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行性重复
小说《重复》以克尔凯郭尔的假名“康斯坦丁·康斯坦提乌斯”出版,在他所有创作中具有突出地位。作者借这本小册子彻底解决了与未婚妻蕾琪娜·奥尔森的痛苦关系,为自己树立明确的生活奋斗目标——重复。克尔凯郭尔在《重复》中掺杂了大量的哲学沉思、戏剧评论以及心理分析,主要从审美、伦理和宗教三个层面上探讨了重复问题,而康斯坦丁、年轻人和约伯则分别是这三个层面的代表人物。审美和伦理层面的重复,致力于寻求现在与过去之间的同一性或相似性,远非真正意义上的重复,而宗教领域的重复则是通过实际行动,追求精神上的超越,是一种“前行性”重复。重复之爱是唯一的快乐之爱。它不像希望那样欲壑难填,也没有回忆固有的那种悲哀,它拥有令人欣喜的一瞬间的确定性。如其所言,“只求希望的人怯懦,只求回忆的人淫逸,向往重复的人则是另一种人。倘若一个人越能强烈地意识到重复,他就越走向深刻”(14)。
主人公康斯坦丁在全书开篇就明确了自己的任务是思索重复的价值意义,及其得以实现的可能途径。康斯坦丁心目中的重复具有很强的回忆性质,他认为如果一件事情发生两次,那么这就是重复。为了验证这一观点,他亲自设计了一次重返柏林的旅行实验。此前的柏林之行曾给主人公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寓所安静优雅,房东谦和善良,柏林剧场的歌剧也很经典美妙,他还在剧场邂逅到一位美丽忧伤的姑娘,这一切自然令他流连忘返。因此他打算再次前往柏林,重新体验一下过去的感觉,让它们在生活中得以再现。抵达柏林之后,他便匆匆地赶往上次住过的那个寓所,但结果令人非常失望,寓所和房东的情况都发生了很大变化,面对昔日熟悉的事物,他再也无法拥有和以前相同的快乐感受。夜晚时分,他来到一所市民剧院,多年前他在此观看过的戏剧《护身符》如今又要重新上演。但康斯坦丁此时的心境已全然不同,曾经令其心动不已的姑娘已不见踪影,台上的精彩表演也无法激发他的兴趣,观众的呼叫呐喊对他而言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总之,时间在不停地流逝,生命在无声地消失,柏林已不再是从前的柏林,一切都在发展变化。
康斯坦丁在旅行结束时得出结论:生活中根本不存在重复,尽管他用尽了各种办法来寻找,结果都是事与愿违。康斯坦丁的审美生活追求的是感性的瞬间快乐,从一个瞬间跳跃到另一个瞬间,缺乏连续性和统一性,他必然要陷入绝望的深渊,这种审美层面上的重复被事实证明是根本不可能的。伦理领域可以被当作是从审美领域向宗教领域的过渡,而伦理主义者则是思想成熟,在对美学和现实生活中无法弥补的缺陷有了清楚认识之后,能够主动选择进入道德领域的人。与审美生存状态相比,伦理生存模式有一个巨大优势,那就是坚强的意志。但和宗教生存模式相比,伦理生存状态亦是不完美的。
《重复》中忧郁的年轻人以诗意而忧郁的姿态登场,他向康斯坦丁宣称他爱上了一位姑娘,但接触几次后,康斯坦丁发现年轻人与姑娘的关系始终停留在想象之中。年轻人需要的是精神型和理想型的妻子,是一位“缪斯”般的艺术女神,能够唤醒他身上的诗性,使之成为诗人。企图从《重复》一书中来认识年轻人无疑是一种徒劳,因为他太富诗意以至难以把握。一直以来生活在希望和憧憬之中,他迷恋的是姑娘的理想形象而非现实中的人,对其而言,弄清爱的意义比实际去爱一个人更为重要。因此当他真正爱一个人时,他会渐渐地从对恋人的痴迷转变成对爱的沉思,这时爱的对象就会蜕变成一个空壳,而他也会试图从这种情爱关系中脱离出来。《重复》中的年轻人为了躲避对姑娘的伦理责任而选择了解除婚约,并为此承担了来自外界的批评责难和内心的情感折磨。就在他痛苦不堪之时,报纸上登出了自己心仪的姑娘与别人结婚的消息。年轻人由此得到了彻底解脱,再也不必为姑娘的事情烦心了,他似乎又拥有了重复。但是,这种重复的美妙感受是表面的、一刹那的,他很快又陷入了绝望与痛苦的深渊。这就意味着,伦理层面上的重复也只是昙花一现,并不真正存在。
克尔凯郭尔意识到,康斯坦提乌斯和年轻人追求的都是世俗价值,这种价值并不具有永恒性,即便其重复也没有意义。他让年轻人在这种反思中感受到了绝望,在绝望中不知不觉走向了超验之域,以期追求真正的重复——“永恒价值”的重复。克尔凯郭尔将重复引入了宗教范畴,他在日记中写道:“重复是并始终是一个信仰范畴。……唯有精神的重复是可能的,真正的重复只能自由地发生在精神领域。即使时间之中有重复,它也绝对抵不上永恒之中的重复那么完美,永恒中的才是真正的重复。”(15)克尔凯郭尔在理性占统治地位的时代重提精神,他所理解的精神不是其他抽象的品质,而是个体对上帝的无限信仰。他认为自己身处一个精神匮乏、理性泛滥的时代,人们试图以理性和科学来解决现实中的一切事物,结果只能使一切流于表面的繁华和精致,而忽视了对人类最重要的东西。他在抨击理性对信仰之僭越的同时,又将信仰和宗教凌驾于理性和美学之上,并以此来指导人类的一切行为。在克尔凯郭尔看来,个体免不了陷入对有限生命的绝望之中,但他可以凭借重复的力量,即在现实生活中满怀对上帝的信仰,坚定地履行宗教教义,进而跃入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