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石板沟

三、石板沟

石板头,是二淘的故乡。

在他的记忆里,石板头栈道又宽又长,能顺溜溜地驶过双轮胶皮马车。栈道沿山腰西去拐了九道弯,步行出隘口需要半个时辰。这里是林虑山南部栖霞山的南支。栖霞山有许多支脉,较大的有大圣山、白云山、乌云山、狐仙垴、凤宁山等,石板头村位于乌云山、白云山和狐仙垴之间的断层地带,山高沟深,河汊交织。栈道西侧属狐仙垴余脉,东西横陈,蜿蜒起伏,那形势如龙腾,如龟伏,如猴跃,如驼行,雄奇险峻,变化万端。这里的山体全由青灰色石灰岩构成,嶙嶙峋峋,如鸡皮鳄皱的老人。山上无大树,遍布着荆棘、酸枣、刺槐、黄贝等灌木杂草,毛茸茸覆盖着坡岭,像一条巨毯遮盖着老人的躯体。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栽下的翠柏长满坡岭,争高竞秀,郁郁苍苍,显示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栈道下是百丈深的沟壑,顺山势东西绵延上百里,这便是远近闻名的石板沟。

石板沟四周全是山,沟依山势弯曲蔓延,像游龙穿过,不见首尾。沟两侧悬崖上生长着叫不出名字的铁木杂树,旁枝斜出,枝叶参差,疏疏密密的树扑棱遮天蔽日。透过枝叶缝隙探头下望,云雾笼罩,深不见底。扔块石头下去,半天方听到一串噼里啪啦的回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雨季,上游会有洪水泻下,那水流受过太多的山石羁绊,遇过太多的坡坎阻拦,到这里终于出了头,似乎该歇歇脚了,但它连口气也顾不上喘,铆足了劲儿向沟底冲去,在一道道瀑布的下方砸出一片轰隆隆的雷鸣,卷起数十丈高的白雾,震耳欲聋,煞是壮观。当涛声化作小股浪花,河床就变得宽阔了、平缓了,白雾也变得稀薄,在湍流奔涌下,细浪兴奋地拍击着两岸犬牙交错的石壁,响声连天,吵得你耳朵眼里全是哗啦啦的水声。如果是晴天,又是在冬季,寒风袭来,树丛落叶飘零,只剩下漆黑稀疏的枝干,几无遮拦。走在栈道上,透过枝干俯瞰沟底,流水不见踪影,满沟的卵石堤坎芦苇茅草像掏尽肠子的黄狗之腹,一览无余。此时,沟两旁的褶皱清晰地显露出来。你可以顺着褶皱中的羊肠小道下至沟底,最先映入眼帘的当然是遍地铺陈的石头。石皆椭圆形,青灰黑白,混在一起,大者如磨盘,如扇车,如卧牛,如圈猪,小者如绣球,如玉枕,如鸟卵,如棋子,或孑然独立,或挤作一团,奇形怪状,杂乱排列,像人间所有物件在陈列展览,像天下所有鸟族都把这里当作了产房。

二淘记得,自己上小学时,相中了沟底一块数十斤重的圆石,于是手推肩顶,像屎壳郎滚粪球般推上栈道,又脚蹬手拨将其滚回家中。这一切都因为那灰色的圆石上有幅赭色的虎形图案。二淘属虎,他喜欢老虎。卵石被安放在栅栏门外的泡桐树下,吃饭时,他端着脑袋般大小的瓷碗骑在石上,喝着红薯稀饭,一边摇晃,一边看东山坳里飘飞的云彩,看得扬扬得意,看得忘乎所以。娘呵斥:“碗要摔了。”爹警告:“卖什么夜眼!”他置若罔闻,依然如故。如今,四十年过去了,那卵石还在,不过已挪至院里的香案下,做了垫脚石。

石板沟,是二淘小时玩耍经常出没的地方。顺沟底望去,每隔数百米有一处横亘的石坎,齐腰高低,两步宽窄,似是人工的堤坝。行雨季节,堤坝被淹,形成一道又一道小型瀑布,层层下跌,煞是有序。如果你想到达对岸,需要挽起裤腿,涉水过河。有时,不知何人就地取材搬几块石板摆在坝上,半步一个,均匀排列,供挑担提篮者踩踏。但那随处捡来的石板往往薄厚不均,凹凸不平,踏上去重心不稳,会前后左右摇晃,难免有落水者,或弄湿鞋袜,或翻倾筐篮,随之便是一通气急败坏的骂爹骂娘,和前后行人的哄笑。枯河季节,就方便多了,堤坝成了脚踏车轧的道,道旁是清澈见底的潭。潭不大,波不兴,水草于潭中静立,团团簇簇,碧绿可辨。有鞋钉大小的鱼在水草间穿梭,自由自在。还有青青的芦苇,一丛丛,一片片,安守在潭边的淤泥里,不时有蛤蟆从中跳出,笨重的扑通声惊得小鱼四散逃遁。过不了多久,鱼儿复出,又三五成群,东游西逛,若无其事。水潭两侧的洼地,铺展在苇丛中的是一种茅草,也叫甜草,它的叶子细长如针,穗生银毛,和芦苇极似,却有发达的白色根系,胖鼓鼓的扎得又长又深。将鲜嫩的草根放入口中,能嚼出甜甜的汁液。《诗经》有记载:“野有死麇,白茅包之。”“白茅”指的就是它。据说此物可入药,能解暑、通便,还能治疗鼻子出血之类的怪病。白茅虽好,但除了孩子们揪出来放嘴里咀嚼吸吮外,光顾它的就只有村里的老中医千柱了。

在二淘眼里,河中的鱼腥臭难闻,远不如伏在茅草里的蛤蟆好玩。他与伙伴们常用自制的弹弓搞射击比赛,最佳目标便是这种全身疙疙瘩瘩的怪家伙。这种小东西外表粗笨,其实鬼精鬼灵,发现动静便将全身沉在水里,只将一对鼓鼓的小眼露出水面。一丸射出,如果蛤蟆翻身露出了白肚皮,那便是击中目标了,伙伴们欢呼雀跃,射者自是高手;如果射后蛤蟆咕嘟一声潜入水底,水面平静无物,那就是臭手无疑。玩弹弓,二淘从没输给过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