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景敞视主义
斯潘诺斯把围绕逻各斯中心主义而预先设定的创作标准比喻成18世纪英国功利主义思想家边沁发明的“全景敞视机制”,目的在于揭示建立传统美学思想对艺术创作的桎梏。纵观西方文艺批评史,自启蒙运动以来,人类知识常常被当作“权利”之源或霸权思想的重要载体,传统的道德理念与行为规范通过文化、教育等途径在人们的头脑中逐渐凝结下来,对社会成员的认知与阐释方式产生深刻影响,使他们就像被搁置在一座全景敞视监狱中,难以挣脱各种规定的制约。(51)为了更好地表现传统理念对人类思维模式的束缚,我们有必要对“全景敞视机制”做必要的了解。边沁构建的全景敞视建筑原理如下:
四周是一个环形建筑,中心是一座瞭望塔。瞭望塔有一圈大窗户,对着环形建筑。环形建筑被分成许多小囚室,每个囚室都贯穿建筑物的横切面。各囚室都有两个窗户,一个对着里面,与塔的窗户相对,另一个对着外面,能使光亮从囚室的一端照到另一端。然后所需要做的就是在中心瞭望塔安排一名监督者,在每个囚室里关进一个疯子或一个病人、一个罪犯、一个工人、一个学生。通过逆光效果,人们可以从瞭望塔的与光源恰好相反的角度,观察四周囚室里被囚禁者的小人影。这些囚室就像是许多小笼子、小舞台。在里面,每个演员都是茕茕孑立,各具特色并历历在目。(52)
这是一座象征着权力的高塔,一个能洞察一切的透明环形铁笼,每个犯人都被镶嵌在固定的位置上,任何微小的举动皆受到严密监视。完美的规训机构使得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脱离监控者的视线范围,单一的视野不断地看见每一件事物。持续不断地处于监视者的睽睽目光之下,实际上就是使做坏事的念头被消灭在萌芽状态。这种权力机制的运作无须借助肉体的力量,也不用求助法律,而是借助具有霸权地位的各种规范,完成对人精神灵魂的塑造。规训的最终结果是使对象规范化,通过对精神和肉体的改造来消除一切非规则性,生产出驯服于现有社会规则的有用主体。法国后现代大师福柯在边沁监督理论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了“全景敞视主义”,也就是,边沁的全景敞视建筑体现了一种渗透到社会各个角落的全新规训机制。现代社会的当权者企图把所有人都搁置在一座“全景敞视式监狱”中,让权力效果直达受控者内心最薄弱的地方,使之永远无法挣脱心灵的牢狱,从而实现对其普遍而严密的监控。全景敞视主义的影响力不断延伸到包括文艺研究在内的各个社会领域,无形中对人们的思想行为造成了极大束缚。
从全景敞视主义的视角出发,斯潘诺斯指出现代文学追求的“形式的完整性”是一种极端的艺术美学,其弊端显而易见,它不过是人文思想的经验主义意识,表现为一系列在无意识中形成的“有待满足的理论原则”。(53)斯潘诺斯在对“理论”这个术语的追根溯源中,发现它同“视力”与“光线”有着密切关联。“theoria自身起源于theoros(旁观者),再往上追溯一些,是源自thea(视觉)和theoros(看),所有这些词无一例外地强调全知全能的(展示全景的)、无处不在的、先验的,但总是藏于有神性的、超越于冲突的世俗领域、危机的世俗领域或批判的领域之外。”(54)斯潘诺斯的这段话可谓触及“理论”的灵魂。“理论”一词源自古希腊的theoria,意指沉思、思索、视觉。它由后赫拉克利特学派的古希腊哲学家发明,在古罗马教育学赋予形而上学知识以特权时被制度化,意在对社会成员的思想动态和言行举止加以约束规范。
围绕传统理论对文艺创作的束缚,斯潘诺斯把近代小说分为两大类,第一类包括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詹姆斯的《大使》,伍尔夫的《到灯塔去》,朱娜·巴恩斯的《夜间的丛林》,普鲁斯特的《似水年华》,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受形而上学思想的影响,作者往往墨守成规,拘泥于现存的写作模式,缺乏创新意识,在这些所谓的经典小说中,读者能够明显感到形式先于内容,结果重于过程。第二类则恰恰相反,作家勇于突破传统文学理念的重围,大胆地进行创作手法的变革。司汤达的《红与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玛佐夫兄弟》,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与《安娜·卡列尼娜》,狄更斯的《荒凉山庄》与《远大前程》,以及麦尔维尔的《白鲸》与《皮埃尔》都归属于这一类。这些作品由于在语言运用方面表现出“无节制”与“奢侈浪费”的现象,而被卢伯克毫不留情地排除在文学经典之外。(55)关于斯潘诺斯对卢伯克小说理论的定性,笔者将在下文做详细的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