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永恒轮回说

(一)永恒轮回说

“我好像一个先知者,充满了圣灵,漫游于两海之间的山冈——漫游于过去和未来之间,如同一片浓云,——反对一切酷热的平原,反对一切倦怠的,反对一切不生不死的。……哦永恒哟,我爱着你呀!”(22)“永恒轮回说”在尼采的哲学生命中占据了十分重要的地位,它的出现不仅使尼采走出迷茫、徘徊甚至绝望的人生低谷,还主导了权力意志与超人思想。尼采的永恒轮回思想自诞生之日起,就一直处于不断丰富与深化的过程中。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分别从动物、侏儒和查拉图斯特拉的角度描述了三种不同形态的永恒轮回思想,生动地展现了这一学说从诞生到成熟,自己在思想上经历的痛苦、迷茫与彻悟。

第一种永恒轮回具有显著的形而上学特征,即“万物方来,万物方去;存在之轮,永远循环。万物方生,万物方死,存在之时间,永远运行。万物消灭了,万物又新生了,存在之自身永远建造同样的存在的屋宇。万物分离而相合,存在之循环对于自己永久之真实。”(23)第二种是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的永恒轮回,认为世界万物都是在“绕圈子”,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这两种轮回形式在本质上仅有一步之遥,具体而言,前者是后者的前提,它在生存论上的应用就直接导致了后者的产生。让我们从侏儒对查拉图斯特拉抒情式的讽刺预言中,感受一下这种轮回方式的潜在危机给人带来的恐惧不安。

“啊,查拉图斯特拉,”他一字一咬地说:“你智慧之石啊!你把自己向空高掷,——但是一切抛的石块,必得落下!

啊,查拉图斯特拉,你智慧之石,被抛的石,星球之破坏者啊!你把自己向空抛掷得很高,——但是一切被抛的石块,必得落下!

啊,查拉图斯特拉,你被判定被你自己的石块所击毙:你把石块抛掷得很远——但是它会坠落在你自己的头上!”(24)

在侏儒的眼中,生活就是周而复始,不断重复,绝无新意可言。存在的永恒沙漏将不停地转动,人在沙漏中,只不过是一粒尘土罢了。一切都将原封不动地轮回,不仅生命中喜悦与欢庆的时刻将轮回,而且所有的厌恶与恐惧也要一再重现。渺小的人类永远都在循环,人与太阳、大地,以及地球上的一切生物都在不停地往返重复。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所有事物都以完全相同的方式严格地复制着自身,这是一种毫无生机,充满悲哀的轮回。于是在漫漫长夜之中,致命的倦怠开始弥散于世人心上,让人深陷精神的困顿。相比之下,尼采宣扬的“相同者的永恒轮回”绝非包括负面效应在内的,毫无差异的自我重复。他坚决反对前面提及的不加任何选择的“永恒轮回”,面对侏儒自以为是、喋喋不休的表白,他最终忍无可忍,发出怒喝:“住口吧,侏儒!你不知道我最深的思想,你不能藏匿它!……侏儒们啊,你们永会变小些!你们这些安逸者,会粉屑似的剥落尽的!你们还会死灭。……你们太敷衍太退让了:这本是你们生长的土地!但是一棵树想长高,它必得抱着硬石,长出强韧的根!”(25)

不同的灵魂掌管着不同的宇宙,每个灵魂都是一个截然独立的世界。即便是最细小的间隙也意味着事物之间的本质区别。日常生活中,表面的相似性最容易给人错觉,使他们被各种假象所迷惑,从而忽略事物间的本质差异。查拉图斯特拉强调自己追求的永恒轮回和动物们的看法有着天壤之别,而后者不过是对他深奥思想的轻浮理解,二者之间存在的巨大差异是无法真正弥补的,因为自己的心灵是一个他人永远无法企及的隐秘世界。查拉图斯特拉成功剥离了两种永恒轮回思想表面的相似性,把他们之间的“最小隔阂”上升到无法超越的永恒鸿沟。第三种形态的永恒轮回是查拉图斯特拉自己努力追寻的思想。这是一种剔除一切消极因素,强调主动肯定的境界,也就是渴望自己当下状态能够以相同的形态和方式永远重复与轮回,即再来一次,直至永恒。这种重复和轮回是建立在对自己当下生存状态的无限肯定的基础之上,它是时间中的永恒,变易着的存在。尼采心中的永恒轮回具有选择和淘汰的功能,因为只有积极、肯定和主动的力才会回归,而那些消极、否定和反动的力只能是一次性的,不会永远重复发生。尼采心仪的永恒轮回决非物理学意义上的事实,也非生存论的前提,而是最高权力意志极力追求的境界,是向变易世界的无限接近。

永恒轮回并非是简单的重复和机械的兜圈子运转,而是呈现出波浪式前进和螺旋式上升的不断演进与更新。这一性质在《孩子与结婚》里得到了明确无误的表白。所谓结婚,就是用一对人的意志去创造出一个结合二人优点,高出自身的新人。结婚不仅意味着向前延续自己的血脉,它还是一种积极向上的创造性行为——创造一个富有创新精神、趋于完美的人。由此可见,尼采的“生命轮回说”确定了生命提升的永恒性。这个概念包含了一种永恒的肯定因素,那就是生命力量的表征。永恒轮回,看似是对于过去的不间断地回返,每一次回返当中却包含着前所未有的意义。

永恒轮回成了“不断生成”的代名词。“生成”的意义类似于柏格森的“绵延”和马克思关于物质运动的绝对性,然而除了永不终止之意,生成还具有一个重要的内涵,那就是创造的意蕴。在传统伦理道德与价值体系的侵蚀下,关系人类未来的创造力正消退殆尽,所谓的善人和正义者为世人提供虚伪的安全感,是自然规律与社会法则的破坏者,成为痴愚无知的代言人。善人的存在严重阻碍了人类历史的前进步伐,他们不仅自己丧失了创造的能力,而且十分仇恨创造者,因为后者破坏了他们赖以生存的陈旧的评价标准。从这一视角出发,尼采指出只有创造才能给予脆弱的生命以安慰,把人类从痛苦的深渊拯救出来。正如唯有创造者能够建立正确的善恶理念,给予“人之存在”以积极意义和光明未来。

尼采提出“永恒轮回”的真正意图在于肯定生命的价值。他再三强调,“永恒轮回学说”不过是查拉图斯特拉最后所能达到的学说,是人类从根本上所能达到的最高肯定公式。这一“最后”与“根本”无疑将尼采真正主张的永恒轮回思想明确地表示出来。“永恒轮回”不过是尼采通向肯定的途径,只有在达到“狄俄尼修斯的肯定”之后,整个世界才会要求永恒的轮回,要求自己丝毫不变地就是现在的样子。也就是,只有在这种最高的肯定境界,永恒轮回才是相同事物的永恒轮回。从下面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到尼采的永恒轮回思想发生了根本性转变:

我看见一个年青的牧者,喘着气,面部痉挛着,歪扯地扭动着身体,一条粗黑的蛇悬在他的口外。……他也许睡熟了,于是这蛇爬入他的喉内——而紧咬着。我用手去拖这蛇,我拖着:枉然!我的手不能把它拖出牧者之喉。于是一个喊叫从我口里爆发出来:“咬去它的头吧!咬吧!”我的恐怖,恨恶、厌弃与怜悯如是喊,我的一切善恶异口同声地从我口里喊出来。……牧者果然照我的呼喊所忠告的咬了,他用全力咬了!他把蛇头吐出很远,而自己跳起来。——他不再是一个牧者,也不是一个人,——他变形了,而且顶着圆光。他笑着!大地上任何人不曾如他一样地笑过!(26)

读者可以将“牧者”理解为尼采有意塑造的“超人”候选者。蛇咬住牧者喉咙的恐怖幻象说明,倘若永恒轮回思想一味地拘泥于否定与批判,始终纠缠于已逝的生活经历,沦陷在徒劳、渺茫与虚空的泥潭之中而无法自拔,就必然会出现创造力极度匮乏的状况,最终跌入令人颓废的虚无主义深渊。文中,牧者听从查拉图斯特拉的呼唤,义无反顾地把蛇头咬掉并远远地吐了出去,这一惊人的举动表明,由于经受住了“永恒轮回”这一深奥思想的考验而成长为名副其实的超人,完成了自我超越,并在发自内心的大笑中实现了对自身的赞许。在此,曾经矢志于否定与批判的永恒轮回,被赋予了创造和肯定的宝贵特性。

取得创造新价值的权利——这是“精神的三种变形”的最终目标。尼采在《三种变形》中对精神从骆驼变成狮子,再由狮子变成小孩的过程给予了精彩描述。对骆驼来说,一切价值均已存在,“创造”或“生成”失去了意义。因此,骆驼身上承受的“你应”,象征着一种谦卑和负重的精神状态,千年来一直阻碍着一切新事物、新价值和新观念的诞生。它早已习惯用沉默与忍耐来回应人们的鞭挞奴役,愚蠢地承受外界强加的屈辱痛苦,从不知“反抗”为何物。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狮子是“我要”的化身。尽管它还不足以创造新的价值,但要拥有新的创造,就必须借狮子的威猛力量摧毁精神世界的枷锁,取得灵魂的自由,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在查拉图斯特拉眼中,身披厚厚一层金毛、发出阵阵咆哮,体态强壮且精神抖擞的狮子就是吉兆的象征。只要有雄狮的护驾,一切平庸、颓废、堕落的冥顽势力就会主动退避三舍,不敢侵扰新生事物的产生。如此一来,“小孩”就能顺利诞生,而孩子的出世则意味着主人公的心智在经历痛苦的混沌迷惑之后,已完全成熟。查拉图斯特拉离开洞府之时,怀揣强力意志,内心炽热而强大,恰如一轮正从山头升腾而起的朝阳,预示着一个充满希望的开端,是对现实生活的神圣肯定。

尼采的永恒轮回思想具有丰富的人性内涵,开掘出人类前所未有的生命价值。尼采心目中的永恒轮回,就像赫拉克利特所描述的活火山那样,在熊熊燃烧的生命火焰中不断散发着炽热的光芒,透射出令人难以抵御的能量。他还认为,生命过程之所以能够永恒持续下去,不是因为有外在的动力,而是由于强力意志的介入,激发出个人的内在主动性。尼采将这种权力意志喻作“太阳不屈不挠的意志”,是赢得伟大胜利的关键枢纽,永远陪伴在成功者的左右。追求强力意志,就意味着必须成为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人,自尊、自爱,做自己的主人,把握自己的命运。在他看来,生命的充盈与提升是以磨难、毁灭以及痛苦为条件的,这一切并不是对生命的反对,而是对生命的肯定。尼采说:“从生存获得最大成果的、最大享受的秘密是生活在险境中!在维苏威火山旁建筑你们的城市!把你们的船只驶向未经探测的海洋!在同旗鼓相当的对手以及同你们自己的战斗中生活!”(27)人生诚然是一个充满挫折与痛苦的艰难历程,但痛苦最能磨砺人的精神意志,激发万物的潜在生机。伟大的幸福感源于对巨大痛苦的战胜,人生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与痛苦相争,生命力的旺盛或脆弱主要取决于个体承受痛苦的程度。人在征服痛苦的战斗历程中,体验和享受着胜利带来的愉悦,使生命张力获得无限的延伸。相形之下,那些安于风平浪静、不思进取的平庸之人,习惯在幸灾乐祸的心态中,妄自揣测与讥笑正在人生道路上艰难跋涉,与命运进行无畏抗争的勇士,却殊不知,自己永远也没有机会感受到作为征服者的快乐与自豪,这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