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校的见解

上校的见解[1]

说真的——拉波尔特上校说——我现在老了,有痛风病,两条腿僵硬得像木头桩子,可是,如果有一个女人,一个漂亮女人,命令我从针眼里穿过去,我相信我一定会像小丑钻铁圈那样立刻跳过去朝里钻。我将来会这样死去,这是天性。我是一个对女人献殷勤的老手,老派人里的老派人。看见一个女人,一个漂亮女人,我就会激动得浑身发抖。确实如此。

况且,先生们,我们法国人全都有点儿相似。我们过去是天主的真正的卫士,现在人们已经把天主废除了,我们仍然是骑士,是爱情和机遇的骑士。

但是女人,你们知道,谁也不能把女人从我们心里抹掉。她们在我们心里,她们留在我们心里。我们爱她们,我们以后还会爱她们,我们会为她们干出一切傻事,只要在欧洲地图上还有一个法国。甚至法国即使不存在,法国人也将永远存在。

我呀,我在一个女人,一个漂亮女人的眼睛前面,感到自己什么事情都干得出。见鬼!当我感到她的目光,她的会把火焰送进你们血管里去的、该死的目光钻进我的身体时,我心里只想着干点什么,只想打架,厮杀,砸烂家具,显示出自己是最坚强、最勇敢、最果断、最忠诚的男人。

但是我不是唯一这样的人,真的不是;我可以向您发誓,整个法国军队都和我一样。当事关一个女人,一个漂亮女人时,从小兵到将军,我们全都会奋勇向前,一直干到底。你们想想从前贞德[2]曾经使我们干出的事。瞧,我可以跟你们打赌,在色当战役前夕,德·麦克-马洪元帅[3]受伤后,如果是一个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掌握军队的指挥权,他妈的!我们肯定能冲过普鲁士人的战线,用他们的杯子喝酒了。

对巴黎说来需要的不是一个特罗胥[4],而是一个圣热纳维埃芙[5]。

我记得一段战争中的小故事,它正好能证明我们在一个女人面前是什么都能做到的。

我当时是上尉,普通的上尉,指挥一支侦察兵小分队在一片被普鲁人侵占的地区中间撤退。我们受到围困,受到追击,精疲力竭,晕头转向,被劳累和饥饿折磨得奄奄一息。

然而,在第二天以前我们必须到达坦河畔的巴尔[6],否则我们就要完蛋,遭到刀砍,遭到屠杀。直到那时以前我们是怎么逃过来的?我一点也说不清了。后来我们还有十二法里的夜路要走,空着肚子、雪天雪地的十二法里的路要走。我心里想:“这下子完了,我这些可怜的人永远也到不了啦。”

从前一天起我们什么也没有吃过。整个白天我们一直藏在一个谷仓里,互相紧紧地挤在一起,为的是可以暖和一些,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正如疲惫不堪的人睡觉一样,断断续续地时睡时醒。

五点钟天色就黑了。是下雪天的那种灰白色的黑夜。我推醒我的人。他们中间有不少人都不愿意起来,寒冷和其他的原因已经使他们关节僵硬,不能够动弹,也不能够立直。

在我们面前是平原,好大的一片没遮没盖的平原,鹅毛大雪不停地下着,下着,下着,好像一道帷幔,把一切盖在一件冻结的、厚实的、死气沉沉的沉重外套底下,一条冷冰冰的羊毛床垫底下。简直可以说世界末日已经来临。

“好,出发,孩子们。”

他们望着那从天上降落下来的白色粉末,仿佛在这么想:

“我们已经受够了,不如死在这儿!”

我于是拔出左轮手枪。

“头一个动摇的人,我把他枪毙。”

他们开始前进,不过走得非常慢,显然两条腿已经累得拖不动了。

我派了四个人在前面三百米处,替我们侦察。其余的人全都乱糟糟地随着各人的疲乏程度和步子的长短成群地在后面跟着。我让最结实的人断后,命令他们驱赶那些掉队的人……从背后用刺刀驱赶。

大雪仿佛把我们活生生地埋葬,它落在军帽上,军大衣上,一点也不融化,使我们变成了幽灵,好像是一些疲惫不堪地死去的士兵的鬼魂。

我心里想:“除非有奇迹出现,否则我们决不能从这儿出去。”

因为有人跟不上队伍,我们得时不时地停上几分钟。这时候只听见雪落下来的隐隐约约的沙沙声,是所有这些落下来的絮片在互相碰撞,互相纠缠中发出来的几乎觉察不出的嘈杂声。

有几个人强打起精神。其余的人一动也不动。

接着我下命令继续朝前走。枪重新扛在肩头,大家迈着疲惫不堪的步子重新上路。

侦察兵突然退回来了。有个情况使他们感到担心。他们听见我们的前方有人说话。我派出去六名士兵和一名中士,然后等着。

忽然一声尖叫,一声女人的叫声,划破大雪纷飞的沉重的寂静,几分钟后两个俘虏,一个老人和一个年轻姑娘,被带到我的面前。

我低声盘问他们。他们是从普鲁士人面前逃出来的,这些普鲁士人当天晚上占据了他们的房子,喝得醉醺醺。父亲替女儿担心,他们甚至没有通知他们的仆人,两个人就在夜里逃出来了。

我立刻看出他们是中产阶级,甚至是中产阶级以上的人。

“你们跟我们一起走,”我对他们说。

我们又出发了。老人对当地很熟悉,他充当我们的向导。

雪已经不下了,星星在天空出现,天越发冷得叫人无法忍受。

年轻姑娘挽着父亲的胳膊,迈着不平稳的步子,焦急不安的步子走着。她好几次低声说:“我两条腿都快断了。”我呢,我看见这个可怜的年轻女人这样困难地在雪地里走,比她还要不好受。

她突然一下子停住。

“爸爸,”她说,“我实在累得不能再朝前走了。”

老人想把她背起来,但是他连稍稍把她托高一点都办不到,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瘫倒在地上。

大伙儿围住他们。我呢,我在原地跺脚,不知怎么办,更下不了决心就这样把这个男人和这个姑娘抛下不管。

我的一个士兵,一个绰号叫“实践家”的巴黎人,突然说:

“来,弟兄们,应该把这位小姐抬起来,否则,他妈的,我们就不是法国人了!”

说真的,我相信我当时也高兴得说起粗话来了。

“他奶奶的,主意太好了,小伙子们。把我也算上。”

在黑暗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左边有一片小树林。几个士兵跑过去,很快就带着一堆扎成担架的树枝回来。

“有谁肯把大衣借出来?”实践家喊道,“弟兄们,这是为了一个美丽的姑娘。”

十件大衣落在这个士兵的周围。不过一秒钟的时间,年轻姑娘就由六条肩膀抬着,睡在这些暖和的衣服里。我的位置在右前方,说真的,对自己能抬着她感到很得意。

我们又出发了,好像喝了一杯酒似的,一下子变得愉快起来,充满了生气。我甚至听见有人在说笑话。只要有一个女人,你们看,就能够使法国人兴奋起来。

士兵们几乎重新排好了队形,他们变得非常活跃,身上也觉得暖烘烘了。有一个老自由射手[7]跟在担架后面,等候轮到他替换任何一个抬不动的弟兄,他轻声地对他身边的人说,然而声音还是高得我能听见:

“我已经不年轻;可是一看见女人,好家伙,我立刻勇气百倍!”

到凌晨三点钟,我们一直在前进,几乎没有休息。接着侦察兵突然又退回来了,很快地整个小分队卧倒在雪里,仅仅成了地面上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我悄声下了几道命令,听见背后有装子弹的哗啦哗啦的金属响声。

因为在那边,平原的中央,有样奇怪的东西在动。看上去像一头巨大的野兽在奔跑,又像一条蛇那样伸长或者缩成一团,时而突然向右猛冲,时而又突然向左猛冲,停下来,然后又重新前进。

这个飘忽不定的影子忽然靠近了;我看清楚一个跟着一个奔驰而来的是十二名迷了路的普鲁士枪骑兵,他们在找路。

现在他们离得这么近,我清清楚楚地听见马匹嘶哑的呼吸声,武器的哐哨声和马鞍的吱吱嘎嘎声。

我大声喊叫:“开火!”

五十下步枪的枪声打破了黑夜的寂静。接着又响起了四五下,最后是单独一下;当燃烧的火药的烟雾散开以后,我们看见十二个人和九匹马倒在地上。三匹马疯狂奔逃,一匹马后面还拖着它的主人的尸首,脚挂在马镫里,身子发狂般地颠动。

我后面有一个士兵笑了,笑得十分可怕,另外一个士兵说:“又添了几个寡妇!”

他也许已经结婚。第三个士兵补了一句:“倒不需要很长时间!”

一个脑袋从担架上钻出来,说:“出什么事啦?”她说,“打起来了吗?”

我回答:“没什么,小姐,我们刚解决了十二个普鲁士人!”

她低声说:“可怜的人!”

但是她感到冷,重新消失在那些大衣底下。

我们又出发了,走了很长时间。最后天空渐渐发白。雪变得明亮,闪闪发光,十分耀眼。一片粉红的色彩在东方渐渐扩展开来。

远远地有人在叫喊:“口令!”

整个小分队停下休息;我走向前去通报我们是谁。

我们已经到了法军阵线。

我的士兵在哨所前面成纵队通过时,一位刚听我通报过情况的骑马军官,看见担架经过,用洪亮的嗓音问:“那里面是什么?”

立刻有一个金黄头发的小脑袋出现了,头发蓬乱,面带笑容,回答:“是我,先生。”

在士兵们中间升起一片笑声,欢乐充满了他们的心田。

在担架旁边走着的实践家,这时候一边挥动他的军帽,一边大声叫喊:“法兰西万岁!”

我也说不清我当时为什么感到十分激动,在我看来这件事是那么勇敢,那么高尚。

我觉得我们刚刚挽救了祖国,做了一件别人决不会做的事,一件既简单而又是真正爱国的事。

这张小脸,你们瞧,我将永远忘不掉。如果有人问我对取消鼓手和号手有什么意见,我会建议在每个团队里由一个漂亮姑娘来代替他们。这比奏《马赛曲》[8]还要有用得多。见鬼,有着像这样的一位圣母,一位活圣母在上校旁边,能给当兵的增添多大的勇气。

他沉默了几秒钟以后,又一边点着头,一边用肯定的口气接着说:

“不管怎么说,咱们法国人爱女人。”

郝运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六月九日的《高卢人报》。同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伊薇特》。

[2]贞德(1412—1431):一译冉·达克。百年战争末期抗击英国侵略军的法国女英雄,一四二八年英军已占据法国北部,并围攻通往南方的门户奥尔良城,形势危急。一四二九年贞德率军六千,重创英军,解除城围,扭转了战局。贞德被称为“奥尔良姑娘”,成为法国人民爱国斗争的旗帜。

[3]德·麦克-马洪(1808—1893):法国元帅。一八七〇年普法战争开始后,法军作战失利,一部分主力退至法比边境色当城。九月一日普军包围并进攻色当。九月二日拿破仑三世投降。当时在色当指挥第一军团的就是德·麦克-马洪。但有一说法,说他在九月一日受伤,交出指挥权,因而在投降的人中没有他。一八七三年至一八七九年任法国总统。

[4]特罗胥(1815—1896):法国将军。一八七〇年普法战争爆发后,任巴黎城防司令。同年六月四日共和革命后,任国防政府首脑,对巴黎城防抱消极态度,终至投降。

[5]圣热纳维埃芙(约422-约500):她曾经向巴黎居民保证不受横扫欧洲的匈奴人王阿提拉的侵犯,保证果然得以实现。后被巴黎奉为主保圣人。

[6]坦河畔的巴尔:这个地名是作者杜撰的。

[7]自由射手:普法战争时的法国游击队员。

[8]《马赛曲》:十八世纪末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革命歌曲,后成为法国的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