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复与回忆
一个紧张的身体千百次地重复一个动作:搬动巨石,滚动它并把它推至山顶;我们看到的是一张痛苦扭曲的脸,看到的是紧贴在巨石上的面颊,那落满泥土、抖动的肩膀,沾满泥土的双脚,完全僵直的胳膊,以及那坚实的满是泥土的人的双手。经过被渺渺空间和永恒的时间限制着的努力之后,目的就达到了。西西弗于是看到巨石在几秒钟内又向着下面的世界滚下,而他则必须把这巨石重新推向山顶。(2)
西西弗是西方神话里最智虑明达的凡人。在预感到自己死期将至之后,他经过周密策划,成功地将死神塔纳托斯囚禁了起来,不仅使自己逃过一劫,而且再没世人进入冥国,人们也因此停止了对冥王哈得斯的献祭。万神之主宙斯获知了这一情况,命战神前往西西弗那里释放死神,获释后的死神随即摄走了西西弗的灵魂。为了使自己能够重获生命,临死前的西西弗特意吩咐妻子不要对冥王做献祭。身处冥界的西西弗以“回家嘱咐妻子按时献祭”为借口,恳请冥王让自己重返人间,并承诺一定会再回来。可是,当他在人间重新领略美丽景致,享受阳光沐浴与流水滋润,感受大海和岩石的温暖之后,就彻底违背自己的诺言,再也不愿回到阴森黑暗的地狱了。受到戏弄的哈得斯被彻底激怒了,他再次派死神去摄走西西弗的灵魂。由于多次亵渎神灵,西西弗被处以严厉的惩罚:每天要将巨大的石头推上陡峭的高山,但石头一到山顶,必然会滚落回山脚,于是工作就要重新开始。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因为在希腊神话中,重复就是“凝固呆滞”的同义词,意味着生命价值的日渐消冥,以及荒诞、虚无的生存状态。就故事本身而言,西西弗神话无疑是对“同一性重复”内涵的生动演绎。
同一性哲学认为世上一切存在都是理念世界的表象,人类的现实活动追求的仅仅是一种无差异的重复,不可能涉及思想的创造。因此,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同一性重复”强调的就是本质相同或相似的复现,它植根于一个未曾受到重复效力影响的纯粹的原型模式,生活中任何实例都只是这一模式的摹本。在此哲学背景下,“回忆”自然就成为对“同一性重复”思想最精妙贴切的比喻性阐释。克尔凯郭尔在著名小说《重复》的起始部分,借用柏拉图的“灵魂回忆说”来引出重复的原始概念:“对希腊人而言,重复是他们表达所谓‘回忆’的一个关键词。他们教导说,一切知识都是回忆,同样现代哲学会教导说,全部生活都是重复。”(3)西方文化关于“回忆”的最早言说出现在古希腊神话中:著名的九位文艺女神缪斯,是宙斯与其表妹漠涅摩绪涅的女儿。宙斯乃众神之王,而漠涅摩绪涅是天神乌勒诺斯与地神该亚的女儿,号称“回忆女神”。漠涅摩绪涅为宙斯生下了缪斯,即艺术众女神,她们分别掌管历史、音乐、喜剧、悲剧、舞蹈、抒情诗、颂歌、天文和史诗。因此长期以来,人们普遍认为文艺诞生于回忆。
柏拉图是西方美学史上第一位提出“诗言回忆”的哲人。在《理想国》中,柏拉图运用“三张床”的著名隐喻来讨论作为“重复”的模仿:神首先创造了床的“原型”,工匠根据这个“原型”制造各种具体的“床”,艺术家再对工匠的“床”进行描摹。柏拉图对回忆的论述极富神话色彩,主张灵魂不灭说,坚信灵魂通过回忆是获得真理的唯一途径。在他看来,意志与灵魂都是有生命的东西,心灵是灵魂在理念上的主导,是人神交割的源泉,包含着最本质的东西。当人们环顾四周,想要通过表象事物察知世界奥秘时,必须把心灵从内心提升到意识层面上来。所以柏拉图认为人并不能通过学习得到知识,因为理念的本质存在于心灵,植根于灵魂深处。一个人的学识修养,是从他内心散发出来的,要通过灵魂对前世的回忆来完成。所谓学习其实只是回忆借助的重要手段,在《美诺篇》中,他特别强调,根本没有什么东西是从学习中得来的,学习毋宁说是我们对灵魂已知的,已具有的知识的一种回忆,而这种回忆只有当我们的意识处于困惑状态时才被刺激出来。回忆是从过去之中找回知识,前提是真理早已储存于每个人的大脑中,只是暂时受到了压制和遗忘。柏拉图相信灵魂轮回,认为人的灵魂原本在“上界”与神同在,入世后又反复轮回过多次,因此早已掌握一切知识,现世的学习只是回忆前世所知道的东西。
回忆能够复现灵魂在上界见到的美的理念,回忆是人从领略尘世之美上升到观照美之本体的唯一途径。但这种飞升不是随意可实现的,必须得到神灵凭附进入迷狂状态,人方能凭临美的汪洋大海,观照永恒本体的光辉景象。诗人之所以能写出伟大诗篇,是因为灵感;而灵感由神灵凭附而来,是由不朽的灵魂从前生带来的回忆。不论是神灵凭附还是回忆,都会使诗人处于迷狂状态。迷狂的诗人,通过回忆的反省作用,就能够随神周游,俯视凡人所认为真实存在的东西,举头望见永恒本体境界所见到的绝对的真善美,也即“理式”。或许,每颗灵魂都能观照永恒的真实世界,但对绝对理式的回忆,却并非人人皆能体验,只那些极少数具有足够审辨力的人,方能具备回忆的本领。柏拉图学说强调超验性的美:回忆不是对“现世生活经历”或“外部世界经验”的反顾,而是对内心世界的求索与认知。回忆在柏拉图学说中成为一个本体性概念,已远非心理学意义上的回忆,是从现实世界向价值世界过渡的桥梁。它直接导致后世的西方美学注重探究人类灵魂深处的意识状态,习惯以有限的个体生命趋向无限的理想境界。
西方另一位伟大的宗教哲学家——奥古斯丁也在神的面前毫不掩饰自己对“回忆”的崇拜之情:“我的天主,记忆的力量真伟大,太伟大了!真是一所广大无边的庭宇!……它的深邃,它的千变万化,真使人望而生畏;但这就是我的心灵,就是我自己!我的天主,我究竟是什么?我的本性究竟是怎样的?真是一个变化多端、形形色色、浩无涯际的生命!”(4)奥古斯丁对回忆的论述带有浓重的神学色彩,他相信上帝在造人的同时,也为他们植入了饱含真理的灵魂,可是这些真理并不会自动显明,它们潜藏于人的灵魂深处,必须经由教会和圣经的提醒,得到上帝灵光的照拂,才会在我们的脑海里浮现出来,记忆才会变成思想。记忆蕴藏了所有先天植入的真理和后天获得的感性形象,是隐藏至深的思想宝藏,是无法预测的内在空间。从某种程度上讲,记忆与心灵无异。灵魂既为上帝所造,上帝本身的形象也蕴涵于记忆之中,因此人就必须向记忆深处,向心灵世界去寻找和接近上帝。这样,回忆就成为通向上帝的唯一途径,不仅是人学习一切知识的智慧之路,更是人达到至真、至善、至美之终极境界的天梯。
相比之下,克尔凯郭尔给予了重复全新的内涵。他认为“重复之爱”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幸福,是令人振奋的进取;而“回忆之爱”则表现为对失落园的无比向往,是一种带有怀旧、感伤与梦幻色彩的愿望。回忆与重复都十分注重存在的“永恒”,不同之处在于,前者希望回归到事物存在前的原初状态,因为古希腊哲学认定“永恒”是人类曾经拥有,后来受世俗尘埃的蒙蔽而与之失去联系的一种存在。而克尔凯郭尔坚信“永恒”没有消失,只是有待人们凭借自身努力,在不久的将来去积极获取。它就像前方道路上一盏明灯,指引人们积极奋进。在小说《重复》里,他对回忆和重复进行了形象生动的比较:
回忆是一件扔掉的外套,已经穿小了,无论多么漂亮,它不合身。重复是一件毁不了的外套,它恰好合身,既不紧绷也不松垮。……回忆是一位漂亮的老妇,她绝不能令人当下满意;重复是一位心爱的妻子,从不会令人厌倦,因为人们只会厌倦新的东西,不会对旧的东西心生厌倦,他拥有它,就感到快乐,唯有他真的感到快乐,才不会有任何诱惑使他认为重复应该是新东西,如果是新东西,它就会慢慢地为人厌倦。……回忆需要青春活力,但是,向往重复需要勇气。……回忆是一丁点儿旅费,它不能让你满足;但重复是每日的面包,使你满足,让你祷告。在生存了一圈之后,才能看出他是否有勇气去领悟生活即重复的真谛,是否愿意到此中嬉戏。(5)
不同于克尔凯郭尔对回忆的全盘否定,本雅明在《普鲁斯特意象》一文中,归纳出“意愿记忆”和“非意愿记忆”两种记忆方式。“意愿记忆”是一种受理智和意志支配的自觉记忆,旨在对已消失事物进行清晰的描述。总体上讲,它涉及的意象贫乏且不具深度,给人一种平淡无味的感觉。它建立在貌似的同一性基础上,在人的头脑中合乎逻辑地运转着,容易被人们接纳和理解。这类相似往往根植于某一外在的概念,人们若以此为依据,便不难理解事物间的相通之处。但我们注意到,“意愿记忆”只能依照时间顺序对事物进行枯燥乏味的描述,而在维护生命的“审美性存在”方面往往很难有所作为;这便导致了它在努力还原事物的清晰面貌之时,原本五彩斑斓的生活色彩与独特韵味也会随之变得模糊,以至最终消退。理解毕竟不是捕捉真实情况的最佳手段,心灵世界中至关重要的东西并非通过推理就能获得,任何真实饱满的原初印象都只能存在于感知中,理智永远不能一成不变、原汁原味地恢复过去事物的原真状态。本雅明对此曾有过形象的说明,“白日会拆散黑夜织好的东西。每天早上我们醒来,手中总是攥着些许经历过的生活的丝缕,哪怕它们往往是松散的,难以辨认的。这张生活的挂毯似乎是遗忘为我们编织的。”(6)此番描述成功地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向了“非意愿记忆”。
“非意愿记忆”即“珀涅罗珀式的遗忘的结晶”,是一种不涉及功利主义,纯粹出于个人潜意识的记忆方式。这类非意愿的,极富感染力的奇特记忆拥有想象性与差异性等特点。在很大程度上,我们大脑中对过去经验的储存就保留在这样的记忆之中,虽然拥有许多相似点,却属于“不透明的相似”。本雅明把这些相似点和梦联系在一起,从中人们可以体验到某物对他物的另类重复:两者迥然不同,却又惊人地相像。“非意愿记忆”中隐含的意象不存在于任何单一事物之中,而是位于“不透明相似”涉足的空寂之处,是产生于差异裂缝中的第三者。本雅明对此给予了一个鲜明的标志,即“袜子”的意象,它像一只袜子,又是一只空的袋子;但同时又是袋中的礼物,装满了袋子。简言之,这种意象处于事物之间模糊相似的交叉处,是记忆与遗忘共同编织的图案,彼此交织缠绕在一起,形成似是而非的特殊关系。
如果说合乎逻辑的相似有赖于同一性原则,那么梦中不透明的相似则是建立在两种事物的差异基础上,相关的重复现象没有充分的外在依据,仅仅产生于不透明的相似事物之间的相互影响。不同于“意愿记忆”,我们无法凭借传统的逻辑或理性思维来把握此类相似点,它就像诸多梦幻一样飘忽不定,时而浮现,时而消失,难以被准确地捕捉或觉察。因此“非意愿记忆”是在没有任何预设目标、也不采用暗示方法的情况下获得的一种特殊记忆,具有“无意相求、不期而遇”的特征。人们常常感叹,“非意愿记忆”是如此远离主体的意愿,全然依靠一种感性或无意识的力量,以至于它能否垂幸降临到人的审美境界,全凭机遇或巧合。只有在某些特殊时刻,当人们被某种偶然的契机触动,不由自主地再次进入相似情境时,过去的体验才能近乎真实地在自己身上得到重现,而理性在这一过程中是难以发挥作用的。正如普鲁斯特所言,“过去是在某个理智所不能企及的地方,并且是丝毫不差地在一些物体中(或在这些物体引起的感觉中)显现出来的,虽然我们并不知道是哪一些物体。而我们能否在有生之年遇上它们全仗一种机会。”(7)
在绝大多数人看来,时间犹如古希腊神话中的双面神,既可以使人们留下对往昔的美好记忆,又能在岁月长河中将其无情剥蚀,乃至完全摧毁,只留下支离破碎、若隐若现的痕迹。生活永远处于流逝与销蚀之中,人类总是耗尽毕生精力与时间进行无止境的抗争,希冀获得一种心灵的永恒。然而当他们执著于某一事物,某个人或某段难以割舍的情感时,“遗忘”就会渐渐地在人的脑海里蔓延开来,在不知不觉中淹没他们最宝贵的记忆。不同于这种将“回忆”与“遗忘”对立起来的观点,法国文学家昆德拉认为“回忆”不应被视作是对“遗忘”的否定,因为它自身就是“遗忘”的一种形式。本雅明也倾向于这种看法,“我们知道普鲁斯特在他作品中描写的并不是生活的实际情形,而是留存在经历过它的人们记忆中的生活。……对记忆型作家来说,重要的并不是他感受到了什么,而是他记忆的编织,是珀涅罗珀式回忆的结晶。或者人们是否应该更确切地将它称为珀涅罗珀式的遗忘的结晶?难道普鲁斯特不自觉的记忆在遗忘和通常所说的回忆之间,不是更接近前者吗?”(8)
综上所述,“回忆”这一重要的人类精神活动自始至终牵涉到两个不同的时间向度,并由此带来了两种判断尺度之间的矛盾:一种是事件发生之时的,过去的判断尺度,另一种则是以当下的判断尺度为参照背景。实际上,生活中根本就没有一个完好如初的“过去”在等待我们去唤醒或复现。回忆注定了是“当下”和“过去”在差异基础上的某种交叉、叠合,它在本质上关注的不是“过去之我”,而是“当下之我”,“当下”才是真正的出发点和归属地,永远制约着人们对过去的回溯与总结。回忆并非是单纯地再现往事,而是一种对“过去”的重建,它总是立足于当下的需求才会产生,“过去”在被唤醒的同时也隐含了当下的向度。因此归根结底,回忆就是两个处于不同历史时期的“我”不断进行的回环往复的对话,是当下的“我”对过去的“我”的询问。它既是对过去经验的摸索与探访,更是对“当下之我”的确认与救赎,是建构人之“此在”的重要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