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诗

田园诗[1]

献给英里斯·勒卢瓦[2]

列车刚从热那亚[3]开出,向马赛方向驰去;它沿着长长的、地势起伏的岩岸,像一条铁蛇在大海和高山之间滑行,爬上有一条银色细浪镶边的黄色沙滩,像一头野兽回窝似的突然窜进了黑糊糊的隧道口。

在列车的最后一节车厢里,一个肥胖的女人和一个年轻人面对面坐着;他们互不交谈,只是不时地相互瞥上一眼。她大概有二十五岁,坐在窗子旁边,出神地看着沿途的景色。她是一个体格强健的皮埃蒙特[4]农妇,眼睛乌黑,胸部肥硕,双颊丰腴。她已经把几只包裹推到木凳下面,留着一只篮子搁在自己的膝盖上。

他呢,有二十来岁,身材瘦溜,肤色棕褐,就是那些在烈日下耕作的人的黑乎乎的脸色。在他身旁,有一方布包着他的全部财产:一双皮鞋,一件衬衣,一条短裤和一件上衣。在凳子下面,他也藏了一些东西:用一段绳子系在一起的一把锹和一把鹤嘴镐。他是去法国找工作的。

太阳,向高空升起,在海滨上洒下一股热浪;时间是五月下旬,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香味,这些香味涌进了玻璃窗放下的车厢。鲜花盛开的柑树和柠檬树在平静的天空中散发出它们的阵阵甜香,这种香味是如此甘美、如此强烈,如此使人心烦意乱;在这些馥郁的香气中还夹杂着像野草般遍地丛生的玫瑰的芬芳,这些玫瑰生长在道路两旁姹紫嫣红的花园里、破屋子的门口,甚至在农田里也有。

这些玫瑰,在这个海岸边,就是在自己的家里!它们使整个地区都飘逸着它们既浓郁而又清淡的馨香,它们使空气变成了一种糖果,变成了一种比葡萄酒更醇厚更醉人的东西。

列车缓慢地行驶着,仿佛想在这个湿热的花园里拖延时间。它不时地停下来,停在几个小站的一些白色的房子前面,随后,在汽笛长时间鸣叫以后,再慢慢腾腾地往前驰去。没有一个旅客上车,就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打瞌睡,下不了决心在这个春天的闷热的上午换换地方。

胖女人不时地闭上眼睛,随后,在她膝头上的篮子向下滑,要掉落下去时,又猛然睁开。她动作迅速地把篮子抓住,向窗外看了几分钟,接着又打起瞌睡来了。滴滴汗珠从她的额头上沁出,她呼吸艰难,仿佛气闷得难以忍受。

那个年轻男子的头斜在一边,像一个粗俗的庄稼汉一样睡得烂熟。

突然,在列车驶出一个小站时,农妇好像醒过来了,她打开她的篮子,从里面拿出一块面包,几个煮鸡蛋,一小瓶葡萄酒和几只李子,那是几只颜色鲜红的漂亮的李子;她开始吃了。

年轻男子也突然醒来,他瞧着她,瞧着她从膝盖上送入嘴里的每一口东西。他一直是那样抱着双臂,双目直视,面颊凹陷,嘴唇紧闭。

她就像一个贪嘴的胖妇人那样吃着,不时地喝一口葡萄酒,送下煮鸡蛋;随后她停一会儿,喘一口气。

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消灭了:面包、煮鸡蛋、李子、葡萄酒。她刚一吃完,那个青年便闭上了眼睛。这时候,她感到有点儿不舒服,动手解开她连衣裙上衣的纽扣,那个男子突然又睁开了眼睛。

她并不因此而有所顾忌,继续解她连衣裙上衣的纽扣,在她两个乳房的重压下,上衣中间撑开了;在越来越宽的隙缝中,露出了一点白色的内衣和皮肤。

农妇在稍许感到舒服一点儿以后,用意大利语说:“天气热得让人连气也透不过来了。”

年轻人用同样的语言、同样的发音回答:“这是旅行的好天气。”

她问:“您是皮埃蒙特人吗?”

“我是阿斯提[5]人。”

“我是卡扎累人。”

他们是乡邻。他们开始交谈。

他们讲了普通老百姓经常谈到的那许许多多平庸的事情,对他们这些反应迟钝、思想狭隘的脑袋,这些事也足够了。他们谈到了他们的家乡;他们有着一些共同的熟人。他们提起一些人名,随着他们发现又有一个是他们两人都见过的人,他们的友谊也随着进了一步。他们的话说得迅速而急促,结尾发音响亮,听上去像在唱意大利歌曲。随后他们相互询问对方的情况。

她已经结婚,有三个孩子,现在由她姐姐照看,因为她找到了一个奶妈的位子,这是一个很好的位子,在马赛的一位法国太太家里。

他呢,他是去找工作的。有人告诉他,他可以在马赛找到工作,因为那儿在大兴土木。

随后他们都不讲话了。

骄阳似火,炎热的阳光像雨点般泻在车厢顶盖上。一团灰雾在列车后面盘旋,涌进了车厢。柑树和玫瑰的香气越来越浓郁,仿佛这种香气在变稠,在加重。

这两位旅客又睡着了。

他们几乎又同时睁开了眼睛。太阳已朝大海落下去,照得蓝色的平静的海面一片通亮。空气比较凉爽了些,似乎没有刚才那么沉重了。

奶妈在喘气,连衣裙的上衣敞开着,她神色萎靡,双目暗淡无光;她有气无力地说:“从昨天起我便没有给孩子喂过奶;我现在心里不舒服得很,好像就要晕过去。”

他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她接着又说:“像我这样奶水多的人,一天一定要给孩子喂三次奶,否则就会感到不舒服。就好比在我胸脯上压了一大块石头,压得我不能呼吸,压得我全身的筋骨都要断裂了。有这么多奶水真是倒霉啊!”

他说:“是啊,真是不幸,这件事一定让你糟心透了。”

看来她果真相当难受,她显得疲惫不堪,虚弱无力。她低声地说:“只要在上面按一下,奶水便会像喷泉一样喷射。真奇怪。说来别人也许不相信。在卡扎累,附近的邻居全都来看我。”

他说:“噢,真的吗?”

“是的,真的。我完全可以做给您看,可是这样做也毫无用处。用这种办法挤不掉多少奶水。”

她不吱声了。

列车在一个小站上暂停。有一个妇人站在栅栏旁边,怀里抱着一个在哭泣的婴儿。这个妇人很瘦,衣衫褴褛。

奶妈望望她,用一种同情的语气说:

“这儿又是一个我可以为她解除痛苦的人;而那个孩子也能解除我的痛苦。嗨,我不是有钱人,否则我就不会离开家乡,离开我的家人和最后一个亲爱的孩子,去做奶妈。可是我还是愿意出五个法郎,让我喂他十分钟奶。这样的话,孩子可以安静下来,我也一样,我一定会恢复正常。”

她又一次住口不语。随后她好几次用她滚烫的手摸摸自己汗珠滚滚的额头。她呻吟着说:“我坚持不了啦,我觉得我快没命啦!”接着,由于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她完全拉开了她连衣裙的上衣。

她右面的乳房露了出来,肥大,坚实,还有它棕褐色的乳头。这个可怜的女人唉声叹气地说:“唉,我的天主!唉,我的天主!我该怎么办呢?”

列车再次启动,继续在花丛中间行驶,花丛在温暖的夜晚散发着使人心绪不宁的气息。有几次,蓝色的大海上可以看到一条白色风帆纹丝不动的渔船,它仿佛睡着了;它在水中的倒影就像另一条颠倒的小船。

年轻人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太太……我可以解除……解除您的痛苦。”

她声音凄楚地回答说:“好的,如果您愿意的话。您完全可以帮我的忙。我忍受不下去了,我再也受不了啦!”

他跪倒在她面前;而她则向他俯下身去,用一个奶妈的动作,把她的乳房的深色顶端向他的嘴里送去。在她双手捧住乳房向这个男子凑过去时,乳头上出现了一滴乳汁。他像吃水果一样把这只笨重的乳房捧在手里,马上把这滴乳汁嗍了下去。随后他便贪婪地并有节奏地吮吸起来。

他的双臂抱着这个女人的身体,抱得紧紧的,使她靠近自己。他慢慢地一口一口吸着,脖子一动一动的,就像孩子的动作一样。

突然,她说:“这一只行了,现在换一只。”

他顺从地捧起了另一只。

她把两只手放在年轻人的背上,现在她的呼吸很有力,很舒适;她在品尝随着列车的颠簸而进入车厢的带有花香的微风。

她说:“这儿的味道真好闻。”

他没有回答,始终在啜饮着这生命之泉;他闭着眼睛,仿佛在更好地品味。

这时她轻轻地推开了他,说:

“行了,我觉得好些了。我的灵魂又回来了。”

他站起来,用手背擦了擦嘴巴。

她一面把她两只凸起在胸前的活葫芦收进连衣裙,一面对他说:

“您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非常感谢您,先生。”

这时他用一种感激的语气回答说:

“是我要感谢您,太太,我已经有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王振孙 译

[1]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二月十二日的《吉尔·布拉斯报》。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同年收入中短篇小说集《密斯哈丽特》。

[2]莫里斯·勒卢瓦(1853—1940):法国插图画家。莫泊桑的朋友。莫泊桑与友人合作的猥亵风俗剧《玫瑰花瓣土耳其楼》就是在他的画室里上演的。

[3]热那亚:意大利最大商港,也是地中海沿岸仅次于法国马赛的第二大港。

[4]皮埃蒙特:意大利西北部地区。

[5]阿斯提和下面的卡扎累均为意大利西北部城市,属皮埃蒙特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