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酒神精神

(二)酒神精神

尼采通过酒神精神来触及永恒轮回的本质。尼采在他的第一部著作《悲剧的诞生》中,预设了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艺术起源于两种相反的精神,即日神阿波罗(Apollo)和酒神狄奥尼索斯(Dionysus)。这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冲动,日神是希腊神话传说中的光明之神,它的光辉使世间万物呈现美的外观,古希腊举行日神祭时,无数手持月桂枝的少男少女,排成整齐的行列,翩翩向阿波罗神庙移动,给人一种庄严的外观和美感。日神掌管一切造型艺术,典型代表就是古希腊雕塑中光彩夺目的奥林匹斯众神形象。古希腊人对生命表现出深深的眷念,又敏感于现实生活的异常悲苦,为了能够活下去,就必须使自己的人生被一种绚丽的光辉照耀,而快乐的奥林匹斯众神形象则使他们久久地沉浸在恍若梦境的美丽外观之中。以美的面纱遮住生活的本来面目,这就是日神真正的艺术目的。酒神作为欢乐之神,象征着放纵与癫狂,是痛苦与狂喜交织在一起的特殊精神状态。每逢祭祀酒神的重要节庆,人们就会聚集一堂,载歌载舞、放纵情欲、冲破平日的禁忌,在一种忘我的状态中追求极致的兴奋与快乐。在情绪极度亢奋的状态中,理性因素渐渐隐退,感性欲望和本能冲动获得彻底解放,个人本能的生命力焕发出勃勃生机。

日神通过颂扬现象的永恒来克服个体的苦难,形象美虽然掩盖了生命固有的苦恼,但它终究无法使个体从毁灭的结局中解脱出来。相比之下,酒神精神是一种更原始,更深刻的冲动,它不断创造,又不断毁灭个体生命,这一永无止境的生成过程恰好显示了大自然与生俱来的蓬勃昂然的创造力。酒神代表着丰盈的内在生命力,是非造型类的音乐艺术之神,它在艺术创造过程中成功超越了个体毁灭的痛苦,转而与生生不息的宇宙生命热情拥抱、大声欢呼。酒神使人的内心世界呈现一种醉的状态,即从人的天性中冉冉升起充满幸福的狂喜,并逐渐与世界本体合二为一,进入浑然忘我的境界。在酒神状态中,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得到彻底化解,实现了空前的团结、融洽与和谐,人获得了完全的自由,超越了易逝的个体性,与万物存在的基础——世界的生命总体合为一体。

酒神精神在尼采的哲学体系中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一书中声称,希腊悲剧的唯一主角是酒神狄奥尼索斯,埃斯库罗斯笔下的普罗米修斯、索福克勒斯笔下的俄狄浦斯都只是酒神的化身。同样,尼采哲学的唯一主角也是酒神精神,权力意志、超人、查拉图斯特拉都只是酒神精神的化身。尼采在对悲剧艺术的探索中找到了酒神精神这把钥匙,又用它来开启人生的悲剧之锁。我们可以毫不含糊地说,酒神精神被尼采从艺术这块狭小的天地推向了整个人生的大舞台,上升为一种广义的人生审美态度。在某种意义上,酒神精神不啻一种肯定人生的特殊方式,即个体的生命历程尽管充斥着种种矛盾、不幸与痛苦,但我们不能因此就厌弃人生。因为世界作为一个整体,它的生命是永恒轮回的,易逝的个体生命能够从生命总体获得力量,战胜不幸和痛苦,在世界总体生命的轮回中获得永恒。

酒神精神的提出无疑是西方自文艺复兴以来对人性的又一次伟大解放。尽管与人文主义思潮相比,它有明显的片面性,但就倡扬人的生命力、促进人性发展这一点而言,其积极意义是显而易见、不容抹杀的。如尼采所言,“我们应当认识到,存在的一切必须准备着异常痛苦的衰亡,我们被迫正视个体生存的恐怖——但是终究用不着吓瘫,一种形而上的慰藉使我们暂时逃脱世态变迁的纷扰。我们在短促的瞬间真的成为原始生灵本身,感觉到它的不可遏制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乐。”(28)酒神精神正是凭借这种“形而上的慰藉”建立起另一种积极的人生观,它依靠对世界总体生命永恒轮回的信仰,肯定个体生命的意义与价值。酒神精神的核心思想是崇尚强大、鄙弃弱小,它坚决反对那种安于平庸、不思进取、无所作为,以及消极悲观的人生态度。进而言之,人类应当把痛苦当作快乐,诅咒当作祝福,黑夜当作太阳,以积极乐观的精神面貌迎对一切苦恼,这便是酒神精神体现的最高价值。

“快乐永远热望着万物之永恒,热望着蜜,热望着酒精,热望着沉醉的半夜,热望着坟墓……它热望爱,它热望着恨,它丰富,它赠贻,它抛弃,它感谢奋取者,它愉悦于被仇恨。”(29)在这一点上,酒神精神和永恒轮回是相融相通的。酒神精神不在乎个体生命力的毁灭,相反,愈是在濒临毁灭的险境,愈能感受到宇宙生命的生生不息,感受到自己因痛苦而激发的兴奋。它肯定现实人生的全部内容,承认生命在创造和实现自身价值的过程中,必然会遇到重重困难,它把困难看作考验自己的机会,把痛苦视为生命的“兴奋剂”,把牺牲、毁灭看作实现创造性价值、赢得新生的前提条件。它要求生命欣然接受毁灭和痛苦,在经历磨难与失败的过程中展现生命力的充溢和创造力的旺盛,不断地肯定生命的珍贵价值,使人性高尚化,从而正确理解人生的重大意义。

尼采说,“世界就是一种巨大无比的力量,无始无终;一种长住不变的力量,永不变大变小,永不消耗,只是流转易形,而总量不变……一个奔腾泛滥的力量海洋……从最简单的涌向最复杂的,从最静的、最硬的、最冷的涌向最烫的、最野的、最自相矛盾的,然后再从丰盛回到简单,从矛盾的纠缠回到单一的愉悦……就是我的永远在自我创造,永远在自我摧毁的酒仙世界。”(30)世间任何一点皆是宇宙之中心,永恒之路也是向上螺旋盘绕的。永恒轮回的每一次运动都不是原始起点,而是经历上升过程的新起点。要实现螺旋上升的发展目标,就必须凭借超人的生命力。尼采对现代人生命本能的普遍衰弱深感失望,渐渐把人类的希望寄托在现代社会中并不存在,被理想化的一类人身上,这就是他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塑造的超人形象。尽管自问世以来,“超人”这一概念遭到了种种误解,但在尼采哲学体系中,它与所谓的善人、基督徒和其他虚无主义者截然不同,是发育最为健康的一类人。正如猿猴之于人是一个讥笑或痛苦的羞辱,人之于超人也是如此。

生命不属于上帝,只属于超人。超人的横空出世,破除了一切虚伪的天条,他不受任何陈规陋习的束缚,敢于开辟前所未有的崭新局面,实现自我存在的价值意义。尼采认为,超人和普通人的不同之处还表现在,前者是具有强力意志的创造者,是比深受基督教毒害的信徒更高级、完美的人。宗教用“轮回的来世”、“不朽的灵魂”等思想腐蚀人的心灵世界,麻痹他们的战斗意志,扼杀旺盛的生命活力,阻碍强力意志的自由发挥,使人变得羸弱无力,各种身体机能日趋衰退。在宗教的毒害下,人的生命力正在逐渐枯萎,表现出厌倦生活、自甘堕落的心理倾向。因此面对超人的召唤,人应当不断增强自身力量,勇于实现自我超越,在完善、超越自我的过程中努力成就“强者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