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信仰之重复
野生的树花香,栽培的树果子香,然而圣灵所结的果子是爱。(16)克尔凯郭尔认为,真正的重复只能在宗教领域内发生。于是,年轻诗人在绝望中将目光投向了约伯,渴望在约伯那里体会到真正的重复。他不再从康斯坦丁这里寻找慰藉,而是转向了另一位精神导师约伯。据《圣经》记载,约伯本是一个声名远扬的义人,他敬畏上帝、友爱邻人,拥有众多的儿女和成群的牛羊,奉行“敬畏主就是智慧,远离恶便是聪明”的生活信条。后来,在上帝和撒旦之间的赌注中,约伯遭受了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所有的亲情财物都在一夜之间离他而去,他不仅变得一无所有、孤苦伶仃,而且全身长满了毒疮,不得不坐在灰烬中用瓦砾刮毒疗伤。尽管屡遭灾祸,仍然信奉上帝。他既不是沉浸在已经发生的一切中,也不是希望这些事情从未发生,而是以勇气面对磨难,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是收取还是赏赐,约伯从未改变对上帝的仰慕。上帝最终赐福给晚年的约伯,家人回到身边,财产双倍地增添。当然,真正的重复并不是指这些身外之物的失而复得,约伯内心对上帝的信仰才是对重复本质的完美体现。
丹麦语中的“Gjentagelse”(重复)一词,字面意思是“再一次”,它强调的是信仰的重复,而不是思索的重复。基督信仰不是思索出来的东西,而是过一种特定的生活,也就是模仿或重复耶稣的生活。克尔凯郭尔相信,世界终将走向神的启示。他在对重复的探究中指出,在柏拉图式的表象重复之外,还存在着一个原初的重复模式,即个人的内心信仰。他要求人们像飞鸟和百合一样保持沉默,因为敬畏上帝是智慧的起始。在《非此即彼》中,克尔凯郭尔指出,在上帝面前,人永远是错的。你不能和上帝争论,只有一种方法能支持“你在上帝面前是对的”这一说法,那就是认识到在上帝面前你总是无知与卑微的。
克尔凯郭尔给重复下了一个简单定义:“重复即指成为一个人所自白的那样”。(17)换句话说,重复即行动,一个人仅仅把信仰放在内心或口头上是远远不够的,他还必须在实践中身体力行,把他所陈述、告白的付诸实施,在实践中得到重复。那些只会高谈阔论,而不付诸行动的人是可耻的。每个人都具有两种能力:首先是思维,其次是存在。人应当言而有行,因为在其作品里表现为一个敏锐的思想家是一回事,而在他自身的存在中有意识地重复某一思想就是另一回事。思想在生活里的重复,意味着人在现实存在中采取相应的行动。倘若一位思想家不能将自己的思想付诸实际生活,就会不断产生出许多新的幻景,他的理论观点便不可能接受行动的考验。克尔凯郭尔对这类只会夸夸其谈的“思想家”给予了辛辣的嘲讽:
人们真正想要的不是行动,而是胡言乱语。他们由此寻找到了乐趣。歌德在《自传》里说道,《少年维特的烦恼》轰动一时,他从此再也不能得到他所需要的一个安宁的环境,独居一处,像从前那样沉浸在思考当中,因为成功把他拖进了各种关系网里。闲聊多么有趣,多么感人!歌德如果真的有勇气,真的热爱思考而不是热爱交友,那么闭门谢客是在容易不过的事情了。……人生的秘密——如果人们想要看透它的话,正是:大量的喋喋不休的是有关一个人将做一些什么,以及一个人又如何做不到的等等——闭口不谈行动。(18)
雄辩术在克尔凯郭尔看来,是颇具讽刺意味的,因为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付出的努力越大,就越发不愿当众演讲;相反,只有当个人生活十分贫乏的时候,他才会追求一种口若悬河的雄辩术。那种场面恢宏、巧舌如簧的演讲引导人们不是进入存在,而是远离存在。我们通常认为,做一个基督徒就是受洗、入教和礼拜,殊不知这是基督教世界的幻相。克尔凯郭尔指出,做一个真正的基督徒要远比这难得多。因为基督教并没有选派教授,他选派的是使徒。如果基督教精神没有在使徒的生活中再现出来,那他就等于没有传扬基督教,也就未能实现信仰的重复。倘若一位牧师在安享乡间太平的同时,却在布道中神色严厉、义愤填膺地控诉世界是如何迫害基督徒的,那他无疑只是在演戏,以此谋生,是一个虚伪之人。约伯的伟大之处不在于他对耶和华发自内心的称颂,而是他毫无怨言地承受了一切磨难,自始至终坚守着对上帝的信仰。
克尔凯郭尔认为,在国家教会体制下,培养一名基督徒已变得相对容易:只需出生在基督教家庭,每周按时做礼拜,定期向神父忏悔,再通过一系列的宗教仪式就自动成为基督徒,这种得到教会支持的做法是十分错误且危险的。现存的基督徒,包括他自己在内,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基督徒,人们往往通过想象或采用欺骗的手段,就轻而易举地成为名义上的基督徒。克尔凯郭尔把自己比喻成现世的“苏格拉底”,毕生使命就是去修正成为基督徒的定义。他反复强调,基督徒不仅意味着在精神世界里有上帝的指引,而且每天都要遵照耶稣的教诲,在现实生活中努力实践自己的信仰。约伯在同命运作艰难抗争的过程中获得的就是一种精神领域的重复。正如约伯自己发出的感叹“那么,不存在重复吗?难道我未使我从前的所有加倍吗?难道我没有重获我自己、并恰好因这种方式或许能加倍地拥有?跟这种重复相比,何谓那毫不在乎精神之测度的尘世占有的重复?”(19)对克尔凯郭尔而言,约伯不是一个英雄或者是信仰之父,而是一个榜样,一个面对磨难如何处之的榜样。无论在什么时代,约伯都是教导人们应对苦难的导师。约伯是古代希伯来人塑造的信仰英雄。上帝放手让撒旦去考验义人约旦,看他是否信仰坚定,于是接二连三的灾祸降临其身,“使他从脚掌到头顶长毒疮。约伯就坐在炉灰中,拿瓦片刮身体。他的妻子对他说:你仍然持守你的纯正吗?你弃掉神,死了吧!约伯却对她说:你说话像愚顽的妇人一样。唉,难道我们从神手里得福,不也是受祸吗!在这一切的事上,约伯并不以口犯罪”(20)。约伯没有在讲坛上装腔作势,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态,在喋喋不休的说道中证明自己的观点多么正确。相反,他用瓦片刮自己的身体,在承受苦难中坚守对上帝的信仰。
信仰不是知识,而是一种自由行为,是一种意志的表达。宗教通过对自我的舍弃和对崇高对象的追求来超越现世。这种信仰和舍弃不需要理智的介入,只需要情感的强度和浓度。但是西方理性文化的坚固基础,使得基督教开始走向了教义神学之路。神学家们试图在科学和理智的基础上建立宗教的宏伟大厦,这在克尔凯郭尔看来是最大的谬误。成为基督徒就意味着跟随基督之路前行,与他一起受难而不悔自己的抉择。对于一位真正的基督徒来说,他不必知晓教义的真实或虚妄,只需凭个体无比的热情和决断力认为它是真的,并以此安排自己的人生。即使它将来被证明是错误的,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因为这是证明自己生存意义的唯一方式。克尔凯郭尔所惧怕的,是人们面对约伯和亚伯拉罕事迹时的无动于衷。他不愿看到,人们对约伯和亚伯拉罕的崇拜,仅限于在口头上称颂他们的伟大事迹,将其当成故事而不愿在生活中实际效法,无法做到与他们的同时性。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提出,重复并不只是对过去的简单再现,而是对“过去事物可能性力量”的挽回。这一点在克尔凯郭尔身上得到了印证。向往重复需要勇气,“信仰之重复”意味着不能一味局限于对宗教的思索,而要禀赋一个基督徒应有的高尚品格和精神气质,在行动中切实履行教义。约伯和亚伯拉罕的事例表明他们的信仰不仅是在言语上,也体现在行动上。他们为世人如何面对磨难提供了典范,因为在广阔的世界里,磨难充斥于我们生存空间的各个角落,我们无处可逃,只能学会正视与承受。在《哲学片断》中,克尔凯郭尔通过约翰尼斯这个虚构的人物来表达这样一个观点:信仰所依靠的基础不是历史证据。而是对耶稣基督的亲身体验。很明显,如果一个人不经历痛苦便将自己和本质上属于基督教的东西相联系,那将是十分愚蠢的举动。他真诚地表示要做当代的苏格拉底,完成历史赋予自己的重任,在实际生活中重复基督教义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