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赖汉穆罕默德

无赖汉穆罕默德[1]

“我们到屋顶上去喝咖啡?”上尉问。

我回答:

“好,当然可以。”

他立起来。房间里已经很暗;摩尔式的房屋,房间的光线照例是从内院射进来的。植物藤从屋顶大平台垂落下来,遮住了有尖形拱肋的高窗子。夏天炎热的夜晚就是在这大平台上度过的。桌子上只剩下一些水果,非洲的硕大无比的水果,大得像李子的葡萄,果肉呈紫色的柔软的无花果,黄色的梨,又长又粗的香蕉,还有盛在细茎针茅编的篮子里的土古特[2]椰枣。

充当仆人的土著摩尔人把门打开,我爬上天蓝色墙壁上的楼梯,楼梯从顶上可以得到日暮时分的温柔阳光。

我很快就到了平台上,发出一声幸福的长叹。平台俯视着阿尔及尔,港口,锚地和遥远的海岸。

上尉买的这所房屋是一所古老的阿拉伯人住宅,坐落在老城区的中心,四周围是迷宫般的小街,住满了非洲沿海一带的古怪的居民。

在我们下面是那些四四方方的平屋顶,像巨人的梯级似的,一级级往下降,一直降落到欧洲人居住的市区的那些斜屋顶为止。在这些斜屋顶的背后,可以看到停泊着的海船的桅杆;再后面是大海,在宁静的、蓝色的天空下的蓝色的宁静的大海。

我们躺在席子上,头枕着靠垫,我一边慢慢喝着从下面拿上来的美味可口的咖啡,一边望着头一批星星在阴暗的蓝天上出现。它们是那么遥远,那么苍白,还刚刚亮起来,只能隐隐约约看见。

轻盈的热空气,长着翅膀的热空气,抚摸着我们的皮肤。时而有一阵更加热的、沉重的风,带来了一种隐隐约约的气味,非洲的气味,它仿佛是越过阿特拉斯山脉[3]的那些顶峰而来的、附近的沙漠的呼吸。仰卧着的上尉说:

“怎样的国家啊,我亲爱的!这儿的生活多么愉快!这儿的休息那么特殊,那么美妙!这些夜晚是多么适合做梦啊!”

我呢,我怀着一种懒洋洋的,然而又非常强烈的兴趣,在一种昏昏沉沉的幸福感中,一直望着星星的出现。

我低声说:

“您应该把您在南方生活中的事讲一件给我听听。”

马雷上尉是非洲军队里的那些最老的军官中的一个,一名从士兵提升上来的军官,靠了军刀的砍杀挣到一个前程的老斯巴依[4]。

靠了他,靠了他的关系和他的朋友,我能够在沙漠里完成了一次极好的旅行;这天晚上我在回法国以前来向他表示感谢。

他说:

“您想听哪一类的故事?我在沙漠中度过了十二年,在这十二年里我曾经有过那么多的奇遇,我现在连一个也记不起来了。”

我接着说:

“给我谈谈阿拉伯女人吧。”

他没有回答,仍旧躺着,弯起两条胳膊,手枕在头底下,我不时闻到他的雪茄的气味,在这个没有风的夜里,雪茄冒出的烟笔直地升上天空。

冷不防地他笑了起来。

“啊!好,我来讲一件挺有趣的怪事,这件事还是发生在我初来阿尔及利亚的那段时间里。”

当时我们非洲军队里很有一些离奇的人,现在这种人再也见不到了,再也不会有了。这些人能逗您乐,使您愿意在这个国家里度过您的一生。

我是一个普通的斯巴依,一个二十岁的小斯巴依,满头金发,勇敢、灵活而且健壮,我亲爱的,是一个真正的阿尔及利亚士兵。我被派到布哈尔[5]的军事指挥部。您也知道布哈尔,人们管它叫做“南方阳台”,您曾经在那里的要塞顶上见到那片火焚过一般的地方的开始部分,它受到侵蚀,光秃秃,起伏不平,石头很多,而且是红色的。那儿确实是沙漠的前厅,是无边无际一大片黄色的无人烟地区的灼热的、壮丽的边界。

嗯,我们在布哈尔有四十来个斯巴依,一个违反纪律的士兵编成的惩训连,另外还有一个轻骑兵连。有一天我们得到消息,乌拉德-贝格希部落杀害了一个英国游客。谁也不知道这个英国游客是怎么钻到这个地区来的,英国人的身上都附有魔鬼。

应该惩罚这桩对欧洲人犯下的罪行,但是最高指挥官对派出一支队伍还犹豫不决,他确实认为一个英国人不值得这么大动干戈。

他正跟上尉和中尉商量这件事时,一个在等着做口头报告的斯巴依中士,突然提出由他去惩罚这个部落,只要给他六个人就行了。

您也知道,在南方要比在大城市的驻防区里拘束少得多,军官和士兵中间存在着一种在别处找不到的友谊。

上尉笑起来了,说:“你,我的朋友?”

“是的,我的上尉,如果您希望的话,我把整个部落作为俘虏给您押回来。”

指挥官是个任性的人,立刻抓住他的话:“你带上由你挑选的六个人明天早上出发,你要是不履行你的保证,那就当心点!”

蓄着唇髭的中士在偷偷地笑。

“一点也不用担心,我的指挥官。我的俘虏最迟星期三中午到这儿。”

这个中士,人们管他叫做无赖汉穆罕默德,他确实是一个非同凡响的人,一个土耳其人,一个真正的土耳其人,在一段十分动荡的,毫无疑问,也是不十分清楚的生活以后,进入法国军队服役。他曾经到过许多地方,到过希腊、小亚细亚、埃及、巴勒斯坦,一路上大概留下不少重大的罪行。这是一个真正的帕希-布祖克[6],胆大包天,花天酒地,凶狠残暴,而又生性快活,是东方人的那种不露声色的快活。他是个胖子,很胖很胖,但是灵活得像一只猴子,而且骑马的功夫非常出色。他的唇髭令人难以置信地又浓又长,总是使我模模糊糊地联想到新月和土耳其人的弯形大刀。他对阿拉伯人怀有强烈的仇恨,他用极其骇人听闻的、阴险的残酷手段对待他们,不断地想出一些新的诡计,一些经过精心策划的可怕的毒招。

而且他力气大得难以置信,胆子也大得异乎寻常。

指挥官对他说:“去挑你中意的人,我的好汉。”

穆罕默德挑中了我。这个勇士信任我;为了这次挑选,我一直全心全意地忠诚于他。这次挑选和以后获得的荣誉勋章使我得到同样多的快乐。

第二天早上我们天一亮就出发了,七个人,只有七个人。我的这些同伍弟兄都做过土匪、海盗,凡是他们能抢劫到和流浪到的地方,他们都抢劫到了,流浪到了,最后来到随便哪个外籍兵团里服役。我们的非洲军队里当时就充满了这种坏蛋,他们是杰出的战士,但是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穆罕默德让我们每个人带着十根长一米左右的绳子。我最年轻,最灵巧,另外再带一根全长一百米的长绳子。有人问他带着这些绳子干什么,他用他那阴险的、沉着的口气说:“去钓阿拉伯人。”

他还狡猾地眨眨眼睛,这个动作他是从一个原籍巴黎的老非洲骑兵那儿学来的。

他走在我们队伍的前面,头上围着作战时总围着的红头巾,他高兴得在大唇髭里暗暗发笑。

这个身体魁梧的土耳其人,肚子大,肩膀宽,表情平静,确实非常好看。他骑着一匹中等个儿,但是很健壮的白马;对他的坐骑说来他似乎太胖了。

我们进入一条满布石子的、光秃秃的、完全是黄色的小山谷,这条小山谷朝下通到谢利夫河[7]的峡谷。我们一路谈着我们的这次出征,我的同伴们有着各种不同的口音,因为在他们中间有一个西班牙人,两个希腊人,一个美国人和三个法国人。至于无赖汉穆罕默德,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发着小舌颤音。

太阳,可怕的太阳,在地中海那一边体验不到的南方的太阳,照在我们的肩膀上;我们像当地人经常做的那样,让马迈着慢步前进。

我们走了一整天,没有遇到一棵树,也没有遇到一个阿拉伯人。

下午一点钟左右,我们在一小股流淌在石头中间的清泉旁边吃我们用袋子装着的面包和干羊肉,休息了二十分钟以后,继续朝前走。

六点钟左右,在我们的头儿让我们绕了一个大弯儿以后,我们终于在一个圆锥形的小山丘后面发现一个扎营的部落。低矮的棕色帐篷在黄色的地面上形成一些深色的斑点,看上去就像是长在这个被太阳烤焦的红色小山丘脚下的沙漠大蘑菇。

这正是我们要找的那些人。稍微再远一点,在一片长满细茎针茅的深绿色平原边上,那些拴着的马在吃草。

穆罕默德下命令:“冲!”我们像一阵飓风似的来到了营地中间。那些穿着垂在身体周围、飘浮着的白色破衣服的女人吓疯了,急急忙忙回到她们的帆布窝里去,她们爬着,弯下腰,像被追赶的野兽那样叫喊着。男人相反,他们从各处出来想进行抵抗。

我们笔直朝最高的帐篷,阿加[8]的帐篷猛扑过去。

我们学穆罕默德的样,刀留在刀鞘里没有拔出,他骑马奔驰的样子很怪,坐在小马上的身体笔直,纹丝不动。他的那匹小马在他身子底下拼命挣扎,因为他过于肥胖笨重。马上的蓄着长唇髭的人的平静和马的腾跃形成了奇怪的对比。

土著首领在我们来到帐篷时从帐篷里出来。这是个高个儿男人,又瘦又黑,两眼闪光,额头突出,眉毛像圆弧。他用阿拉伯话喊道:“你们想干什么?”

穆罕默德猛地勒住马,用相同的语言回答:“英国游客是你杀的吗?”

阿加高声说:“我不接受你的讯问。”

在我们周围好像起了风暴,响声震天。阿拉伯人从四面八方奔来,他们挤我们,包围我们,嘴里还大声叫骂。

他们长着鹰钩鼻,干瘦的脸上骨头凸出,宽大的衣服随着他们的动作晃动,他们的模样就像食肉的猛禽。

穆罕默德微笑着,他的头巾歪了,眼神兴奋,我看见他的肥胖的、起皱的、略微有点松弛的脸颊上好像因为高兴而在抖动。

他又用盖住喧哗声的、雷鸣般的嗓音喊道:“杀人者偿命!”

他把他的左轮手枪举向阿加的棕色的脸。我看见有一点儿烟从枪口冒出来;接着脑浆和血混成的粉红色泡沫从首领的额头上喷出来。他被击毙,身体朝后倒下去,两条胳膊张开,斗篷的下摆被撩起来,看上去好像翅膀。

我当时真的认为我的末日已经来临,因为我们周围的喧嚣声是那么可怕。

穆罕默德抽出军刀,我们也学他的样。他把刀抡得团团转,分开最贴近围住他的人,嘴里叫喊:“投降的饶他一命!不投降的一律处死!”

他用他的大力士般的腕力抓起最靠近的人,横放在马鞍上捆住手,同时向我们喊叫:“照我的办法做,抵抗的人用刀砍。”

在五分钟里我们活捉了二十来个阿拉伯人,我们把他们的手腕结结实实地捆上。接着我们追赶逃跑的人,因为看见我们的刀出鞘,我们周围的人立刻四散奔逃。我们又抓回了三十来个人。

平原上到处都可以看见白颜色的人影在奔跑。女人拉着孩子,发出尖锐的叫喊声。黄狗,样子像豺狼,一边汪汪叫,一边围着我们转,朝我们露出苍白色的獠牙。

穆罕默德看上去好像快活得发了狂,从马上一下子跳下来,抓住我带着的那根绳子。

“当心,孩子们,”他说,“从马上下来两个人。”

接着他做了一件既可怕而又可笑的事;把俘虏穿成了一串,或者不如说,穿成了一串上绞刑架的人。他把头一个俘虏的双手结结实实捆住,然后用这同一根绳子在这个俘虏的脖子上打了个活结,然后捆住下一个俘虏的胳膊再缠住脖子。我们的五十名俘虏很快就这样被捆在一起,如果其中一个想逃走,只要动一动,就会把他自己连同前后两个人一起勒死。他们做的任何动作都会把缠在脖子上的活扣儿抽紧,他们必须迈着大小相等的步子,如果彼此间的距离稍微多分开一点,就有可能像给活结套住的野兔一样立刻倒下去。

等到这件奇怪的工作完成以后,穆罕默德笑了起来,是他的那种默默无声的笑,肚子抖动,嘴里却不发出一点声音。

“这是阿拉伯链子,”他说。

我们当着那些神色惊慌、可怜巴巴的俘虏的面,也笑得前俯后仰。

“现在,”我们的头儿喊道,“孩子们,一头给我打一根桩子拴上。”

我们确实在这一串像幽灵似的白色俘虏的两头各打了一根桩子,他们一动不动,就像变成了石头。

“我们吃晚饭,”土耳其人宣布。

我们生好火,烤了一只我们用手撕成碎块的羊,然后我们吃从帐篷里找到的椰枣,我们喝的奶也是用同样办法搞来的,我们还捡了一些逃跑的人忘下的银首饰。

我们安安静静地把这顿饭吃完,忽然我发现对面的山丘上很奇怪地聚集着一群人。这是刚才逃走的那些女人,只有女人。她们朝我们奔来。我把她们指给无赖汉穆罕默德看。

他露出了笑容。

“这是餐后点心!”他说。

啊!是的,餐后点心!

她们像疯子似的奔跑着来到,紧接着石头像雨点似的落在我们身上,这是她们一边跑一边向我们扔来的。我们看见她们手里还握着小刀、帐篷桩子和旧餐具作为武器。

穆罕默德叫喊:“上马!”真险。进攻非常可怕。她们来救俘虏,企图割断绳子。土耳其人看出眼前的危险,勃然大怒,吼叫道:“用刀砍!——用刀砍!——用刀砍!”我们待着没有动,在这样一种新的任务面前感到局促不安,犹豫不决,下不了决心去杀妇女,他却朝来犯的队伍冲过去。

他单独一个人攻击这一大群衣衫褴楼的女人,这个无赖开始用刀砍,像疯子那么疯狂,那么凶狠地用刀砍,每一次他的胳膊落下去,都可以看到一个白色的躯体倒下去。

他是那么可怕,那些吓得惊慌失措的女人像她们来时一样快地逃走了,留下了十二个死的和受伤的,她们的血染红了苍白色的衣服。

穆罕默德神色激动,朝我们奔回来,重复说:“快跑,快跑,我的孩子们,她们还会回来的。”

我们开始撤退,让马迈着慢步,后面带着我们那些俘虏,他们怕被勒死,已经吓得发了呆。

第二天,正好在我们押着一串用绳子勒住喉咙的俘虏回到布哈尔时,中午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路上只死了六个。但是必须时时从队伍的一头到另一头,把活结逐个地放放松,因为每一下震动,绳子都会把十来个俘虏的脖子一下子勒紧。

上尉闭上嘴不说了。我一句话也没有回答。我想到能看见这种事情的这个离奇的国家,我望着黑暗的天空上数不清的亮闪闪的星星。

郝运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九月二十日的《高卢人报》。同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伊薇特》。

[2]土古特:阿尔及利亚典型的撒哈拉城镇,在伊盖尔盖尔谷地,绿洲种植椰枣、谷物等。

[3]阿特拉斯山脉:非洲北部山脉,从西南向东北贯穿马格里布地区三国:摩洛哥、阿尔及利亚和突尼斯。

[4]斯巴依:法国从前在北非殖民地以当地人组成的北非骑兵。

[5]布哈尔:阿尔及利亚的一个村镇,在阿尔及尔南面,因建筑在一个高地上,因而有“南方阳台”之称。

[6]帕希-布祖克:在土耳其语中意思是“桀骜不驯的人,目无法纪的人”。这儿指奥斯曼帝国时期,帝国遇到迫在眉睫的危险时由苏丹下令招募的非正规士兵。

[7]谢利夫河:阿尔及利亚最长最重要的河流,全长七二二公里,途中流经高原峡谷,注入地中海。

[8]阿加:在土耳其,特别是奥斯曼帝国时代,指官级或社会地位高的人,如骑兵阿加(司令)、皇室阿加(长官),后来也适用于中级军官,并成为对村长、地主及伊斯兰教领袖的尊称。此处指土著部落的首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