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古人云:“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又言“乐极生悲”,狗界也不例外。就在我与阿黑如胶似漆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它向我示爱时咬伤了我的脖子。当时并没有什么感觉,但不久,我的脚趾、肚皮和下巴便感到莫名瘙痒。遇到石棱墙角、桌椅板凳,总想靠上去蹭一蹭。蹭几下,身上的皮毛就会掉下几缕,后来变得一团团往下滚,再后来竟然一抖身就会落下一大块,终于露出一片片粉色的皮肉来,皮肤上结着圆形白色的鳞斑,别提多难看多恶心了。更讨厌的是,那种吸血的白蛉也开始向我围攻。往往是黎明时分——我睡意正浓的时候,它们从墙缝钻出,从屋角钻出,从草丛钻出,从阴沟钻出,从牛舍驴舍猪舍鸡舍等各类畜圈钻出,疯狂向我扑来。虽然它们体小如豆,但叮咬起来比蚊子厉害百倍。我痛痒难忍,在香台的棱角上蹭来蹭去,整宿整宿难以入眠。有一次,一只白蛉趴上眼皮,我终于看到了它的真面目,原来是种棕黄色的驼背飞虫。它们的叮咬一直持续到太阳跃出东山,才像听到命令似的轰然散去。这种骚扰闹得我坐卧不安、心神不宁,有末日来临之感。过去,我早晨醒来总是精神抖擞,到胡同里撒欢打滚,绕村庄跑几个来回;自打身上有了这种该死的癞疮,有了这些吸血的白蛉,我的生活变得暗无天日,每天无精打采,躲在老邦家的香台下面,连大门都懒得迈出一步了。
老邦带我去找千柱:
“你看阿黄全身脱毛,到底得了什么病?”
千柱戴上老花镜,用镊子夹着酒精棉球拨拉着我的毛皮说:
“这种癞肉顽皮,属于犬螨病,又叫癞疮、癞癣,病原体是犬小孢子菌和石膏样小孢子菌。十有八九是别的狗传染过来的,一种很难治的皮肤病。”
“我不懂什么菌,不过没听说谁家的狗有这种病啊。”老邦很纳闷。
“保不准是别村的狗呢,要么是野狗。”千柱说。
“你是说黑狼?阿黄不会跟那种狗在一起。”
“那也难说。我这里有个土方,你先试试。”
千柱让老邦用洋油给我抹抹。
洋油用了两大瓶,我的癞疮依然没好。
就在此时,阿黑怀上了我的种。
我心里高兴啊,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了。当然,这事不能让老邦知道,也不能让村人知道。约会都只能在晚上进行。
阿黑生产了。
三个孩子,黑毛黄斑,煞是可爱。
谁知,就在小崽刚满月那天,一场大祸降临头顶。
那是去年那个炎热的夏天。村里的李小五要将窟窿崖下河滩的树林卖掉,一千多棵桐树外加百十棵柳树、榆树和槐树。据说他和村主任喝了几次酒,村里便以三千元的低价将林地承包给了他,让他搞什么药材基地。那天,来买树的都是他的酒肉哥们儿,有本村的马五生,西园村的石郭子、路八金,北河沿的雷正法。四个买主随着李小五来到林地,几十个民工跟在后面,不到半天就把林区砍伐了一半。这时,他们把目光投向崖上的石洞:三只小狗听到人声,趴在洞口正朝崖下吠叫。李小五听到头上有狗叫,大声说:“哥们儿,老天爷给我们送下酒菜来了,上去把野狗窝戳了,兄弟今晚备有好酒。”于是,几个人带着棍棒攀上悬崖,钻进石洞。只听一阵惨叫,三只小狗的尸体被抛下石崖。
此时,我与阿黑正在山上戏耍,突然间,隐约有狗的叫声传来,阿黑像预感到什么,扭身朝山崖处跑去,我紧随其后。在山崖的壑口处,我们共同目睹了那最悲惨的一幕。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阿黑惊叫一声,从石岩上坠落,摔在一块尖石上,昏了过去。
我悲伤、愤怒、绝望,守着阿黑直至日落。
那是我狗生中最痛苦的一个夜晚,孩子们的惨叫,李小五们的狂笑,阿黑的哀伤,往日的点点滴滴,一幕又一幕,像过电影般在眼前展现,令我彻夜难眠。我想到了复仇,对,要为孩子们报仇,等阿黑身体好转,就付诸行动,朝凶手讨还血债,李小五是逃不了的,还有谁?回忆着当时的情景,那一声声怪叫,一个个身影,我心乱如麻。
次日清晨,老邦与往常一样起得很早。待他从茅厕出来,拉开门闩,我便叼起一块黑面窝窝,迫不及待地冲出家门。老邦连喝三声“阿黄回来”,我置若罔闻,一溜烟朝村东跑去。
在山腰的一棵老槐树下,阿黑静静地趴着一动不动。我轻声哼叫着安慰它,看它慢慢咀嚼窝头,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仰首望,太阳已跃过东方的山尖,高挂于碧蓝的天空,又是一个艳阳天。此时,阿黑朝远处洞口吠了一声,要在过去,三只小狗会齐刷刷探出头来,吱吱欢叫着,欢迎母亲归来。如今,满眼空空荡荡,死一般寂静。阿黑的两只耳朵耷拉着,毫无生气。突然,它抬起头,发出一阵低吼,接着放声大叫起来,那声音歇斯底里,响遏行云,像是在向苍天控诉,向世界哭诉。片刻间,它的嘴角溢出白沫,舌头鲜红如血,牙齿尖锐如锥,金黄的瞳仁变得滚圆而晶亮,黄圈内的黑圈圈如同弹珠,眸中的白点像一只高倍数的射灯,放射出炽热的光芒。我吓得浑身哆嗦,轻声呼唤它。它毫不在意地斜视我一眼,对着前面一棵桐树的根部狠狠咬去,树根噼啪一声断了。它似乎在发泄难以压抑的愤怒,回头又咬起自己的长尾巴来,嘴里含着一绺黑毛,精神恍惚、摇摇晃晃地朝山下跑去。坏了,阿黑疯了!我在后面追赶着,大声呼唤着。它似乎什么也听不到,径直朝村里奔跑。
阿黑绕过村南的岔道,毫不犹豫地拐入西边一条窄窄的小巷。我马上意识到,它是要去村南李小五的家。我们晚上约会时经常来村里散步,对每家每户的位置都了如指掌。它要复仇,为我们的孩子复仇。刚至巷口,迎面走来一个女孩,学生装,挎个双肩包,是红秧儿,李小五的二女,她在县里上初中,刚刚放麦假。阿黑突然停下来,似乎在犹豫什么,但瞬刻之间,又嗖一声冲了上去,随着红秧儿“妈呀”一声惨叫,嫩嫩的小手被咬伤一大块,鲜血淋漓,滴洒在青石街上,像洒了一地的红药水。有人闻声赶来,正是李小五,阿黑看到他,立即改变方向怒吼一声扑了过去。李小五顿时倒地,捂着隆起的肩背嗷嗷大叫。此时,李小五的老婆正在晒棚上晾麦子,见此情景,吓得拍着膝盖大喊:“快来人呀,黑狼咬人了。”阿黑掉转头,退出小巷,朝北向的大街奔去。
大街上人不多,几个眼花耳背的老头老太太坐在阴凉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长里短。听到喊声,见有狗跑来,一个个吓得“娘啊爷啊”乱叫,连滚带爬钻进了附近的门洞。几个年轻人听到动静,拖着铁锨木棒从家里跳出来,阿黑已不见了踪影。
石板头村的街道就数中央的南北街最长,贯穿了整个村庄。时值半上午,满大街铺着炽热的白光。阿黑头也不回地顺着东墙根一溜烟朝前飞奔,我在后面追赶着,高叫着,街上的人都以为我在帮他们追黑狼,哪里知道,我是在呼唤阿黑赶快躲藏。此时的阿黑已彻底失去往日的温柔,对我的呼叫置之不理。它喘着粗气,飞跃着,蹦跳着,直到村北路口马五生家门楼前才停下脚步。看到铁门紧闭,阿黑似乎没了主意,停留片刻,改朝北河沿方向冲去。说来也巧,就在刚要出村的当口,马五生拎着一根扁担从远处跑来。他听说有疯狗在村里咬人,匆匆赶回来打狗呢,没承想与阿黑撞个正着。马五生人高马大、膀粗腰圆,抡着扁担朝阿黑猛扫过来。只见阿黑轻身一跃,像黑色幽灵瞬间闪到他的背后,没待他回头,已咬住他的脚踝,马五生疼得飞起一脚,把阿黑蹬出一丈多远。阿黑打了个滚,出溜一下爬起来,再要攻击,发现一群人掂着家伙围将过来,高喊着“打死它”。于是,丢下马五生,跳入路边的槐树林,转眼之间不见了。
马五生坐在地上,抱着一只脚直喊“唉哟”,几个人围着林子乱投石块,想把阿黑轰出来。我蹲在一旁冷笑,阿黑能有那么笨?早没影了!跑哪儿去了?应该是北河沿。这里离北河沿最近,下一个目标肯定是雷正法。
果然不出所料。阿黑钻入槐林,顺着林后的沟渠朝北奔去。北河沿是离石板头最近的自然村,曾与石板头村合并为一个生产队,后来两村闹纠纷,又分了家。没有几分钟,阿黑便进了北河沿的石街,直奔雷正法的家。雷正法是县货运站的司机,三天两头在外面跑运输,碰巧今天没出车。他和老婆推着水车正要去拉水,刚出家门,阿黑出现了。雷正法见势不妙,对老婆喊:“黑狼来了,快回家!”说时迟,那时快,大铁门刚要关上,阿黑已挤进院子,它先是朝雷正法扑去,雷伸出胳膊来挡,小臂被撕下一块肉来。在凄厉的惨叫声中,女人拎起塑料桶来砸,手背也被咬出个口子。此时,门外响起嘈杂的人声,几个光脊梁的男人掂着粪叉铁锹喊叫着拥进院子,把阿黑团团围住。阿黑狂吠着,扑跳着,趁人躲闪时,纵身一跃,逃走了。
咬伤了雷正法两口子,阿黑跑出村外,连想都没想,径直朝西园村方向奔去。它翻过山冈,越过田野,不到十分钟便来到西园村村口。这里,树荫下到处是三三两两歇凉的人。阿黑疯了,它是一只因悲伤过度愤怒难抑而失去理智的疯狗。但它好像又没疯,它对那些歇凉的男女老幼视若未见,径直朝村北奔去。那里,住着杀害它孩子的仇人,石郭子和路八金。此时,两人就坐在大槐树下的麻将桌前,玩得正在兴头上,四周围着一圈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手中的牌,谁也没有注意到阿黑,阿黑也没在意这群人。它经过牌摊不远,忽听一声大喊:“和了!”跟着一声叫骂:“他娘的!”这两句话像磁铁一般把阿黑吸住了:石郭子!路八金!它掉转头大吼一声朝牌摊冲来,观牌的人吓得齐刷刷闪出一条道来,阿黑一个飞跃上了牌桌,立足未稳,牙齿已咬住四根正在搓牌的手指,三根是石郭子的,一根是路八金的。随着一阵惨叫,牌桌上血星四溅。路八金的儿子路小富也在观牌,见老爹遇难,急忙来救,一拳打在阿黑腰上。阿黑应声倒地,路小富也因用力过猛趴在了地上,阿黑顺势一口朝路小富的脚咬去,牙齿穿透了塑料凉鞋,路小富的脚趾渗出了鲜血。周围人群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一阵喊打,乱脚齐下,阿黑顿时口鼻出血,汪汪的狂叫渐渐化作吱吱呜呜的呻吟。片刻之后,躺在地上没了动静。
我在村口望着,心如刀割,不禁呼喊起来:
“阿黑呀阿黑,英雄啊!”
疯狗被打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石板头周围的村庄。惊魂未定的人们,长长出了一口气。
唉,是阿黑的性格决定了它的命运,它要报复,要复仇,但它哪里会想到,在它的口下,丢掉的是一条条人命啊。
话说李小五和他的女儿被咬伤后,按民间传说中的偏方,钻进了自家的地窖里。他们必须在下面躲避一百天,不能听到任何响声。白天下去,晚上出来。红秧儿下去不到三天就死了。女儿出殡时,什么响器都没敢用,就怕李小五听到声音。李小五在地窖里足足待了三个多月,看看没事了,才胆战心惊地爬出来。又过了数月,没犯病,看来真的没事了。第二年开春,李小五去自己的药材基地干活。那天说来也怪,出门时还是晴天,红彤彤的太阳高照着,刚到窟窿崖下,突然浓云密布,阴风骤起,只见一团黑色旋风裹着沙土迎面卷来。他听说吐唾沫可以驱邪,刚要张嘴,头顶咔啪一声炸雷,崖上那棵百年老椿树被拦腰劈断,呼啦啦连枝带叶砸了下来,李小五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瘫倒在地不省人事。等他醒来,已躺在自家床上。起初低烧发困,有气无力,什么东西都吃不下,接着头痛、全身痛,呕吐不止。他老婆以为是重感冒,给他吃药丸、灌姜汤,但全无效果。只见他双眼充满惊惧之色,神情恍惚,烦躁不安。见有人来,便疑神疑鬼,睡着后梦呓不断。他对老婆说:“我冷。”老婆给他盖上棉被,他又说,“我痒,身上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爬。”老婆突然想到该不是狂犬病犯了吧,慌忙去喊千柱。千柱看到,李小五把窗户遮得严严的,还不许别人大声说话,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脸前飞来一只蝇子,老婆挥手驱赶,他立即喝止,说是怕手扇风。千柱问:“小五,想不想喝水?”他点点头。于是端来半碗温开水送到他面前,他盯着那碗,一动不动,停了足有一分钟,突然抱碗猛吞一口,却咽不下去。千柱走出屋门,对李小五的老婆说:
“狂犬病,怕治不了,准备后事吧!”
两天后,李小五牙关紧咬,断了气。
再说马五生。那天,他凭着身强体壮,回家后用肥皂水将脚后跟的伤口冲洗了一遍,照样收麦子。没几日脚踝上结了硬硬的痂。这时,县防疫站听说疯狗咬人事件后,很快购进一批狂犬疫苗,派医生来村里坐诊。红秧儿已死,李小五躲在地窖里死活不出来,马五生则像没事人似的,对医生说:“邯郸有卖疯狗药的,一吃就好,谁愿意花钱挨针受痛?”其他患者也附和着,结果不了了之。谁知没过一个月,马五生犯了病,只见他躺在床上,两眼通红,大汗淋漓,脑袋不停地晃来晃去,惊恐地喊着“黑狼黑狼”。他声音嘶哑,口水不断,全身抽动,时而昏睡,时而清醒。有人走近他,他吓得躲在床角哆嗦,龇牙咧嘴做出撕咬状。千柱喊来崔方和几个壮汉把他按住,用纱布将他双手双腿绑在床沿上,然后给他熬制从邯郸取回的汤药,每次一碗,一天两服。但没过三天,马五生呼吸困难,窒息而死。
还有北河沿的雷正法。事发半月后,他频发高烧,变得神志不清,醒来后情绪高度兴奋,终日烦躁不安,躺在床上胡言乱语,怕风,怕雨,有一日竟在喝水时突然咬伤了老婆,两日后死去。没过一个月,其老婆被咬伤处亦疼痛难忍,忽而火烧火燎,忽而如针刺锥扎,忽而四肢麻木,忽而浑身瘙痒,她不停地在身上抓挠,乃至全身上下伤痕累累,病发后的第三天也撒手人寰。留下两个孩子,女孩五岁,男孩三岁。
西园村的石郭子在事发后三个月病发,同前几个人一样,头疼、恶心、呕吐,不敢洗脸,不愿刷牙,人变得狂躁不安,未及半月也入了土。
路八金父子几乎同时犯病,送到县医院,打过几针后便能喝米汤吃鸡蛋了,家人认为病有好转,花不起过多的治疗费,便用板车将他俩拉回了家。当天夜里,两人双眼发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家人给他俩喊魂喊到天亮,最后还是结伴奔上了黄泉路。
悲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