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

忏悔[1]

玛格丽特·德·泰雷尔快要咽气了。虽然她只有五十六岁,看上去却至少有七十五岁了。她在喘气,脸色比她床上的床单还白,身子因剧烈的哆嗦而抽动着,面孔上的肌肉在痉挛,眼神惊慌,就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

她的姐姐苏珊比她大六岁,正跪在她床边哭泣。一张小桌子被移到了濒死者的床前,桌子上铺着一块餐巾,上面有两支点燃的蜡烛;因为她们正在等待要来敷圣油、行临终圣事的神父。

整个套间里的景象都是阴森森的,气氛凄惨,就像一些临终的人的房间一样。家具上到处都有乱糟糟的小药瓶,墙角落里凌乱地堆放着被一脚踢过去或是被扫帚扫过去的日用布制品。椅子板凳也杂乱无章,就像它们也被吓得在四处逃窜一样。可怕的死亡就躲在这个套间里,等待着。

这两个姐妹的故事是相当感人的,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也有人谈起它,并使不少人洒下了同情之泪。

姐姐苏珊从前曾被一个年轻人热恋过,她也很爱那个青年。他们订婚了,一切准备就绪,剩下的就是等待举行婚礼的日子了;那个青年亨利·德·桑皮埃尔却突然死了。

年轻姑娘哭得死去活来,发誓永不嫁人。她说到做到,穿上了寡妇的丧服,从此再也没有脱下。

那时候她的小妹妹玛格丽特还只有十二岁;一天上午,她扑在她姐姐的怀里说:“大姐,我不愿意你终日以泪洗面,我不愿意你痛苦一生。我永远不再离开你了,永远,永远!而且我也不嫁人了。我要留在你的身边,永远,永远,永远!”

苏珊紧紧地拥抱她的妹妹,她被这种天真幼稚的忠诚感动了,但她并不相信她的话。

可是妹妹也是说到做到。尽管父母劝说,姐姐哀求,她却始终没有结婚。她长得很漂亮,非常漂亮;她拒绝了很多看来是很爱她的青年;她不再离开她的姐姐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们每天都在一起生活,连一次也没有分开过。她们两人形影相随,从不分离。可是玛格丽特仿佛一直是那么忧愁,那么消沉,比她的姐姐更加郁闷,就好像她被自己那种崇高的牺牲精神压垮了。她衰老得很快,三十岁上便长出了白发;经常感到不舒服,像是有一种不知名的疾病在折磨她。

现在她要先于她姐姐离开人世了。

她已经有二十四小时没有讲话了,只是在晨曦初露时说过一句:

“去请神父先生来,是时候了。”

随后她就仰面躺着,身子因抽搐而时时抖动,嘴唇哆嗦,就好像有些可怕的话从心底里冒上来,却不能出口;眼神慌乱可怖,非常吓人。

她的姐姐痛不欲生,放声大哭,额头抵在床沿上不断地说:

“玛戈,我可怜的玛戈,我的小妹!”

她以前一直叫她“我的小妹”,就像妹妹始终叫她“大姐”一样。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门打开了,一个唱经班的孩子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穿宽袖白色法衣的老神父。看见神父进门,垂死者一下子便坐了起来,张开嘴唇,结结巴巴地讲了两三句话,同时开始用指甲搔被单,像是要在上面抠出一个窟窿来似的。

西蒙神父走过来,拿起她的手,在她的前额上吻一下,柔声柔气地对她说:

“天主会原谅您的,我的孩子;勇敢一点,时候到了,讲吧。”

这时候,玛格丽特从头到脚都在抖动,连整个床铺都被她的神经性发作所震动,她含糊不清地说:

“你坐好,大姐,听我说。”

神父俯下身子,把一直瘫倒在床脚边的苏珊扶起来,让她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他两只手握着两姐妹的各一只手,说:

“主啊,我的天主!请给她们力量,把您的仁慈赐给她们吧!”

于是,玛格丽特开始讲了。从她嗓子里吐出来的字一个接一个,都是那么嘶哑,断断续续,好像已经极度衰竭了。

“请原谅,请原谅,大姐,请原谅我!哦!如果你知道,我整整一生,有多么害怕这个时刻就好了!……”

苏珊泪如雨下,结结巴巴地说:

“有什么要原谅你的啊,小妹?你把一切都给我了,为我牺牲了一切;你是一个天使……”

可是玛格丽特打断她的话抢着说:

“你别说,你别说!让我说……别打断我的话……这是非常可怕的……让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讲出来吧……全部讲清楚,不要动……听着……你还记得……你还记得……亨利……”

苏珊哆嗦了一下,看看她的妹妹。她妹妹接着说:

“你一定要听完事情的全部经过才能知道是怎么回事。我那时候十二岁,只有十二岁,你还记得很清楚,是吗?家里人对我非常宠爱,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还记得我是如何受溺爱的吧?……听我说……他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穿着擦得锃亮的长统靴;他在台阶前面下马以后,为他的穿戴不合礼仪表示歉意,不过他是来告诉爸爸一个消息的。你还记得吧,是吗?……什么也别说……听着。我一看到他便愣住了;我觉得他非常漂亮,在他讲话的时候我一直呆呆地站在客厅的角落里。孩子都是不可思议的……可怕的……哦!是的……我做梦也看到他!

“他又来了……来了几次……我全神贯注地看着他……我年纪虽小,个子却很高……而且要比别人想象的有心计得多。他经常来……我心中只想着他。我总是轻轻地对自己说:‘亨利……亨利。德·桑皮埃尔!’

“后来听说他要娶你,我痛苦极了……哦!大姐……我真是痛苦……真是痛苦!我哭了三个晚上,没有睡觉。他每天吃过午饭以后就来……你还记得吧,是吗?什么也别说……听着。你为他做蛋糕,他非常爱吃……你是用面粉、黄油和牛奶做的……哦!我很清楚是怎么回事……如果需要,我也会做的。他一下子便把这些蛋糕吃完了,几乎是一口吞下去的,随后再喝一杯葡萄酒……接着又说:‘味道好极了。’你还记得他是怎么讲这句话的吧?

“我嫉妒,嫉妒!……你的婚期近了,还有半个月。我简直要疯了。我心里在想:他不能娶苏珊,不能,我不允许!……他要娶的是我,等我长大以后。我永远也不会找到一个我爱得这样深的人……可是有一天晚上,在你们预定婚期的前十天,你和他在月光下的城堡前面散步时……就在那儿……在杉树下面,在那棵大杉树下面……他抱吻了你……抱吻……在他的怀里……很久很久……你还记得吧,是吗?这也许是第一次……是的……在你回到客厅里时脸色有多么苍白啊!

“我看见你们了;我就在那儿,在树丛里。我气极了!如果可能的话,我会把你们全杀掉!

“我心里想:他不能娶苏珊,永远不能!他谁也不能娶,否则我就太不幸了……突然一下子我开始对他恨之入骨。

“你知道我接下去干了些什么?……听着。我曾经看到过园丁做肉丸子杀野狗。他用一块石头把一只玻璃瓶砸得粉碎,随后把捣碎的玻璃粉末混在肉丸子里面。

“我在妈妈那儿拿来一只药水瓶,用锤子把它敲碎,把玻璃屑藏在我的衣袋里。那是一种闪闪发光的粉末……第二天,你在做小蛋糕,我用刀把蛋糕切开,把玻璃粉放进去……他吃了三只……我也吃了一只……我把另外六只扔在池塘里……三天以后,池塘里的两只天鹅死了……你还记得吧?……哦!什么也别说……听着,听着……只有我,只有我没有死……可是我后来一直有病……听着……他死了……你很清楚……听着……这还算不了什么……而是以后……一直是……最可怕的……听着……

“我的一生,整整的一生……怎样的折磨啊!我对自己说:我不再离开我的姐姐了。我要把一切都告诉她,在我死的时候……而现在已经到时候了。从那以后,我始终在想着这个时刻,在想这个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的时刻……现在这个时刻到了……真可怕啊……哦!……大姐!

“不论早晨还是晚上,不论白天还是黑夜,我一直在想着: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她,一旦……我一直在等着……多么痛苦啊!现在已经全说出来了……什么也不要说……现在,我害怕……我害怕……哦!我害怕!如果我又见到他,过一会儿在我死了以后……又见到他……你想想看……是我先见到他!……我不敢……可是这是无法避免的……我就要死了……我要你原谅我。我一定要你原谅我……我不愿意没有得到你的原谅就去见他。哦!神父先生,请你对她说,要她原谅我,请对她说……我求您了。我不能没有得到她的原谅就去死啊……”

她不说话了,只是气喘吁吁地呆在那儿,始终在用她卷缩的指甲抠她的床单……

苏珊已经用两只手捂住了脸,不再动弹了。她在想那个她本来可以长久相爱的人!他们本来可以过上多么幸福的生活啊!她又看见他了,在已经消失的往昔里,在一去不复返的过去里又看见他了。死去了的最亲爱的人啊!他们会使您肝肠寸断!哦!这个吻,她的唯一的吻!她一直把这个吻保留在心灵之中。后来就什么也没有了,在她的整整的一生中什么也没有了!……

突然,神父直起身子,用响亮而颤抖的声音叫道:

“苏珊小姐,您的妹妹就要死了!”

这时候,苏珊分开双手,露出了她涕泪交流的面孔,扑向她的妹妹,一面使劲吻她,一面含糊不清地说:

“我原谅你,我原谅你,小妹……”

王振孙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十月二十一日的《高卢人报》。一八八五年收入短篇小说集《白天和黑夜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