建议翻译给他听。

他真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松鼠那样焦急不安。他说:“如果我们能知道她住在哪家旅馆,我们也可以去同一家旅馆。想办法巧妙地盘问盘问她,找一个重新跟她谈话的机会。”

说实话,这并不容易,我想不出一点办法,尽管我自己也很想认识认识这个难弄的女人。

尼斯、摩纳哥和芒通过去了,火车停在边境线上检查行李。

虽然我讨厌那些没有教养的人在车厢里吃中饭和晚饭,我还是去买来了满满一抱食物,为的是做最后一次努力,去引诱贪吃的旅伴。我清楚地感觉到,这个姑娘平时一定是很随和的。有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她才变得容易冒火,不过,也许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个被激起的欲望,一句话,一个提得恰到好处的建议,就足以展开她的眉头,促使她下定决心,并且让我们把她征服。

火车又开了。车厢里仍旧只有我们三个人。我把食品摊开在软垫长椅上,切开小鸡,把火腿片很漂亮地排列在一张纸上,然后在年轻女人跟前仔细地布置我们的餐后水果和点心:草莓,李子,樱桃,蛋糕和糖果。

她看见我们开始吃东西,也从一只小口袋里取出一块巧克力和两只羊角面包,开始用她锐利而美丽的牙齿咀嚼松脆的面包和巧克力。

保尔轻声对我说:

“邀请邀请她吧!”

“我也有这个打算,我亲爱的,但是开头不容易。”

可是她时不时地朝我们的食物这边望望,我清楚地感到她即使把两个羊角面包全吃下去也不会饱。因此等她把她这顿简朴的晚餐吃完以后,我问她:

“如果您肯接受这些水果中的一个,太太,那您真是太赏脸了!”

她还是回答:“mica!”但是嗓音没有白天那么凶狠。我坚持说:“那就允许我请您喝点葡萄酒吧。我看见您什么也没有喝过。这是贵国产的葡萄酒,意大利的葡萄酒,既然我们现在是在您的国家里,能看见一张美丽的意大利人的嘴接受她的邻座,法国人的奉献,我们会感到非常愉快。”

她摇摇头,摇得很慢,既怀着拒绝的意志,也怀着接受的愿望;她又说了一声“mica”,不过几乎是一声彬彬有礼的“mica”。我抓起照意大利式样包着麦秸的酒瓶,把一只杯子斟满,端给她。

“请喝吧”,我对她说,“这将是在您的祖国里对我们的欢迎表示。”

她带着不高兴的神色接过杯子,像受到干渴煎熬的人那样一口喝干,接着把杯子还给我,连声谢谢也没有说。

于是我又把樱桃送到她面前:“请吃点,太太。您看出您给我们带来了多大的快乐。”

她从她那个角落里望着陈列在她旁边的各种水果,话说得很快,我好不容易才听清楚:“A me non piacciono ne le ciliegie ne le susine;amo soltanto le fragole。”

“她说什么?”保尔立刻问道。

“她说她不喜欢樱桃,也不喜欢李子,只喜欢草莓。”

我把摆满欧洲草莓的报纸放在她的膝头上。她立刻很快地吃起来,用指尖捏住草莓,离着稍远就一下子扔进嘴里;为了接住草莓,嘴张开的样子既俏皮又可爱。

我们看见那一小堆红草莓在她的两只手的灵巧动作下,不过几分钟就缩小,消失,最后完全不见了,等她吃完了,我问她:“现在,我能请您吃什么呢?”

她回答:“我很想吃点小鸡肉。”

她像食肉动物那样,使用颌骨的力量大口大口地撕咬着,小鸡足足吃了半只,只多不少。接着她又下决心吃她不喜欢吃的樱桃,吃完樱桃吃李子,吃完李子吃蛋糕,吃完蛋糕然后说:“够了。”接着蜷缩在她的角落里。

我开始觉得十分有趣,想让她继续再吃;为了促使她下决心,我一遍又一遍地说恭维话,一次又一次地劝她吃点什么。但是她突然又变得怒气冲冲,把一声声如此可怕的“mica”冲着我的脸反复嚷出来,我再没有胆量去打搅她的消化了。

我朝我的朋友转过脸来:“我可怜的保尔,我看我们是白费力气。”

天黑了;一个炎热的夏夜,慢慢地降落,把它温暖的黑影铺在灼热的、疲乏的土地上。远远的,在大海那边,这儿那儿有点点的灯光亮在海角上,亮在岬角的顶上,一些星星也开始出现在阴暗的天边,我有时把它们和灯塔混淆了。

橙树的香味变得越发浓郁;我们陶醉了,张大了肺部深深地吸着。在芬芳馥郁的空气里仿佛有什么甜蜜的、美妙的神奇东西在飘浮。

突然间我发现铁路边的大树下,这时候已经墨黑墨黑的阴影里,有一种类似流星雨的东西。简直就像是一滴滴的亮光在树叶间跳跃、玩耍和奔跑,就像是一颗颗小星星从天上降落到人间来聚会。原来是一些黄萤,这种燃烧着的虫子在香喷喷的空气里跳着离奇的火的芭蕾舞。

它们中间的一个偶尔飞进我们的车厢,开始东游西逛,发出它那断断续续的光芒,刚熄了,立刻又亮起来。我罩上我们的小油灯的蓝纱罩,望着这个神奇的飞虫来来去去,它那冒出火焰的飞行路线千变万化。它突然停在我们的晚餐后昏昏入睡的女邻座的黑头发上。保尔处在心醉神迷的状态中,两只眼睛呆呆地盯住这个发光点,它就像一颗活宝石在睡着了的女人的前额上闪烁着。

意大利女人十点三刻左右才睡醒,头发上一直戴着那个发光的小虫子。我看见她动弹,于是说:“我们到热那亚了,太太。”仿佛有一个固执的、让她感到为难的念头纠缠着她,她没有回答我,却低声说:“我现在怎么办呢?”

接着她突然问我:

“您愿意我跟你们一起走吗?”

我一下子愣住,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怎么,跟我们一起?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越来越生气地重复说了一遍:

“您愿意我现在就跟你们一起去吗?”

“我很愿意;但是您希望上哪儿呢?您要我把您送到哪儿去呢?”

她毫不在乎地耸耸肩膀:

“随您的便,我无所谓。”

她重复了两遍:“Chemifa?”

“可是我们是上旅馆去呀?”

她用最轻蔑的声调说:“好吧!让我们上旅馆去。”

我朝保尔转过脸去,说:

“她问我,我们是不是愿意让她跟我们一起去。”

我的朋友一下子惊呆了,这反而使我恢复了冷静。他结结巴巴地说:

“跟我们一起?上哪儿去?为什么?怎么回事?”

“我,我也一点儿不知道!她刚才用最气愤的声调向我提出这个建议。我回答说我们上旅馆去;她说:‘好吧,让我们上旅馆去!’她身上大概连一个铜子儿也没有。不管怎么说,她交朋友的方式很特别。”

保尔激动得有点发抖,他大声说:“当然可以,我很愿意,告诉她,她喜欢上哪儿,我们就带她上哪儿。”他犹豫了一秒钟以后,又不安地说:“不过应该知道她跟谁一起去?是跟你还是跟我?”

我朝意大利女人转过脸去,看上去她又重新陷入了她那漫不经心的状态中,甚至没有听我们说话。我对她说:“太太,我们将很乐意带您跟我们一起去。不过我的朋友希望知道,您希望挑选来做依靠的是我的胳膊,还是他的胳膊?”

她睁开她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望着我,稍稍带着一点惊奇地回答:“Che mi fa?”

我解释说:“我相信在意大利,把留意一个女人的所有愿望,关心她的所有意愿,满足她的所有的一时爱好的朋友叫做patito[15]。您希望我们俩中间的哪一个做您的patito?”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您!”

我朝保尔转过脸去:“她选中的是我,我亲爱的,你的运气不好。”

他怒气冲冲地说:“对你来说,真是再好没有了。”

在考虑了几分钟以后他又说:“你一定要带着这个骚娘儿们吗?她会影响我们的旅行的。你要我们拿这个说不清像什么的女人怎么办?一家正派的旅馆甚至都不会接待我们?”

但是我偏偏开始觉得意大利女人比我原来想的要好得多;我一定,是的,我现在一定要带着她。这个想法甚至使我心醉神迷,我已经感觉到轻微的颤栗,当一个充满爱的夜晚的前景展现在你眼前时,你周身血管里就会流动着这种迫切期待的轻微颤栗。

我回答:“我亲爱的,我们已经接受了。要后退已经太晚。是你首先建议我答应她的。”

他低声抱怨:“这真愚蠢!好,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火车鸣笛,放慢速度,我们到了。

我走下车厢,把手伸给我的新女伴。她敏捷地跳下来,我伸出胳膊,她好像很不情愿地挽住它。等行李辨认好,取好,我们要进城了。保尔迈着神经质的步伐,默不作声地走着。

我对他说:“我们去住哪家旅馆?带着一个女人,特别是带着这个意大利女人,到‘巴黎城’,也许有困难。”

保尔打断我的话:“是的,带着一个看上去更像一个妓女,而不像公爵夫人的意大利女人,有困难。总之,与我无关。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我不知所措。我曾经写信给“巴黎城”,预订了我们的套房……现在……我不知怎么决定才好。

两个搬行李的工人提着箱子跟着我们。我接着又说:“你应该先走一步。你就说我们到了。另外你话里要让老板知道我带着一个……女朋友,我们希望给我们一套完全分开的套房,不跟其他的旅客混在一起。他会明白的,我们等他答复后再作决定。”

但是保尔低声抱怨:“谢谢,这种差使和这个角色我干不了。我上这儿来不是为了替你安排房间和安排玩乐的。”

但是我坚持要求他:“瞧,我亲爱的,别生气。住好旅馆肯定比住蹩脚旅馆强,去向老板要三间分开的房间带一间餐厅,不是很困难的事。”

我特别着重说“三间”,这使他下了决心。

他先走一步,我看见他走进一家漂亮旅馆的宽大大门,我留在街道的另一边,带着我那个一声不响的意大利女人,后面紧跟着那两个行李搬运工。

保尔终于回来了,一张脸就像我那女伴的脸一样阴沉。“成了,”他说,“他们答应同意接待我们,但是只有两间卧房。随你怎么去安排吧。”

我跟着他,带着这么一个可疑的女伴走进去,感到很难堪。

给我们的卧房确实是两间,中间隔着一间小客厅。我吩咐给我们送一份冷食来做夜宵,接着有点不知所措地朝意大利女人转过脸去。

“我们只能够弄到两个房间,太太,您想要哪间就挑吧。”

她回答了一个永远不变的:“Che mi fa?”于是我从地上拎起她的黑色小木箱,一只真正的仆人用的箱子,把它搬到我为她……为我们挑选的右边那个房间去。箱子上贴着一块方纸,纸上有人用法文写着:“热那亚,弗朗西斯卡·隆多里小姐。”

我问:“您叫弗朗西斯卡?”

她点了点头,没有回答。

我接着说:“我们等一会儿吃夜宵。现在您也许想梳洗一下吧?”

她回答了一个“mica”,这个词像“Che mi fa”一样在她嘴里经常出现。我坚持说:“乘火车旅行以后,把身上清洗一下是那么舒服。”

接着我想到她也许没有一个女人所必需的那些物品,因为我觉得她像是刚摆脱什么不愉快的遭遇,肯定陷在一个非同一般的处境中,我把我的盥洗用品盒拿出来。

我取出盛在盒子里的所有梳洗用具:一把指甲刷,一把新牙刷——因为我随身总是带着一把——我的剪刀,我的锉子,一些海绵。我把一小瓶古龙香水、一小瓶含龙涎香的薰衣草香水和一小瓶newmownhay[16]香水的瓶塞拔掉,让她自己去挑选。我打开我的粉盒,里面放着粉扑。我把我的毛巾中的一条搁在水壶上,我又放了一块没有用过的肥皂在脸盆旁边。

她睁大一双怒气冲冲的眼睛盯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对我的关心既没有感到惊奇,也没有感到满意。

我对她说:“您需要的都在这儿啦,夜宵准备好,我会通知您。”

我回到客厅里。保尔占用了另外一个房间,他把他自己关在里面,因此我单独一个人等候着。

一个侍者来来去去,端来了盆子,杯子。他不慌不忙地摆上饭桌,然后放上一只冷小鸡,通知我可以吃了。

我轻轻地敲隆多里小姐的房门。她嚷道:“请进。”我进去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化妆品的气味迎面扑来,是理发店里那种强烈的、浓重的气味。

意大利女人坐在她的箱子上,姿势是闷闷不乐想心事的女人,或者说,被撵走的女用人的那种姿势。我一眼就明白她所理解的梳洗打扮是怎么回事。毛巾依然折得好好的,放在还是满满的水壶上。肥皂没有碰过,还是干的,搁在空脸盆旁边,然而那几瓶香水简直就像给这个年轻女人喝下去了一半。不过古龙香水用得还算节省,只少了三分之一,作为补偿,含龙涎香的薰衣草香水和newmownhay香水消耗量大得惊人。空气中仿佛还飘浮着香粉,像淡淡的白雾,因为她脸上和脖子上香粉抹得太多了。睫毛上,眉毛上,两鬓上,好像撒上了雪花,双颊上擦了很厚的一层,脸上的所有凹陷部分,鼻翼上,下巴的小窝里,眼角上,都被厚厚的香粉填没了。

她站起来时,散发出一股如此强烈的气味,致使我感到一阵偏头痛。

我们坐下来吃夜宵。保尔情绪变得非常恶劣。我只能引他说出一些责备话,充满火气的评语或者让人听了不快的恭维话。

弗朗西斯卡小姐吃起来像个无底洞。吃完以后,她就在长沙发上打瞌睡。我呢,忐忑不安地看到分配房间这个决定性时刻的来临。我决定赶快了结这件事,便到意大利女人身边坐下,亲热地吻她的手。

她微微睁开她困倦的眼睛,从抬起的眼皮里向我投来一道无精打采的,仍然充满不满的眼光。

我对她说:“既然我们只有两间卧房,您允许我和您一起到您的那一间去吗?”

她回答:“随您的便。我无所谓。——Che mi fa?”

这种冷漠的态度伤害了我的自尊心:“这么说,我跟您去您没有感到不愉快?”

“我无所谓,随您的便。”

“您想现在就睡吗?”

“是的,我想;我困了。”

她站起来,打了个哈欠,把手伸给保尔,保尔怒气冲冲地握了握。我端着灯把她送进我们的屋里。

但是不安纠缠着我。“瞧,”我重新对她说,“这是您所需要的。”

我特地亲自把水壶里的水倒了一半在脸盆里,再把手巾放在肥皂旁边。

然后我回到保尔那儿去。我刚到他就立刻宣布:“你带来了好一个下贱货!”我笑着反驳他:“我亲爱的,别说葡萄太酸这种坏话。”

他不怀好意地接着说:

“你瞧着吧,我亲爱的,你会后悔的。”

我打了个哆嗦,突然感到了这种在可疑的爱情以后总纠缠着我们的担心,也正是这种担心破坏了我们在使人迷醉的相遇中,在意外的爱抚中,在所有偶然得来的接吻中尝到的快乐。然而我还是混充好汉,说:“得了吧,这个姑娘不是一个放荡女人。”

但是这个坏蛋,他把我完全掌握住了!他看到不安的阴影蒙上了我的脸,说:“况且你了解她什么呢?我觉得你这个人真让人感到惊讶!你在火车上捡了一个独自旅行的意大利女人;她向你提出跟你到随便哪一家旅馆去睡觉,这样的厚颜无耻真是世上少有。你把她带来,你还硬说她不是一个妓女!你居然相信你今天晚上冒的危险不会比你到一个……一个染上天花的女人的床上去过夜更危险。”

他笑了,是他的那种充满恶意和愤怒的笑。我坐着,受到焦虑不安的折磨。我怎么办呢?因为他说得有道理。恐惧和欲念在我的内心进行着一场可怕的斗争。

他接着又说:“随你的便,我可预先告诉过你了。你以后对产生的后果可不要抱怨。”

但是我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一种含有如此强烈的讥讽意味的高兴,一种如此强烈的报复的快乐。他如此放肆地嘲笑我,以至于我不再犹豫了。我向他伸过手去。“晚安,”我对他说。

不冒危险而战胜,虽胜无荣。[17]

“确实如此,我亲爱的,胜利值得去冒险。”

我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进弗朗西斯卡的房间。

我在门口一下子惊奇得呆住了。她已经睡在床上,赤身裸体。睡眠在她刚脱衣服时突然向她袭来,她安睡的姿势是提香[18]画笔下成年妇女的那种令人心醉神迷的姿势。

她脱袜子时看上去已经困倦得躺了下来,因为袜子留在床单上。接着她想到了什么事,肯定是什么愉快的事,因为她在重新起来以前略微等了一下,好让她的美梦结束,接着她慢慢闭上眼睛,失去了知觉。一件在服装店买的现成的、领子上绣花的长睡衣,初次参加社交活动的少女的奢侈品,横放在椅子上。

她年轻,结实,娇艳,非常迷人。

还有什么比一个睡着了的女人更美的?整个轮廓是柔和的,所有曲线是诱人的,所有柔软的突出部分是撩人心旌的,这个肉体仿佛是专门为了静止不动地躺在床上创造出来的。这条在胁部凹进去,在髋部隆起,然后沿着倾斜度平缓而又优美的大腿,一直到脚尖才如此娇媚地结束的起伏不定的线条,只有横在一张床的床单上,才能真正地带着它的全部美妙无比的魅力显示出来。

再有一秒钟我就要忘掉我的朋友的谨慎的劝告,但是我忽然朝梳妆台转过脸去,看见所有的东西都保持着我留下它们时的原来样子。我坐下来,受着犹豫不决的折磨,十分焦虑。我肯定在那儿待了很久很久,也许一个小时,什么也不能决定,既不能决定大胆向前,也不能决定后退。况且后退对我说来也不可能,我必须作出选择,或者在一把椅子上过夜,或者也躺下睡觉,一切后果由自己负责。

至于睡在这儿还是那儿,我根本没有去想,我的脑子太乱,我的眼睛太忙碌。

我激动,兴奋,不安,神经过分紧张,不停地走来走去。接着我像一个懦夫那样推理:“睡觉不会使我受到任何约束。睡在一张床垫上比睡在一把椅子上能休息得更好。”

我慢慢脱掉衣服,然后从睡着了的女人身上跨过去,背朝着诱惑,贴墙躺下。

我就这样躺了很久很久,没有睡着。

但是我身边的女人突然醒了。她睁开惊奇的,然而还是很不高兴的眼睛,接着发现自己赤身裸体,于是从床上起来,平静地穿上长睡衣,泰然自若地就像没有我这个人似的。

于是……说真的……我利用了这个时机,她呢,也没显出丝毫不愿意的神色。她头搁在她的右胳膊上,平静地睡着了。

我开始思考人类的轻率和软弱。最后我也入睡了。

她像做惯清晨工作的女人那样,一大早就穿起衣服来了。她起床的动作把我吵醒,我从半闭着的眼皮缝里偷偷看她。

她走来走去,不急不忙,好像对无事可干感到惊奇似的。接着她决定走到梳妆台跟前,在一分钟的时间里,把几个瓶子里剩下的香水全都倒光。说真的,她也用过清水,不过用得很少。

等衣服完全穿好以后,她又在她的箱子上坐下,双手抱着一个膝头,陷入沉思。

我于是装着刚看见她,说:“您早,弗朗西斯卡。”

她看上去并没有变得比头一天亲切些,没好气地说了一声:“您好。”

我问:“您睡得好吗?”

她点了点头,没有回答;我从床上跳下来,走过去吻她。

她把脸伸给我,那种厌烦的神色像一个受到爱抚而心里又不情愿的孩子。我于是把她亲亲热热地搂在怀里(酒已经斟出,我不再喝,那才真是个傻瓜),我的嘴唇慢慢地贴在她的恼怒的,在我的亲吻下显出厌烦的闭紧的大眼睛上,贴在她转过去的厚嘴唇上。

我对她说:“这么说,您不喜欢别人吻您?”

她回答:“mica。”

我坐在箱子上,坐在她的身边,把我的胳膊伸到她的胳膊底下,说:“不管什么都是mica!mica!mica!我以后就叫您mica小姐。”

我相信第一次在她的嘴唇上看到一丝笑意,但是它消失得那么快,很可能是我看错了。

“但是,如果您老是回答我‘mica’的话,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您感到高兴。就说今天吧,我们干什么?”

仿佛有什么愿望在她的脑海里闪过,她犹豫了一下,接着漫不经心地说:“您喜欢干什么,我无所谓。”

“好吧,mica小姐,我们叫一辆马车,去兜兜风。”

她低声说:“随您的便。”

保尔在餐厅里等我们,脸上带着处在爱情纠纷中的第三者的那种厌烦神色。我装出欣喜若狂的样子,使劲握了握他的手,让他能充分觉出我有多么得意。

他问:“你打算干什么?”

我回答:“我们先去逛一会儿市区,然后雇一辆马车去看看近郊的某个角落。”

中饭在沉默中吃完以后,我们上街去参观一些陈列馆。我让弗朗西斯卡挽住我的胳膊,把她从一座宫殿建筑拖到另一座宫殿建筑。我们跑遍了斯皮诺拉宫,多里亚宫,马塞罗·杜拉索宫,红宫和白宫。[19]她什么也不看,或者偶尔朝那些杰作抬起她那双懒洋洋、没精打采的眼睛。保尔十分恼火,他跟着我们,嘴里咕哝着一些难听的话。接下来一辆马车载着我们在田野里兜风,三个人都一声不响。

然后我们回来吃晚饭。

第二天情况一样,第三天情况还是一样。

保尔第三天对我说:“你知道,我打算和你分手了,我不能在这儿呆上三个星期看着你跟这个骚女人做爱!”

我感到非常困惑,非常为难,因为使我自己大吃一惊的是我竟奇怪地喜欢上弗朗西斯卡了。人是软弱的,愚蠢的,很容易被迷住,每当他的肉欲被激发起来或者被抑制住,都会变得怯懦起来。我爱恋这个我不认识的姑娘,这个沉默寡言、一直感到不满的姑娘。我喜欢她的怒形于色的脸,撇着的嘴,厌烦的目光;我喜欢她的怠倦的动作,轻蔑的同意,甚至冷漠的爱抚。有一条秘密的链子,这条兽性般爱的神秘链子,这种永远不会满足的占有欲的秘密联系,把我牢牢地拴在她身边。我坦率地讲给保尔听。他骂我是傻瓜,接着又对我说:“好,你就带着她吧。”

但是她固执地拒绝离开热那亚,又不愿意解释为什么。我恳求、说理、许诺,都毫无用处。

我留下来。

保尔宣布他要独自一个人离开。他甚至收拾好了箱子,但是他也留下来了。

十五天又过去了。

弗朗西斯卡还是那么沉默寡言,面带愠色,宁可说是在我身边生活,而不是跟我一起生活,用她那一成不变的“Chemifa”或者用她那同样一成不变的“mica”来回答我的一切要求,一切建议。

我朋友的怒火再也消不下去。不管他怎么发脾气我都这样回答:“你如果感到不耐烦,可以走嘛。我不留你。”

于是他辱骂我,对我横加指责,大声叫喊:“可是你要我现在上哪儿去?我们原来有三个星期的时间可以支配,可现在十五天已经过去啦!现在不可能再把这次旅行继续下去!再说倒好像当初是我一个人想去威尼斯、佛罗伦萨和罗马似的!这笔账我会跟你算的,你等着瞧吧。不应该把一个人从巴黎拉来,把他跟一个放荡的意大利女人关在热那亚的旅馆里!”

我心平气和地回答他:“好,那你就回巴黎去吧。”他大声叫喊:“这正是我要做的,不会晚于明天。”

但是第二天他像头一天一样留了下来,仍旧怒气冲冲,嘴里骂骂咧咧。

现在街上已经有人认识我们了,我们从早到晚整天在街上闲逛。这座城市的那些没有人行道的狭窄街道,很像一座巨大无比的石头迷宫,里面穿通着一条条像地道似的走廊。我们在这些刮着猛烈的穿堂风的过道里走着,在这些夹在高墙之间的小巷里走着,墙高得几乎看不到天空。偶尔也有几个法国人回过头来,他们认出了自己的同胞,跟这么一个姑娘在一起,感到很惊奇;这个姑娘满脸的厌烦神色,打扮得花花绿绿,举止看上去确实挺特别,夹在我们中间显得很不相称,甚至会连累到我们的名誉。

她靠在我的胳膊上走着,什么也不看。她为什么留下来跟我,跟我们在一起呢?我们好像给她的乐趣是那么少。她是什么人?她从什么地方来?她是干什么的?她有一个计划,一个打算吗?或者是盲目地靠机遇和侥幸过日子?我徒然地力图理解她的为人,看透她的内心,解释她的所作所为。我越是熟悉她,她越让我感到惊奇,越让我觉得是一个谜。她肯定不是一个以爱情为职业的坏女人。我觉得她更像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孩子,被勾引,被骗走,后来被遗弃,现在完全堕落了。她打算怎么办呢?她在等待什么呢?因为她看上去根本没有竭尽全力来征服我,或者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实际的好处。

我试着盘问她,和她谈她的童年,她的家庭。她不回答我。我和她待在一起,心是自由的,肉体却被迷住了,把这个满面怒容却又非常漂亮的女人搂在怀里,一点也不感到厌倦,像畜生似的跟她配对,受着肉欲的支配,或者不如说是被一种肉体的魅力,一种从她身上,从她香喷喷的肌肤,从她躯体的矫健的线条发出来的魅力所迷惑,所制服。

一个星期又过去了。我的旅行期限快满了,因为我应该在七月十一日回到巴黎。保尔现在差不多已经容忍了这次意外事件,不过对我还一直骂不绝口。至于我,我想出了许多娱乐、消遣和游玩来使我的情妇和我的朋友高兴。我真是费尽了心机。

一天我向他们提出到桑塔·玛嘉丽塔[20]去做一次徒步旅行。这座处在花园当中的、迷人的小城,隐藏在一个山坡脚下,山坡在大海中朝前伸展,伸展得很远,一直到那个叫博多费诺的村庄。我们三个人顺着那条傍山延伸的、令人赞赏的大路朝前走去。弗朗西斯卡忽然对我们说:“明天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出来玩了。我要去看看一些亲人。”

接着她什么也不说了。我没有问她,肯定她不会回答。

第二天她确实是一清早就起来了。因为我还躺着,她坐在我的床脚边,带着为难的、气恼的和犹豫的神色说:“如果我今晚不回来,您会来找我吗?”

我回答:“当然。应该上哪儿去找您?”

她仔细向我解释:“您到维克多-埃马纽埃尔街,然后进法尔孔纳巷和圣拉斐尔坊,您从开家具店的那所房子走进去,到了院子里,紧里面右边的那所住家房子,您问隆多里太太就行了。我在那儿。”

她走了。我陷在惊讶之中。

看见我独自一个人,保尔愣住了,结结巴巴地问:“弗朗西斯卡在哪儿?”我把刚发生的事讲给他听。

他大声说:“好,我亲爱的,乘这个机会咱们赶快溜。况且我们的时间也到了。多两天少两天什么也不能改变。走吧,走吧,快收拾箱子。走吧。”

我拒绝:“不行,我亲爱的,这个姑娘,我跟她一起过了近三个星期以后,确实不能就这样抛弃她。我应该向她告别,请她多少接受些什么,不,我这样干未免太卑鄙了。”

但是他什么也不愿意听,他逼我,缠住我不放。然而我一步不让。

我白天没有出去,等着弗朗西斯卡回来。她没有回来。

晚上吃晚饭时,保尔扬扬得意:“是她把你给抛弃了,我亲爱的。有趣,真有趣。”

我承认,我感到惊讶,而且还有点儿恼火。他当面嘲笑我,开我的玩笑:“用的方法也不坏,虽然很简单:‘等着我回来。’你要长时间地等下去吧?谁知道呢?你也许会天真得按照指定的地址去找她:‘请问隆多里太太住这儿吗?’——‘不在这儿,先生。’我敢打赌你想去?”

我提出抗议:“不,我亲爱的,我向你保证,如果她明天早上还不回来,我就乘八点钟的特别快车走。我还要待二十四小时。这足够了;我的良心可以平安了。”

我整个晚上在焦急不安中度过,有点儿忧郁,也有点儿烦躁。我心里确实对她有点什么。午夜十二点我躺下,几乎没有睡着。

六点钟我就起来了。我叫醒保尔,收拾我的箱子,两个小时以后我们一起乘上到法国去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