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艺术灵韵论
“讲故事的人列身于教师和哲人的行列,他的天才在于叙述自己生活的能力。讲故事的人是能够用故事的柔和火焰把自己生命的灯捻彻底燃尽的人。这就是环绕着讲故事的人的无可比拟的灵韵的基础。”(9)从《讲故事的人》中的这段话,我们不难发现本雅明在灵韵的基础上对“后现代重复思想”敏锐的洞察力。在他看来,讲故事是一种重复故事的艺术,但每一个讲故事的人(包括转述故事的人)总是把自身的经验也补充在内,使故事留下自己的生活痕迹。在一定程度上,这是对“重复”之差异性和创造性的又一经典的诠释。
本雅明基于艺术品与生俱来的独特性,提出了著名的美学概念“灵韵”,即具备某种特质的独一无二的现象。他指出,事物的独一无二性包括它诞生时所拥有的一切东西,实际存在的时间长短,以及能够证明它曾经存在过的历史证据。(10)我们不难理解,作为一种历史的、偶然的产物,艺术品的独一无二性与具体的历史语境是密不可分的。这首先表现在艺术品从脱离艺术家之手取得独立存在的一瞬间,与之相关的时间、地点、人文因素等历史语境具有不可重复性。其次,艺术品总是植根于各自独特的存在世界,显现出具体的历史经验,它从诞生之日起,就和处于特定时空下的欣赏者产生了各种情感倾诉与生命交流,而由此衍生出的从属关系的变更,又构成了其特殊的艺术史。
从本质上讲,灵韵好比就是艺术品的生命气息,在呼吸中散发出久久挥之不去的馨香。本雅明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一文中,对这种“生命的呼吸”给予了生动描写,“我们不可能使自己从这种馨香中摆脱出来,因为我们的感觉被它唤起,没有任何回忆,任何思想,任何行为模式能抹掉它的效果或把我们从它的掌握中解脱出来。”(11)在艺术创作中,作者审美体验的完美充盈和独特的个性特征被悄然地内化于作品之中,形成一种难以模仿、不可复制的灵韵。内蕴于艺术作品中的灵韵不仅秉持着神圣、权威、距离的特性,使欣赏者不时地感受到精神上的震撼,唤起他们内心的深层无意识;还通过不断的流动旋转,使艺术品获得一种生命能量,让它如同主体一般,以各种方式和欣赏者进行广泛交流。
出于对现代艺术的救赎,本雅明在研究中频频回首传统艺术品的灵韵之光。在现代化大生产条件下,高科技的发展使复制技术得以广泛使用。数不清的摹本代替了原作源源不断地出现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湮灭了差异性和历史性的廉价复制品正在将现代艺术引入商业化的领域。诚然,艺术品的“独一无二性”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但我们不能就此便武断地认定所有与“复制”相关的作品都丧失了自身特有的灵韵。为了说明这一点,本雅明通过对电影制作过程的深入剖析,准确地把握住了现代艺术之灵韵的存在状态与特殊价值。我们知道电影是集体活动的产物,其制作过程实际上包含了两种复制形式,一是对生活的再现,一是对胶卷的拷贝。在机械复制时代,同是“复制”艺术,对艺术品的复制不产生艺术品,而对生活的再现则是一种艺术创造活动。电影作为对现实生活的拍摄,是一种创造活动,是看似逼真再现生活的一种主体选择与技术运用相结合的活动。摄影创造在再现生活方面,与机器拷贝的逼真再现虽然有相似之处,但实质上却是两种根本不同的活动。前者是带有创造性的再现,与特定的时空氛围及摄制对象的精神面貌紧密联系在一起,由此形成的创作气息自始至终都是独特而不可复制的;不仅如此,影像在历史长河中还与不同的欣赏者进行相互间的情感倾诉,这又逐步构成了影像欣赏的接受史。灵韵正是由这种独特气息与生命交流共同构成的。相比之下,后者仅仅是对影像画面的简单复制,无从显示影像产生时的独特气息,自然也无法表现它在被接受过程中沉淀下来的生命呢喃。
因此,即便是在现代复制技术产生的艺术,只要是真正拥有创意的作品,就依然具备不可替代的独一无二性。电影拍摄的创造性体现在制作者通过剪辑和拼贴,将那些对准现实拍摄的镜头进行重新组织与安排,创作集体中的个体行为和每幅图片的重组,都必须服从总体创意。不可否认,电影创作从真实生活中摄入了影片所需要的艺术元素,但作品最终成形的关键还在于,制作者根据影片的创意精神对这些艺术元素进行编排与组合,无论是秩序的重组还是镜头的拼贴都体现了可贵的创新精神。相对于传统艺术,电影拍摄是一种融汇了许多个体创造力的集体智慧结晶,电影摄影师提供的是一个能够分解成许多部分的形象,它的诸多部分按照一个新的原则重新组接在一起。此时,艺术家的独创性难以单独展示,个体构思必须融于集体创造之中,才能得以完美显现。换句话说,伴随着时代变化,灵韵的内涵及功能发生了质的变化。在现代艺术中,灵韵的独一无二性,不仅体现在个体生命中,更表现为一种集体智慧的结晶。
艺术品的独一无二性和膜拜价值造成了审美心理的距离感,那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真理内容或生命意义永远牵引着人们的视线。“我们所注视的一幅画反射回我们眼睛的东西永远不会是充分的,我们的眼睛对于一幅画永远也没有餍足”(12)。本雅明指出,“不可接近性”乃是被崇拜物象的一种主要性质。鉴赏灵韵艺术需要主体具备相当的文化与艺术修养,对艺术品保持虔敬与诚信的距离心态,定心安神、静观玄想、使自己沉浸到作品的灵魂深处,达到物我合一的意境。相比之下,“消遣涣散”是人们在欣赏电影时的既定方式,电影镜头一个接一个地冲击着人们的视觉神经,观众无法再以凝神观照的方式去体味生命之灵韵,也无暇体会流溢其间的碎片化的生命气息。但真正富有创造性的影片,它在生产过程中绝不缺乏生命的交流。从艺术欣赏的角度来看,传统的凝神关注式欣赏和现代社会通行的消遣涣散式欣赏之间的差异,就在于生命交流的形式不同。凝神关注式的生命交流是一种作为主体的欣赏者与客体对象之间的交流,而消遣涣散式的生命交流则是存在于欣赏者与创作者、欣赏者与电影形象乃至某一集体共时欣赏时彼此之间的物我合一的多重交流。尽管它体现为共时瞬间性,却是视觉与触觉合二为一的复杂行为,是多个生命的鲜活互动。通过对电影作品的制作方法与接受过程的探索,我们看到现代艺术的灵韵之光并未如人们猜测的那样,在机械复制时代会逐渐暗淡下来,直至全部消退;相反,它在跨越时空界限和克服传统局限中拥有了全新的存在方式与价值意义。这种孕育于特定社会文化中的灵韵终将为现代艺术的蓬勃发展提供宝贵的精神养分,注入强大的生命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