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遇

梦遇

张有富打小有个毛病,好梦游。

一个夏天的晚上,全家人坐在小院里歇凉,有富当时才四五岁,光屁股睡在竹席上。突然,他翻身爬起,眼睛半眯,昂首挺胸,迈着正步绕大家转圈,边走边喊着民兵训练时的口令,“一二一”“一二一”,老少哄笑不止。他奶奶忙说:“别惊着他,这孩子在梦游呢!”果然,喊了一通,转了几圈,他又返回席上,继续睡了。第二天,问他夜里“训练”之事,他浑然不知。

石板头患梦游症的,还有一位,就是常万能。大炼钢铁那年,常万能正读初中,经常吃不饱。一个秋夜,他在沉睡中下床,穿上衣服,走出家门,翻越村东的拐头山,跑到八里外的舅舅家,摸进妗子的饭棚,把锅里的糠饼吃了个精光。返回时,遇到巡夜的民兵,双方还搭了几句话。次日,舅舅家来人问情况,他竟然什么也记不得了。

如今,张有富快九十岁了,腰板依然硬朗,但视力和听力时好时差,尤其是记忆力衰退,和邻居聊天,唠半晌,竟想不起对方的名字。一日,城里的儿子回来看他,问:“爹,你看我是谁?”他迷瞪半天,摇摇头笑道:“老糊涂了,不中用了。”

有富的确老了。由于长寿,人们喊他“老有富”,听起来像“老有福”,他怪高兴。只是觉得自己的睡眠越来越少,梦却多了。几乎每睡即梦,一闭眼就有梦。醒来后,梦中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他回想着,追忆着,一点一滴咀嚼着,每个细节都不肯放过。因为梦里有他故去的亲人、朋友和早已忘却的时光。他开始留恋梦境,渴望入梦。只有在梦里,他才能看到人物的面目,听清对方的话语,读懂对方的眼神,领会对方的情意。

这天中午,秋阳正好,老有富坐在窗外的藤椅里,身上暖洋洋的。身旁的石榴树叶子早已褪尽,阳光从赤裸的枝杈间泻下,地上斑驳陆离,像一片纷乱的云影。突然,村里传来一阵唢呐声,那声音凄切婉转,尖厉悠长,似乎要划破苍穹,传到天外去。接着是笙,是锣,还有梆子和铙钹,一阵高过一阵。他问门口洗衣的儿媳:“出啥事了?”

儿媳说:“常万能死了。”

“就是那个‘是些儿了’的小能人?”

媳妇咯咯笑起来。

“这人记性好,讲用会上,人们搬着语录本考他,点哪页能背哪页。”

“天才啊,放现在,准是上大学的料!”

“那是,他参加县里的活学活用比赛,三次都拿第一。”

“你记得真清。”

“我是评委。”

“他比你小哩。”

“他属猴,小我二十岁。修水库那年,我们共过事。”

和儿媳闲聊着,恍恍惚惚中,老有富踏着地上的云影又进入梦中。

是一道狭窄幽长的山谷,淅河从谷中穿过。县里要在此建造一座水电站。原本荒凉的河滩,变成一片喧嚣的工地。河谷两侧是如削的高崖,崖际石缝中生长着丛丛灌木,到处是荆棘扑棱干枯的枝丫。低矮的石壁上有白灰涂写的标语:“农业学大寨”“抓革命,促生产”“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冬日的阳光尽情挥洒着,在寒风中带来一丝浅浅暖意。工地上有数百号人,石板头的整壮劳力全到了,崔方、九长、二木愣,还有常万能。抬石的,推土的,筛沙的,砌墙的,常万能在炊事班,负责烧水、做饭,每人各司其职,行步匆匆。

峡谷的名字叫狐仙沟,长数十里,两岸峭壁上有许多石窟,能隐约望到黑乎乎的洞口,内有多深,谁也没有上去过,只听说有狐狸精出没。传说很久以前,有妇人走娘家,穿越峡谷时,遇到狐狸精变成的老太婆,拉家常中妇人透露出五个孩子的名字,分别是秋、掉、串、门搭镣和小擀杖。狐狸精吃掉妇人,化作她的形象找到其家,晚上睡觉时又吃掉了小擀杖,串发现不对劲,偷跑出去,逃到了树上。狐狸精踩着桌凳,上树去抓,结果被树下的孩子发现了尾巴。于是,他们在树下烧起铁锅,推倒桌凳,狐狸精跌落下来,很快被烫死了。之后,人们在峡谷口建起了狐仙庙,认为仙能降妖,可免灾祸。如今,庙里还供着个长相清秀的神像,据说就是狐仙。

老有富当时四十多岁,身穿蓝色中山装,拿着采访记录本,精神抖擞地行走在高高的坝基上,远方的人影很小,来来往往,忙忙碌碌,像一群搬家的蚂蚁。二木愣不知从何处闪了出来,头上戴个毡帽,身上棉袄破旧得没了扣子,左襟压右襟,用布条系着,领口处露出如柴的锁骨和细长的脖子。他满脸神秘地对有富说,最近工地连着发生几件怪事,伙房头晚蒸好的馍,第二天早上竟少了半笼。公安局来人,高低破不了案。民工们来自各个公社,最近处也在十多里外,且都睡大通铺,晚上缺谁少谁一眼就能辨出,看样子不像是民工偷的。审查炊事班的几个伙夫,也是一问三不知。于是有人说,是狐狸精吃了。一些人还到谷口的狐仙庙去叩拜,祈求大仙保佑呢。

有富是县里有名的笔杆子,因为电站是大工程,领导特意派他来蹲点,专门报道工地新闻。听了二木愣的话,他自然不相信什么神仙鬼怪,如果能搞清事情的真相,不正是破除迷信的好材料吗?他想从此事入手,做个调查。

时间就像放幻灯片,咔嚓一下变成了黑夜。有富在工地采访了一天,丢馍之事毫无进展。晚上又走访了几个地方,双腿像灌了铅。返回工棚时,已入深夜。他睡的也是大通铺,和民工同吃同住同劳动,这叫体验生活。棚里有二三十号人,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烟味、汗味和脚臭味。有富刚躺下不久,不知为何又爬了起来,穿上鞋,晃悠悠走向窝棚靠门的一侧,登上一架闲置的板车,坐着发呆。他知道,这是自己的梦游症犯了,但梦游中的他浑然不觉。照科学的解释,是昔日的梦游经验驻留于大脑皮层,被今日之梦唤醒,当时的情景如同胶片一般回放出来。于是,他在梦里看到了数十年前梦游的情景:自己像木偶般坐在板车上,眼睛半睁半闭,望着床上横七竖八躺着的民工,听着不知所云的呓语,和震耳欲聋的鼾声。

突然,工棚的栅栏门吱扭一声开了,一束月光扑洒在地上,白皑皑如霜如雪。光照中,一个人影慢慢挪了进来。那人穿着深色的粗布单衣,因为逆着光,面目阴暗,从苍白的头发和矮小的身躯看,有富认出是常万能。此人虽然才二十多岁,但那少白头在工地可是独一无二。他像幽灵一般移动着,手里掂着把明晃晃的菜刀,朝大通铺走去。有富张大嘴巴惊愕地望着,空气像要凝滞了一般。

此时,夜已过半,清冷的月辉把棚内映得一片光明。棚外崖头上,有阵阵鸟鸣传来,“嘎嘎嘎嘎”,短促、高亢,如哀人冤诉,是山鸡;“呜哇呜哇”,孤伤、凄厉,如婴儿啼哭,是猫头鹰。工友们干了一天活,个个睡得死猪一般,哪里知道这死寂中隐藏着杀机。

常万能走到铺前,弯下腰,用手抚摩着一个睡者的额头,自言自语地说:“这个瓜不熟。”有富大吃一惊,突然想起此君演讲比赛时的口号:“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冷酷无情!打倒反动派,要像砍瓜切菜一样干脆利落!”不禁打了个寒战。持刀人向旁边挪了一步,去摸第二个脑袋,又摇摇头:“也不熟。”那刀在睡者的鼻尖上晃着,在脑门上晃着,在耳朵旁晃着,就是找不到一个中意的“瓜”。但他似乎不急不躁,继续朝下摸。有富突然意识到,这家伙和自己一样,也在梦游!此时,他已放过四五个脑袋,到了二木愣跟前。只见他左瞧右看,端详半天,比画半天,咕哝着:“九成熟,就它了。”说着把菜刀挥到了头顶,铆足劲朝那细溜溜的脖子砍去。有富想喊,居然喊不出声,双手本能地抓紧车帮,车子发出咯吱吱的声响,常万能抡在空中的菜刀顿时停住。他回头朝这边望着,足足有两分钟,然后掂着刀晃动着身躯朝板车走来。有富浑身瘫软,不由自主地退到车把处。只见常万能面如死灰,目光呆滞,冷冷地盯着他。两人对望了足足半个时辰,直到通铺那边传来几声梦语,如怒如斥,常万能才退后几步,跨出栅栏,不见了。

天将亮,起床号响起。二木愣走过来,好奇地问:“你怎么睡到了板车上?”有富也大惑不解,满脸惶惑,不好意思地说:“你们的呼噜太响了,睡不着。”他还在想那丢馍的事,决定去找常万能。

依旧是个晚上,依旧是在深夜。有富直觉,自己又晃晃悠悠下床,走出了工棚。前方的伙房处有光,他循着那光而去。工地伙房很大,是个四五座竹席搭起的大棚,亮灯的地方是储藏室,从各个公社运来的蔬菜米面全放在里面。从窗口望,常万能端坐在一个装粮食的麻袋上,正捧着本厚厚的书看。那是本新出版的领袖选集,鲜红的封皮,烫金的书名,在马灯照耀下闪闪发光。前几年,常万能因为背诵红宝书出了名,还招来个媳妇小红。那小红也奇特,一分钱彩礼不要,还在婚礼上高声朗诵领袖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一时传为笑谈。可惜啊,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三五天,没有多久,县里出了个更厉害的角色,不但能背诵红宝书,还敢把领袖像章别进胸前的肉里,血淋淋的,令人毛骨悚然。常万能在忠诚度上败下阵来,让小红感到失望,她义无反顾地跟那个狠角色走了。如今,常万能买来这本四百页的红宝书,一副卧薪尝胆的样子,是想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吗?说到底,是舍不得小红,心有不甘啊!

常万能大概是坐累了,站了起来,绕着一堆白菜边走边读。低头念一句,再仰头背一遍,如此反复。有富感动了,情不自禁地推门而入。他想和万能好好谈谈,鼓励他,安慰他,然后再了解那丢馍之事。岂料常万能表情凝重,视若未见,喃喃自语,旁若无人。有富恍然大悟:这小子在梦游,是在梦游中读书!难怪他有背诵的神功,原来如此。看来世上并没有什么天才,也没有什么神童,业精于勤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此人本来好吃懒做,为了出人头地,他举报了本家嫂子喜妞。喜妞无意中把缝衣针插入墙上领袖像的脑门,因此入了班房,他却进了村委会,成了有功之臣。为了能到公社上班,他开始背语录,背到滚瓜烂熟倒背如流的程度,成为全县学习的典型。可惜在瞬息万变的时代,他很快就跟不上形势,成了过气人物,村干部当不成了,讲用会也不让参加了,只好来工地当伙夫。真是昙花一现啊!

老有富在梦中感叹着感慨着,常万能梦游诵读的情景渐渐淡去,不知何时那宝书幻化为一块蓝格格的粗布包单。常万能拎着布单疾步朝灶房走去。有富远远盯着,似乎是监视,又似乎在旁观。峡谷里的冬天干冷干冷,月亮像个巨大的灯泡悬挂在空中,山影如剪,滩石朦胧,大坝黑黢黢像一座齐天的城堡。常万能步入灶房,走近一排蒸笼。只见他熟练地掀开笼盖,里面是一圈圈环列整齐的黄馍,个个拳头般大小,正冒着热气。他抓起一个放入包单,又一个……有富明白了,偷馍贼不是狐狸精,而是梦游中的常万能!

但此案最终没有侦破,几十年来,林虑山区一直流传着狐狸精偷馍的神秘故事。

有富满腹狐疑。俗话讲,灾年饿不死厨子,别人偷馍尚能理解,这常万能整天守着锅勺,有这个必要吗?迷惑中,他想看个究竟。

常万能将馍放入布单,连着装了半笼,还点了点数,十五个。系好后提在手里,和有富擦肩而过,正眼也未看他一下,夺门而出。有富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相隔数十米,亦步亦趋,悄无声息。

就这样,山谷明月夜,两个梦游人,一前一后,踽踽而行。

出了峡谷,是狐仙庙,绕过庙墙,上了南去的河道。中间要过几个河汊,有高高低低的步石,稍不留神就会落入河中,常万能似乎轻车熟路,三跳两跳跃了过去。有富不知哪来的灵巧,模仿着他的动作,三下两下,也到了对岸。过了河汊,拐上东去的山路,七八里处就是陈家隘,再往前走就是石板头。莫非他要把馍拿回家?不对,小红早跑了,他哪儿有家!是给他父母?也不对。喜妞入狱后,第二年病死牢中。父亲常老七痛恨常万能毁了喜妞的家庭,将其赶出家门,从此他就和爷爷一起住了。对了,应该是把馍给他爷爷,还算这小子有良心。但也不对,他爷爷得了浮肿病,半年前就死了。那他究竟要把馍给谁?有富糊涂了。

借着幽幽月色,常万能攀上陈家隘,径直进入石板头栈道。因为不久前刚下过一场小雪,背阴的山道上结着层薄冰。踩上去,能听到咔嚓咔嚓的脆响。在栈道的岔口处,他下了洪沟。这洪沟小道,宽约半尺,不仅曲折陡峭,而且崎岖不平,一侧是荆棘密布,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即使在白天,行者也会倍加小心。常万能左折右弯,如鱼得水,未及片刻,已至沟底。面前是一片荒地,半亩大小,干枯的蒿草没过了膝盖。迷蒙月光下,散布着几十座坟茔,像一片大小不匀的土馒头,零落而阴冷。有富知道,这就是著名的乱坟岗,什么“鬼打墙”“吃炒面”,许多可怕的传说都发生于此地,平时人迹罕至,十分偏僻。偷馍贼跑到这里,究竟想干什么?此时,常万能已走到最里边的一座墓前,停下了脚步。那墓石上方有个花圈,风吹雨淋,早已散架,但七零八落的纸花在月光下艳丽如初。有富突然想起,这是喜妞的坟。常万能在墓前默立了足足一袋烟工夫,然后弯腰在地上画了个大大的圆圈,把包单里的馍倒入圈内,口中念念有词,接着双膝跪下,深深地磕了三个头。之后,他重新把馍收了,提起来朝墓后方走去。那里是一道石岸,有半人多高。他熟练地从岸中抽出一块椭圆的石头,面前出现个黑乎乎的孔洞。那圆石有点发白,篮球大小,似乎很沉。他把石头轻放在地上,从布单里掏出黄馍,一个个送进洞里。从他胳膊探入的程度,可知里面至少有半米深。放完馍,他把圆石重新塞上,居然严丝合缝。常人不注意,绝难发现。有富想,许多人都骂常万能损人利己偷奸取巧,是个丧尽天良的小人,如今看来,人心并非那么简单。但这梦游中的良心发现,恐怕连常万能自己也未必知道吧。

这一晚,有富跟常万能跋山涉水三十里,返回狐仙沟,东方已泛出鱼肚白。刚躺下,起床号就响了。二木愣看有富鞋都没脱,一脸疲倦,问他怎么回事,他自己也懵懵懂懂。停了半晌说:“可能是晚上拉肚子,跑茅房了。”

看到与常万能的梦游相遇,梦中的老有富反躬自省。他记得有一部叫《秋灯丛话》的书,里面说族人某某,好梦行,常在半夜时从床上爬起,开门外出,在村里绕行,不久又回到房中再睡,自己并不知道。后来他和亲友从事航海贸易,大家担心他以前的毛病复发,每当在船上睡觉时,就将他绑在床上。时日一久,某夜松懈未绑,他在房中突然爬起,打开舱门,结果走进海里,被汪洋吞没。那天晚上,自己鬼使神差地跟常万能过河越涧,若稍不留神,就可能落入河中,或坠入深沟,想到这里,有富感觉后背发凉,头上冒出一层冷汗。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老有富缓缓睁开了双眼。儿媳已外出,小院一片寂静。晾衣绳上挂满刚洗过的衣物,滴滴答答向下滴水。回想刚才的梦境,那梦中的梦游,梦游中的奇遇,他感到十分蹊跷。对喜妞的忏悔,常万能可从来没有表露过。听儿媳说,他临终前还在为自己的“革命经历”自豪,希望在门前挂“常万能故居”的牌子呢!

老有富扶着拐杖,缓缓站起身来。他想去洪沟走走,去看看喜妞的坟。几十年过去了,那花圈肯定是没有了,但坟后石岸上那块发白的圆石,那孔洞里的黄馍,是否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