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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市政府办过手续、教堂里举行了仪式以后,参加婚礼的人就转向安娜家里。塔伊家也带来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表亲索弗塔南先生,他是一个具有哲学思想,讲究礼节,拘泥刻板的人;他们在等待他的遗产。另外还带来一个年老的姑妈拉蒙图瓦小姐。
索弗塔南先生被指定为给安娜挽胳膊的人。他们被安排在一起,被认为是所有人之中最重要、最杰出的人物。
来到安娜家门前时,安娜立即离开了她的骑士,跑向前面,一面大声说:“我来为你们引路。”
她快步登上楼梯,一长列宾客慢慢地跟着她上楼。
年轻姑娘打开她居处的门后,连忙闪在一边,让宾客进去,大家在她面前经过,一面转动着睁大的眼睛,向所有的角落转动着脑袋,观看屋子里神秘的豪华景象。
考虑到餐厅不够大,饭桌放在大客厅里。餐具是从附近一个饭店老板那里租来的,装满葡萄酒的水瓶在从一扇窗户里照射进来的一缕阳光下熠熠生光。
太太小姐们走进卧室,除下她们的披巾和帽子;图夏尔老爹站在门口,一边朝低矮而宽大的卧床映着眼睛,一边向男人们微微示意,开着善意的玩笑。塔伊老爹态度严肃,不无得意地瞧着他孩子的奢华的家具陈设,他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过去,手里始终拿着他的帽子,用眼睛盘点着各种东西,走路的模样像一个教堂里的圣器室管理人。
安娜来来去去,奔跑着,吩咐这,吩咐那,催促婚宴早些开始。
她终于出现在搬空了的餐厅门口,嚷道:“请大家都上这儿来一下。”十二位客人马上就过来了,他们看到在一张独脚小圆桌上有十二杯排成圆形的马德拉葡萄酒。
萝丝和她丈夫已经在角落里拥抱接吻。索弗塔南先生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安娜,毫无疑问他被男人们,即使是又老又丑的男人们,在轻佻的女人身边都会产生的那种热情和期待困扰着,倒好像这些女人出于职业的本能或是职业的义务,对所有的男性,都欠下了什么似的。
随后大家入席,婚宴开始了。所有亲友坐在桌子的一端,年轻人坐在另一端。图夏尔太太负责右面,新娘负责左面。安娜照料所有的人和每一个人,照看着要让所有的酒杯总是满满的,让所有的盘子都要有东西。面对屋子里阔绰的排场,宾客中产生了一种带有敬意的拘束,一种惶恐不安;隆重的伺候使来宾们手足无措。大家吃得很好,很满意,可是大家不像在一般婚宴上那样开玩笑。大家觉得气氛过于一本正经,使人感到拘束。婆婆图夏尔太太喜欢热闹,尽量想使气氛活跃起来。在上餐后点心时,她嚷道:“喂,菲利普,为我们唱些什么吧。”他儿子在他居住的那条街上被认为是勒阿弗尔最美妙的嗓子之一。
新郎马上站起来,出于礼貌和殷勤,向他的大姨子转过身来,他脑子里在思索一些适合当时情况的、严肃的、得体的,他认为和晚宴的气氛相协调的东西。
安娜露出高兴的神情,仰坐在她的椅子里,准备洗耳恭听。所有的面孔都变得十分专注,同时露出淡淡的笑容。
演唱者宣布要唱的是《被诅咒的面包》[4],他把他的右胳膊弯成圆弧形,使他上衣的领子耸到了脖子上;他开始唱道:
在勤俭的土地上,有一只祝圣过的面包,
我们必须用胜利者的胳膊把它得到;
这是工作的面包,是循规蹈矩的老实人
晚上高高兴兴带给他孩子们的面包。
可是另外有一只诱人的、被诅咒的面包,
是为了把我们罚入地狱而投下的。(叠句)
孩子们,别碰它,因为这是罪恶的面包!
亲爱的孩子们,要当心,别碰这只面包!(叠句)
全桌的人都拼命鼓掌。图夏尔老爹说:“啊,妙极了!”被邀请来的厨娘感动地望着拿在手里转动着的一个面包头。索弗塔南先生轻轻地说道:“太好了!”拉蒙图瓦姑妈已经在用她的餐巾擦眼睛了。
新郎宣布说:“第二段”,随后以更高的热情唱道:
年老体衰、在路边向我们求乞的,
我们应该对这种人怀有敬意;
可是身强力壮、竟抛弃工作伸手要饭的,
我们应该对这种人严厉谴责。
没有需要而乞讨,那是在偷窃老年人,
那是在偷窃被工作压弯了腰的劳动者。(叠句)
靠懒惰的面包为生的人是无耻之尤
亲爱的孩子们,要当心,别碰这只面包!(叠句)
所有的人,甚至连两个靠墙站着的用人,都齐声高吼着最后的叠句。妇女们的不合调的和尖细的声音使男人们沉浊的歌声都走了调。
姑妈和新娘都哭出声来了。塔伊老爹擤着鼻涕,发出像吹长号般的声音,狂热的图夏尔老爹挥动着一整只面包,一直挥到了桌子中央。作为朋友被邀请来的厨娘默默地饮泣,眼泪落在始终在她手中受折磨的面包头上。
索弗塔南在一片激动中说:“这些才是有益身心健康的,完全不同于那些粗俗下流的歌曲。”
安娜也很感动,向妹妹频频飞吻,用一个友好的姿势指指她的丈夫,像是在祝贺她。
年轻人被成功陶醉了,接着唱道:
在你破旧的小屋里,可爱的女工,
你好像在听那个引诱者的声音!
可怜的孩子呀,相信我,别扔下针线活儿。
你的父母只有你,唯有你才是他们的幸福。
如果你的父亲在临终时诅咒你,
你在可耻的荣华富贵中难道还能找到乐趣?(叠句)
耻辱的面包是在眼泪中捏成的。
亲爱的孩子们,要当心,别碰这只面包!(叠句)
只有两个用人和图夏尔老爹又唱起了叠句。安娜脸色煞白,眼睛已经垂下。新郎痴呆呆地看着四周,不明白大家的情绪顿时冷下来的原因。厨娘突然放下手里的面包头,仿佛它已变成有毒的一样。
为了使当时的尴尬局面缓和下来,索弗塔南先生庄严地声称:“最后一段是画蛇添足。”塔伊老爹连耳根也红了,向周围转动着恶狠狠的眼睛。
这时候,满面泪痕的安娜,用一种十分激动的声音,一种在哭泣的妇女的声音,吩咐仆人们说:“上香槟酒!”
客人们马上高兴起来了。所有的面孔又变得乐呵呵的。图夏尔老爹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感到,什么也不了解,他始终在向客人们挥动着手中的面包,独个儿唱道:
亲爱的孩子们,要当心,别碰这只面包!(叠句)
这时候,所有参加婚宴的人,看到瓶口上裹着银装的酒瓶出现时,全都激动万分,以雷鸣般的声音接着唱道:
亲爱的孩子们,要当心,别碰这只面包!(叠句)
王振孙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三年五月二十九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四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隆多里姐妹》。
[2]亨利·布雷纳:莫泊桑年轻时的划船朋友,一八九四年去世。莫泊桑曾将自己的长篇小说《一生》献给他的母亲布雷纳夫人。
[3]圣阿德雷斯:勒阿弗尔北面的一个小渔村,后来变成海水浴疗养地,有“勒阿弗尔的尼斯”之称。
[4]《被诅咒的面包》:夏尔·普尔尼作曲,他是当时为巴黎的有歌舞杂耍表演的咖啡馆作曲的作曲家。词作者是阿尔蒂尔·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