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与不确定
《恶心》是萨特的第一部日记体小说,它最初的标题就是《陈述偶然》,因为书中发生的一切事情纯属偶然,看似毫无意义可言。人类进入20世纪之后,生存状态并不像启蒙运动和现代性所高扬的那样,到处充盈着理性的胜利和进步的必然性。相反,笼罩在人们身上的是一张由悖谬、荒诞和矛盾编织而成的生存之网。通过洛根丁,萨特指出,把世界看作受一种必然性支配的存在,因而是能用理性进行阐释与推论的看法无益于人们认清世界的真相。一切存在物都是偶然的,人生也是偶然的、无谓的、没有根据的,这才是世界的本来面目。在谈及“存在的偶然性”时,洛根丁写道:
说实在的,我没有阐明我的发现,可是我相信现在把我的发现写成文字是一件容易的事。最主要的就是偶然性。我的意思是说,从定义上讲,存在不是必然。存在,只不过是在这里;存在物出现了,让人遇见了,可是我们永远不能把它们推论出来。我相信有人懂得了这一点。只不过他们尝试创造一个必然的自在之物来克服这种偶然性。而任何必然的东西都不能解释存在;因为偶然性不是一种假象,不是一种可以被人消除的外表;它就是绝对,因此就是完美的无动机。一切都无动机,这个公园,这座城市,我自己。当你意识到这一点时,你感到恶心,于是一切都漂浮起来……一切存在物都是毫无道理地出生,因软弱而延续,因偶然而死亡……对这个巨大而荒谬的存在,我愤怒得喘不过气来。你甚至无法想象这一切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存在一个世界,而不是虚无。这毫无道理。(第178—180页)
斯潘诺斯表示,恶心是对“人之存在”最清醒的认识,是一种觉悟的表现,也是对偶然性的体验。小说《恶心》中没有发生任何重大的事件,唯一的内容就是洛根丁发现了存在的荒谬,对自己的生活目的产生了深深的疑问,对自己和世界的本质不知其所以然,于是就产生了恶心感。洛根丁经常到市图书馆收集资料,并在那里结识了按照书名的字母顺序来阅读书籍的“自学者”。闲暇之余,他喜欢去附近的铁路工人餐厅听一张名为《在那些日子里》的唱片,有时也与老板娘在一块厮混。起初,一切还算正常,主人公在无聊与厌倦中打发着时间。有一天,他突然感到浑身不适,有了恶心的感觉,这是一种意识到自己置身于世界之中而产生的不适感。从“自为”的角度来理解,恶心实际上是人的一种自我意识。我们知道,处于人的意识之外,并被意识到的事物是“自在的存在”,它如其所是,不多不少,不能生成也不能主宰自身;而人的意识本身则是“自为的存在”,它是处于不断的运动和超越之中。
斯潘诺斯指出,主人公内心世界的瓦解是从一次海边嬉戏开始的。“一天,他在海边漫步时,随意捡了块小石子投入大海,一阵甜腻的恶心感突然从石子传到了手中。普普通通的海边石子本来不至于有什么大危害,但反常的是,他却立刻觉得这块石子让人很恐慌,因为石子的存在是偶然的,为什么偏偏出现在他路过的海边?为什么正好是他,而不是别人在其他地方捡起来?”(9)于是,一连串的思考引出了荒谬的感觉,这种偶然引起的荒谬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无所适从。他靠在咖啡馆和图书馆里打发时间,来躲避这种可怕的经历。然而,小石子的出现,还只是恐惧和荒谬的开始,以后类似的感觉频繁地出现在他的生活中,甚至连咖啡馆的酒杯在他眼中都意味着荒谬与恐惧。
洛根丁曾希望放下一切人生的烦恼,静静地做学术研究。然而事与愿违,他只要与周围的人或物一接触,就会产生恶心的感觉。无论是在图书馆,大街上、还是咖啡馆,这种感觉都始终挥之不去。在咖啡馆里,当女招待向洛根丁问话时,他突然感到“这时候‘恶心’抓住了我,我身不由己地落在长凳上,我甚至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我看见周围的颜色缓慢地环绕着我旋转,我想呕吐。就这样,从此‘恶心’就没有再离开我,它控制了我。”(第27页)当他看到老板娘的表兄阿道夫挂在咖啡色墙上的蓝衬衣时,又说道:“这衬衣也使人恶心,或者说,这就是恶心……恶心并不在我身上:在那些墙上、吊带上,在周围的任何地方我都感觉到它。”(第28页)恶心感是洛根丁觉醒的表现,人们对自己周围的种种异化现象已经习以为常,往往视而不见。主人公是在通过自己内心感受的巨大变化,来喻指这个日趋异化的世界,从而为现代人开启一扇正确认识当下生存状态的窗户。
萨特认为一个人若没有恶心的感觉,那他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反之,只要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就会产生恶心。恶心是人的感觉器官与外界相遇的必然结果,是主观意识对客观事物的反应。有了恶心就有了走向超越和自由的第一步,它就像自由的号角,鼓舞、激励人们勇敢地挣脱思想枷锁,实现自我超越。人对自己是负有责任的,而真正的负责便是勇敢地去选择自己所将要或应该成为的样子;否则便是对生活的逃避,对自我的放任。小说结尾时,洛根丁选择逃离布城。当然,这不是对现实的妥协或个人奋斗失败的表现;而是主人公对于社会的恶心感使他产生了超越的意向,正因为有了不满,才会寻求积极的行动去改变当前状况,书中的结尾预示着主人公在郁积已久的压抑中,即将爆发的行动,而文中不断涌现的恶心则是他萌生奋斗的动力。只有恶心才能使人去追求超脱,去寻求自由,才可能使人去追求真、善、美的东西。
“存在之偶然性”在萨特另一部短篇小说《墙》中也得到了充分展现。《墙》是一部充满活力的著作,书名本身就具有双重意义:它一方面指实在的墙,即囚禁犯人或精神病人的围墙;另一方面又代表无形的墙,即人与人之间不可沟通的隔阂。该作品的发表与《恶心》一样获得了巨大成功,有人甚至说主人公巴伯罗就是移植到国内战争中的洛根丁的弟弟。故事以西班牙民族革命战争为背景,描写了巴伯罗、汤姆和茹安被捕入狱后,在等待枪决之前的感受。夜里有个比利时医生来到牢房,观察他们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的反应。汤姆强作镇定地嘟囔着即将被枪毙时的情景,小茹安也非常害怕死亡。巴伯罗则万念俱灰,连遗言也不肯留下。天亮之后,佛朗哥分子先枪毙了汤姆和茹安,然后继续审讯巴伯罗,要他交代出同伴格里的下落。为了戏弄敌人,巴伯罗随意指认了一个地方。
我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仿佛他们是一种十分罕见的昆虫。我对他们说:
“我知道他在哪儿。他躲在坟场里。在一个墓穴里或者在掘墓人的小屋里。”
……
我在长枪党员的看守下安静地等待着,我不时露出微笑,因为我在想着他们马上就要十分懊恼。……我想象着他们抬起墓石,掘开一个个的墓穴……这些穿制服的人们在坟墓之间奔走,这真是一出令人不能不发笑的喜剧。(第262—263页)
荒诞源于人谋划选择意识的绝对自由与情景选择中相对自由的矛盾。诚然,只有通过自由的选择,人才能实现自身的终极自由,但人永远无法突破现实的屏障而实现与未来共存,这就决定了他必须承担自我选择的结果,而结果的产生并不在选择主体的自由控制之中。于是,偶然、突兀、出乎意料的结局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当巴伯罗得知自己弄假成真,“受骗”的敌人果真在坟地捉到了格里时,他真是欲哭无泪,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们抓到了格里。”
我战栗起来。
“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他干了一件愚蠢的事。他在星期二离开了他的堂兄弟的家,因为他们两吵了嘴。肯收留他的人还有不少,可是他再也不愿意麻烦任何人。他说:“我本来想躲到伊比埃塔家里,可是既然他已经被捕,我就躲到坟场里去。”
“躲到坟场里?”
“是的。这真是他妈的笨蛋。今天早上自然他们到坟场里去了,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事。他们在掘墓人的小屋里找到了他。他对他们开了枪,他们把他打倒了。”
“在坟场里!”
周围一切开始旋转起来,我发觉我自己坐在地上:我笑得那么厉害,以至眼泪涌上了我的眼睛。(第264页)
人生就是一系列偶然事件的总和,人的生命和死亡都具有荒谬性。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存在,却不可能选择自己的命运。死亡具有悖谬性,人总是要死的,但却不能选择自己什么时候死亡,死亡是外在的东西,它不能赋予生命以意义,相反,它剥夺了生命的全部意义。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专门谈到了对死亡的理解,“我们处在类似囚犯的处境中,这些囚犯不知道他们赴刑的日期,但他们每天都看到他们的同伴被处死。但这种说法还不是完全正确,应该说我们类似于一个死刑犯,他勇敢地准备迎接最后的刑罚,全力准备要在绞架前显出无畏的神情,但就在这期间,他突然被流行的西班牙感冒而夺去生命……”(第584页)死亡是偶然的,一个濒死之人虽然感到死亡正在不断向自己靠近,懂得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却无法预知它究竟何时,以何种方式降临。纯粹的死亡总是在某一刻突然来到那些等待它的人们面前。所以,是偶然的机会决定了我们死亡的特点,也就决定了我们生命的特点。
“存在之偶然性”还直接导致了事物性质的不确定。斯潘诺斯指出,自出版以来,《恶心》就被视为当代最晦涩的文本之一,难以在现代主义文学的年表中找到确切的恰当位置,主要原因就在于作品表现出了强烈的不确定性。(10)萨特在创作中的确用了大量笔墨来描述事物的不确定性:
雾气侵进了屋子,这不是真正的雾气,真正的雾气早已消散了;这是另外一种雾气,现在街道上还充满着这种雾气,它是从墙脚、从地上铺石里出来的。这是事物的一种不固定性。……通常,这些矮胖而强有力的书,和火炉、绿色的灯、高大的窗户、梯子等等,阻挡着将来走进来。只要我们逗留在这四面墙中间,一切要发生的事情都会在火炉的右面或者左面发生。……因而这些东西至少可以用来确定可能是真实的事的界限。
可是今天,它们再也不确定任何事物。……
我站起来。处在这些衰弱了的东西中间,我再也坐不住了。
我惊骇地望着这些不稳定的东西,再过一小时,再过一分钟,这些东西也许就会倒塌下来,的确是这样。我在这里,我生活在这些充满知识的书中,有些书描写各种动物的不变的形体,另一些阐明完整地保存在宇宙中的能量;我在这里,站在一扇窗户前面,窗户的玻璃有固定的曲折率,可是它们是多么软弱的障碍物啊!……今天,看来它是想改变一下了。因此一切,一切都可能发生。(第106—107页)
斯潘诺斯从萨特对主人公切身感受的描绘中,发现洛根丁对身边事物的确定性极度不信任。而随着恶心感的不断加重,他更表现出一种后现代式的自我身心的彻底零散化,体验着一个变形的外部世界或类似幻游者的“非我”。就像从里面将一个存在之人掏空了,尽管外表依旧,但整个人已成为一个空心人,如同蜡像一样被彻底熔解了。世界因其空洞而让人感到恶心,人生活在一种异化状态之中,内心自然就会催生出难以遏制的焦虑与恐惧。“那双眼睛,在这么近的距离看来,尤其令人感觉可怕。那是玻璃似的、柔软的、盲的、有红边的眼睛,简直像鱼鳞一样。我把面孔凑近镜子……眼睛、鼻子和嘴巴都消失了,一切属于人的东西都不存在。”(第25页)
“不确定性”作为后现代主义的本质特征,意味着对一切秩序和构成的消解,它使存在永远处于一种动荡的否定和怀疑之中,形成了一股强大的自我毁灭冲动。从诞生之日起,后现代身体内部就酝酿着一股疯狂的反叛力量,它对过去追求“绝对真理”和“永恒价值”的做法产生深深的疑虑,对人们习以为常的规范体系和理论权威进行大胆质疑和挑战。它来势汹汹,瓦解了数千年来盛行不衰的形而上学思维模式,为从根本上瓦解逻各斯中心主义做好了思想准备。正是在萨特对存在之偶然与不确定的理解基础上,斯潘诺斯提出,后现代主义在消除诸如永恒与短暂、中心与边缘、深刻与表面、现象与本质等一系列二元对立后,毅然脱离此前条理分明的有序世界,转而进入一个充斥着表面性与不确定的多元维度。(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