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七月刚过,便淫雨霏霏。

山间的白雾横冲直撞包围着远方如铅的峭壁,像在驱赶一群无形的怪孽,峰峦沟壑为之动荡不安。

天近中午,死寂的村庄弥漫起大团大团潮湿的炊烟,二淘坐在门槛上怔怔地发呆。远方,依旧分不清哪里是雾哪里是山,思绪中虚无缥缈一片混沌。这种感觉他过去从来没有过。

娘乐颠颠地从窑洞跑向石屋从石屋跑回窑洞,往粥锅里放红薯叶,往炉灶里投玉米芯,往提包里塞刚从供销社买来的牙膏香皂卫生纸洗衣膏,雨水打湿了她瘦削的肩膀苍白的头发,把一双老眼冲洗得炯炯有神。他想象得出那稀薄的粗布衫里两个干瘪的奶子正无力地摆动,心里陡添忧郁。娘说,要念大学堂了,去坟上给你爹烧张纸吧。他觉得也是,便不再遥望飞荡的白雾了,起身回屋撩开遮挡壁橱的“江水英”,翻出一沓落满浮灰的锡箔和两叠皱巴巴的黄表,在手里抖了抖拍了拍装到裤兜里,又从炕席下摸出一盒火柴,晃了晃摇了摇哗啦哗啦也装到裤兜里,然后说,我去给俺爹烧一烧。

他从门旮旯拎出爹戴过的破斗笠往头上一扣就出了门,屋外小雨依旧下得淅淅沥沥。狭窄细长的石街像条猪灌肠弯弯曲曲坑坑洼洼溢满黑乎乎脏兮兮的积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了酵的猪屎味。墙上残留的标语“计划生育好”“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在雨水冲洗下似乎更加清晰。此时,街口有把黑伞摇摇晃晃愈来愈近,伞下人一手撑伞一手紧按裤裆像刚刚受过袭击。他知道这是劳改释放回来的常小五,这家伙外号“气蛋”,此时疝气正在发作,阴雨天是他最难过的日子。气蛋晃晃悠悠擦身而过,驴子般的瘦脸扭曲狰狞,阴森的小眼放射出凶光,伴着痛苦的呻吟,狼一般龇出一排黄齿发出咯吱吱的响声,然后一撅一颠地远去。黑伞撞得二淘的斗笠旋转了半圈,一股汗臭与烟油与泥土与霉味掺和起来的气息从帽檐散出。二淘想到了爹。

踏着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左弯右绕走出泥泞的村道,走向通往祖坟的田埂。田野上高高低低的庄稼一片葱茏,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影,黄胶鞋踏在泥水里发出“滋泥滋泥”的响声,他走得更加起劲。蒙蒙细雨敲打着宽厚的玉茭叶,沙沙作响铿然有力美妙动人,他去给爹上坟。他是石板头村开天辟地第一个大学生,第一个吃商品粮的公家人,他想。顿时面门灼热似乎身体高大了许多,不由自主昂首挺胸朝茫茫原野高声呐喊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那声音冲破潇潇雨幕掠过玉茭秆红色的长缨,在遥远的地方被一片土丘挡住,被雨水打湿变得喑哑缥缈,沉甸甸地陨落。一只怀孕的田鼠从路旁石豁里跳出,笨重地穿过田埂呼啦啦窜入浓密的红薯地垄里消失,天地间豁然开朗。

祖坟离村庄不远,就在当年爹丢失老套筒的茅坑前方。半亩方圆的荒凉里高高低低的土丘像一片大大小小的馒头散乱排列,下面安眠着的男男女女便是他的先人。爹在爷爷左前方,坟头上长满齐腰深的茅草蒺藜黄蒿圪针,坟后一棵碗口粗的楝树枝叶茂密果实累累正茁壮成长。他照娘的吩咐,在墓前画个十字再套上圆圈,然后把两沓黄表点燃,把那一沓锡箔折成一个个银色的小元宝投入火中,并学娘的样子口中念念有词,爹啊爹儿子给你送钱来了赶快收下。雨水中火苗很小很小打着淡黄色的旋儿像风干后的驴粪球。他摘下斗笠遮住雨水,细碎的雨珠敲打着斗笠上的竹叶哗啦啦哗啦啦动人心弦。晶莹的水滴在他手臂一字排开摇摇欲坠,淡淡的火旋儿开始闪烁起金色的光芒。突然,光芒中有蓝色的烟雾轰然升起,一张古铜色的大脸隐约可见,那脸愈逼愈近眼瞳里闪烁着山里人少有的精明与哀伤,渐显轮廓的身躯高大健壮,钢钳般的手捏着一个乌油油划得亮火柴的烟荷包。爹!他失声叫道。他知道爹并未走远依然在看着他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禁双膝跪地与之对视。他决定认真烧一烧,不能得意忘形忘乎所以数典忘祖忘恩负义。

他知道在那个如火如荼的年代自己还没有出生,“大跃进”卫星满天飞。在喜庆的锣鼓声中常小五当上了石板头大队的支书。这一天,村里又放了高产卫星,派一个陈姓社员去公社报喜。公社远在二十里外,沿途沟渠蚰蜒行走极其不便。报喜是个苦差,陈姓社员执意不去,说产量测得有问题,牛羊啃的田鼠搬的麻雀叼的大风吹的怎么能估进去这不明明是说假话?常小五说陈老二你破坏“大跃进”,不相信人民不相信党,你发表右倾言论是在拉历史倒车要做党和人民的绊脚石,如此这般。陈姓社员年轻气盛经不住激将,大喊狗才右倾乌龟王八才拉倒车反动派才是绊脚石,说罢头也不回踏上了通往公社的山道。

陈姓社员报过喜填过表签过字天色已晚,他在镇上食堂买了两个黑面窝窝边吃边蹽开长腿披着金色的霞光朝家赶,走到石柱村小南河拐弯处的涧口突然止住了脚步。不远处,一个年轻女子正站在河岸望着哗啦啦的河水发怔。只见她身材袅袅婷婷,脸蛋周周正正,发辫在晚风中轻轻飘动。陈姓社员看呆了。他走上前去问你去哪里天都黑了为啥不走,女子抬起头来看他,一双明眉大眼像会说话一般。陈姓社员顿时不知所措,忙说俺是陈老二家住石板头今年二十三去公社报喜回来,俺大队又放了一颗大卫星玉茭亩产两万五千一百斤零八两,说罢挺挺胸甩甩腿感到很自豪。

女子扑哧一声笑了,伸伸舌头说俺的娘欸你们真中那粮食能在地里铺上半尺厚吧!

陈姓社员腼腆地笑了。

女子说俺跟二姨家借钱了没借上。

陈姓社员问你家住哪儿,女子说在西边平顺县羊老岩公社。

陈姓社员问借多少钱干啥用,女子说借二十元,家中没粮了,爹娘得了浮肿病,想买点红薯干吃。

陈姓社员说你跟俺来吧,俺借你,女子说咱不认识咋能借你的钱。

陈姓社员说借了不就认识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你现在回家还不照样挨饿,俺家就在前面不远一顿饭工夫就到。

女子想了想、笑了笑,抬脚将地上的卵石踢进河里。扑通一声,响声传到了两人的耳朵眼里,传到了陈姓社员家的小院里。

陈姓社员把前院的王大姑找来商量,说领来个大闺女,山西平顺县人,俺想娶她。王大姑的娘家也是山西,正发愁村里没个伴,高兴地问长相俊不俊,陈姓社员说丰满,王大姑眨巴着眼睛没听懂,便进屋瞅了瞅,出来说你雅个啥哩奶子大就是丰满呀,说罢将二人关在屋里就像当年她的经历一样让他们谈心去了。

次日清晨,王大姑从陈姓社员窗下走过,无意中听到两人正聊得热火:

有文化?那也不能当饭吃!

俺会写诗。

啥叫诗?

清明到植树忙,杨树柳树排成行。

嘻嘻,这俺也会!

王大姑回家对老头子发表感慨,我的娘啊,那个大闺女比我开放!

半月后,陈姓社员和那女子结了婚。

那一年,二淘吸溜着清鼻涕在王大姑家的灶台前烤着冻成紫萝卜的小手,听完王大姑讲的故事,眉毛眨也不眨便说,那个社员是俺爹。

王大姑拍着大腿惊异地大喊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二淘啊是你爹的种!半月后,你爹就送出聘礼,石板头从此又多了个守家看户的女人。第二年他们下了个崽,那个小东西就是你!

听娘说,常小五当支书头两年还满当回事,后来就不正干了。石板头的社员们肚子越来越瘪,常小五家的房子却越来越气派。村东母猪河西岸,常家新盖的大瓦房一溜十间占了生产队二亩上好白土地,青色的玻璃窗亮光光明晃晃能照见人影,房顶上覆盖着浅蓝色的小瓦,屋脊雕着白色的和平鸽飘着五彩小旗,门前挂着“革命人家”的木匾,青堂瓦舍,像皇宫王府。这还不说,常小五混上了女人。男人们下地干活去了,他会溜到农户院里胡来,被他拨拉过的媳妇也不知有多少。做了王八的主儿敢怒不敢言,只能躲在家里往老婆身上撒气。这种日子,直到他勾搭上会计崔丑才的老婆小翠花才有所改观。

那是一个晴和的上午,崔丑才下地给棉花喷药,常小五又钻进小翠花的院子。正当两人热泥儿一般不可开交之际,崔丑才拎着半瓶敌敌畏回来了。他推门一看那场面,满脸煞白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说不出话来。常小五嘻嘻哈哈爬下床提上裤子拍拍屁股从崔丑才腿上跨过扬长而去,小翠花扯过一条被单搭在腿上望着烟熏火燎的屋梁,任凭丈夫发落。老实巴交的崔会计见老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一气之下把半瓶农药倒进了肚里。

崔丑才死了。

俗话说隔墙有耳,常小五做梦也没想到,崔丑才之死的过程被一个过路者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不久,石板头的大街上出现了小字报:

太阳公公和月亮奶奶的对话

太阳公公说:常小五贪污公款有多少?

月亮奶奶说:三千元只多不会少。

太阳公公说:常小五腐化妇女有多少?

月亮奶奶说:十三个只多不会少。

太阳公公说:十三个娘们都是谁?

月亮奶奶说:一小队刘××,二小队李××……

…………

紧接着,大队部门口又出现第二张,题目是《牛鬼喜欢常小五》,第三张,《崔丑才之死》。一时间,村里像引爆了一枚枚定时炸弹,炸成了一锅粥。人们聚集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喜怒哀乐形之于色溢于言表。街头巷尾到处可以听到男人们追打被曝光的老婆的呵斥与哭骂,石板头沸腾了。小翠花见常小五大势已去便上公社告了一状,说支书仗势欺人对她强行不轨。县里的调查组来了,常小五被扣押起来,他的小舅子——民兵营长刘孬要给姐姐出气,自告奋勇带着两个基干民兵日夜看守。

形势风云突变,石板头出了奇人。调查组拍照片查笔迹录口供三查四访,终于寻出这位与不正之风做斗争的“地下党”,他就是爹。

那时二淘三岁还在吃奶,吃得很起劲,根本领略不到当年爹的风采,所以这段故事他听来时任怎么想象也感到不生动,像是在还原一个传说。据说爹在贴大字报时十分奇诡。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手拿个软杮子,边走边吃边低头看一张纸。都知道陈老二有走路看书的习惯,因此谁也不当回事。他看着看着走到一堵墙前,乘人不注意,将杮子在墙上麻利地抹个×形,随之啪一下把手中读物糊上去,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继续看。凭着自己的机智和勇敢,爹很快入了党,被任命为石板头的新一任支书,取常小五而代之。

石板头只有爹和吴连才二人参加了对常小五的审讯,地点在大食堂旁边的会议室。屋里坐着调查组人员和几个公社干部,屋外围了一群男女在看热闹。

爹说,常小五你老实交代一共贪污了多少财物,都用了哪些手段。

常小五挺着脖子,眼露凶光,大声说,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没有?你那十间大瓦房是用空气吹起来的?

那是借亲戚家的钱!

扯淡!你有多少亲戚?

于是开始审计崔丑才的账本,账本却奇怪地消失了。

于是审查小翠花。小翠花你说常小五不轨了你,你知道什么叫“强行不轨”吗?

小翠花眼珠滴溜溜转来转去不知说什么好。

就是心有不从被强迫行奸,你懂吗?

小翠花连说懂懂懂,我就是不从他。

别胡扯了,不从还笑脸相迎热泥儿一般,老子看得真!

小翠花结巴起来,说起头时不愿意,后来……就愿意了。

窗外偷听的社员哧哧地笑。

那就是“强行不轨”?那叫“通奸”!

小翠花呜呜哭起来。

既是通奸,那账本的事就是合谋,是你们合谋销毁了。

小翠花大叫冤枉,说一切都是常小五干的,遂痛说始末于大白。

此案一结,常小五被判了三年徒刑。呼啸的警车将要驶入石板头的栈道时,常小五的光头从囚车里探出来吐了口唾沫对爹说:“陈老二,我日你祖奶奶!”

二淘知道,常小五对爹的仇恨并不自此时起。当时,在石板头三十岁以上的村民中,爹是唯一受过高小教育的文化人。受过高小教育其实也不稀罕,稀罕的是他有着想象力超乎常人的大脑。这个优点使他差一点儿成为作家。在读过三年初小的乡下人眼里,“作家”就是鲁迅就是郭沫若就是高尔基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巴尔扎克,是十分了得的人物。但爹还是没有当成作家。常小五自幼时两腿间那东西就时大时小阴晴有变绰号“气蛋”,和爹是光屁股长大的朋友,其性格爱好举止习惯爹可谓了如指掌。那一年爹十六岁高小毕业在山上放牛,牛是生产队的牛,山是生产队的林坡,爹是公社社员。他感到整天撵山鸡掏鸟蛋实在乏味,便鬼使神差地以常小五为原型杜撰起了故事。爹是读过小说的人,像《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今古奇观》都翻得滚瓜烂熟,也看过《童年》《高老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用蘸笔将小说写在生产队作废的明细账本上,密密麻麻有二十万言之多,题目叫《气蛋传奇》,讲述主人公患有疝气,结婚后发生的种种离奇经历。有人物有情节有高潮有结局还有一个五千言的《总序》,可谓鸿篇巨制。他给山外一家叫《天下传奇》的杂志寄了过去。不久,一个长得十分洋气的女编辑专程来访他。

那是一个晴朗无云的夏日,洋槐树上飞扬着刺耳的蝉声,空气中飘散着醉人的槐花的芬芳。女人们坐在槐荫下搓麻绳纳鞋底扯东攀西嘻嘻哈哈,女编辑穿一身粉红色的套裙进了村。石板头的女人们可算是开了眼。女编辑满口京腔,和气大方,坐在街口磨盘上盯着爹的方脸想到什么问什么,爹坐在槐荫下青石上像回答老师的提问怎么想就怎么说。

她问上过什么学,爹说高小毕业。

她问读过谁的作品,爹说看过四大名著和《三里湾》《小二黑结婚》,还有破损得只剩半本的《今古奇观》。

她问以前都写过什么,爹说写过诗歌,“开大会选村长,男女老少齐到场”。

她问有没有谈过恋爱,爹的脸红得像涂了胭脂,眼睛掠过女编辑丰满的胸部,连说没有没有没有。

女编辑说你写的段老七这个人物虽欠丰满,但想象力丰富,结构力强。如果能坚持练笔定有收获,欢迎赐稿,等等等等。说完留下一个地址就走了。

许多人羡慕爹能和如此漂亮有本事的女人说话真是能耐,爹却若无其事,照样赶牛上山割草积肥挑粪推土间苗锄草。不知为什么,他再也没有写出过什么小说。《气蛋传奇》虽够不上发表水平,却成了石板头一带的特大奇闻,轰动一时,爹被称为石板头的“怪才”。常小五的“气蛋”故事也家喻户晓,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

当然自此以后,常小五与爹反目,羊肠道上如遇路人。一篇游戏之作失掉了一个朋友,直至影响到他整个一生,这种文祸是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学大寨的年月,二淘上了小学,已会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会背诵《纪念白求恩》了,他清楚记得全班同学在苏老师带领下给社员们说快板的情景。当时爹当支书当得正带劲,工作也做得顺风顺水。改河垫地指挥部的高音喇叭架在自家门口的老杮树上,每天早晨刘孬站在树下吹号,社员们闻号上工闻号收工闻号放炮闻号开饭,王大姑的女子炊事班把母猪河工地点缀得烟雾袅袅香气扑鼻。爹提出的“月亮地里当白天,扑棱小雨当晴天,大干苦干加巧干,誓叫山河换新颜”的口号不仅在大喇叭里天天播放,还上了县里的战报风靡四方。他牵头设计的二千八百米长的“过江”翻水洞摇头摆尾从西寨跨过洪沟一直延伸到北坡,招来络绎不绝的外村外县外省的取经人。村东白虎岗盖起二十多间瓦房,成立了村办中学,岗上人声鼎沸歌声嘹亮钟声悠扬书声琅琅。这在石板头可是前无古人,成为创举。爹的模范事迹占领了报纸一个版面,石板头村成了全县一面鲜艳的旗帜。那是爹的人生中最为辉煌的岁月。

那几年,每天晚上来家串门的村民络绎不绝。二淘记得坐在炕沿上的男人们一张张表情生动的脸。人们抽着旱烟云里雾里天南地北拉呱着,烟雾中他用粉笔往黄泥墙上卖劲地写着汉语拼音。爹的脸上挂着微笑说话慢条斯理,一副胸有成竹运筹帷幄的神态,俨然以石板头的当家人自居。他丝毫没有料到那些笑逐颜开的面孔背后,正有人觊觎着支书的位置等待着一个时机。在他当支书的第四个年头,也就是常小五从监狱里放出来后,他的人生历程出现了重大转折。

那是一个深秋的晚上,爹掂着那杆老套筒像往常一样去护秋。当时正值八月中旬,月亮如银盘跃出东方的山峦,清辉如流水泻向辽阔的大地,山川河谷一片光明。河堤上田埂旁不时发出青蛙蟋蟀的高鸣浅唱,天气已经很凉很凉,爹把老套筒挎在肩后揣着胳膊压着身上的夹袄,一边在田埂上溜达一边警惕地聆听周围的动静。广袤无垠的田野郁郁葱葱,玉茭高粱谷子芝麻黄豆棉花铺满了远远近近的坡岗沟梁,石板头又是个丰收年。前不久,村里连续发生几起红薯被刨玉茭被剥的事件,阶级斗争新动向使他的心绷得更紧像临战的弓弦。周围很静,除了庄稼拔节的噼噼啪啪声,便是远处水塘里喧嚣不止的蛙鸣的回音。照往常习惯,他绕村庄转一圈后总要落脚到自家祖坟前看一会儿天上的星辰,娘说他是在“思考问题”,究竟思考什么谁也不知道。他没有发现异常,放心地在手心哈了口气走向一个颓废的茅坑去拉屎。那茅坑离祖坟很近,旁边是生产队的麦场。因为麦收过后少有人来,坑中长满蒿草溢着雨水。也许他打算拉过屎后再去爷爷的墓碑旁“思考”,拉过屎后“思考”往往是很轻松的。他把枪靠在茅坑外面的椿树下,蹲进去攥着拳头吭吭哧哧使了半天劲,待麻利地提上裤子出来时,眼前的情景吓得他汗毛倒竖:那支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老套筒不见了!他知道枪膛里还卧着一颗亮晶晶的铜壳子弹,想起“帝修反”向大陆派遣特务的传闻,想起数日前从山上捡到的印有“告中国大陆同胞书”的传单,恍惚间感觉那黑洞洞的枪口正在某个角落向自己瞄准。他匆忙系上腰带踉踉跄跄跑回村,敲开刘孬的家门,让他召集民兵紧急集合搜查敌人夺回武器。那天夜晚,刘孬似乎特别精神,带着几十名民兵提枪执仗,叫嚣于东西南北的坡梁沟坎,直到海绵状的太阳从东山冉冉升起才吹号收兵,自然一无所获。

陈老二丢枪了!

爹的新闻很快传遍了林虑山的大小村落,县社两级的武装部立即派人来清查武器,爹被停职接受检查。半月后,老套筒被刘孬的搜捕小组在滴水岩上的观音洞找到,此案方算了结。

从此以后,刘孬坐上了石板头大队支部书记的宝座。

刘孬外号“红胡子”,从小就以打架滋事闻名乡里。常小五当支书时一荣俱荣当了民兵营长,掌管着两支老套筒三条汉阳造和几十杆红缨枪,平时连常小五也惧怕三分。爹当支书后,姐夫的家变使刘孬耿耿于怀,早生夺位之想,可惜总也找不到机会,现在如愿以偿更加不可一世。常小五看到小舅子升迁,买了一百块钱浏阳鞭炮爬上屋脊,兴高采烈地鸣放了一个通宵。此时二淘已上小学已经懂事,他清楚地记得在奎子家门口常小五狼一样发光的眼睛。他口中骂骂咧咧地把奎子拉到小翠花跟前训斥,奎子大声骂他“老浪屌”。有人说奎子的亲爹是常小五不是崔丑才,这事是否属实只有小翠花知道。二淘发现爹的脾气变得喜怒无常并且开始抽烟,娘给他做的那个黄绸缎荷包算是派上了用场。

刘孬上台正值“批林批孔”高潮,头一次开大会便和爹摽上了。那天,刘孬在大队部的主席台上捧着稿子鸡啄米般一字一句地读着,台下嘤嘤嗡嗡人声嘈杂。王大姑和小翠花不知何故对骂起来,会场顿时大乱。刘孬抬起头敲着麦克风大骂,喂喂喂喂喂喂谁再嚷嚷我日他娘,他的骂声通过大喇叭声震云天如雷贯耳两个女人顿时哑言,会场变得可怕的寂静。此时刘孬正念到一页的尽头,“刘保国同志率全村党团员和革命群众挥笔上阵口诛笔伐小括号下接二十五页”,他翻到下一页不念了,两眼眨巴着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种好试验田革命促生产怎么换了题儿了娘个×没完啊?”他的眉头皱得像两个长了毛的大核桃。

此时爹正眯缝着眼睛在台下吸旱烟,见此状忍不住大声说你翻到二十五页接着念。

刘孬遂把手指向爹,陈老二你放什么狗屁我日你娘!

爹腾地站起来回骂道刘孬我操你祖宗!

刘孬擂着桌子大喊,狗鸡巴你敢破坏政治学习给我捆起来!

于是爹被几个民兵推上台来。

刘孬似乎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渠道,气势汹汹地说今儿就批你陈老二,你想克己复礼我要把你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这时,常小五从台下跑过来,把一根拇指般粗的麻绳扔上台子。就这样,台上台下响起震耳欲聋的口号。“打倒陈老二”“陈老二不得人心”,喊声震天杀气腾腾横眉冷对气势汹汹。这一天成了爹一生中最耻辱的日子。从此,爹一看到刘孬便两眼发直大脑发涨,心中的积郁一天天加重。

二淘上初中时“四人帮”倒台,国家又兴起了高考,爹的情绪渐渐好转,对儿子说你要好好学习考学给刘孬看,想让老子永世不得翻身盖上八床大被做梦去吧!爹一边说着一边抽烟口中吐出白色的烟雾,浸透了烟油的荷包在雾中晃悠着闪闪发亮。他体会到爹的心情,那次可怕的批斗会仍然历历在目,他真想考给刘孬看为爹争口气,于是点点头。爹显得很兴奋,也激动地点点头。要记住!爹说。我记住了!他保证。他保证得很轻松很彻底,但没过多久就把它忘了,也忘得很轻松很彻底。于是他得出一个结论写在日记本的扉页: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像句箴言什么的。那是秋雨过后的一天上午,他的行动违背了爹的意愿,父子二人从此走向了两个世界。

那天,他和奎子去母猪河摸黄鳝。山里人并不经常摸黄鳝,除非是夏秋之交。那时山里淫雨连绵,山洪注入母猪河上游的死汉潭水库,水库满了就要泄洪,库里的鱼虾鳖蟹便顺流而下。人们在河滩上堆起卵石打成围墙,水从石缝流走,那些可爱的活物便全部留了下来,其中最多也最好吃的便是黄鳝。这样坐收渔利的机会,往往不多。

二淘一大早就从家里溜出来,和奎子联合阻截了半天一无所获。奎子说我们是来捉黄鳝的却没有堵住黄鳝,运气真差。二淘的两腿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嘴唇发紫浑身打战,对奎子的话置若罔闻,仍然耐心地等待,显得胸有成竹沉着冷静。水流太急堆起的卵石被冲得哗啦哗啦直响,村东白虎岗上学校的破钟敲了几遍他们一概没有听见。河边堤上是常小五家的菜地,地里有铜钱大的彩蝶上下翻飞,常小五正给白菜锄草。他大概是见两人恒心不减便高一声低一声喊奎子去上学,奎子充耳不闻依然盯着河面,并且不断搬起石块往深水处扔去,希望能有大群的鱼被赶到岸边来。此时二淘已经十四岁雄赳赳顶天立地像条汉子了,他不再畏惧常小五那双狼眼的恐吓,也知道他不会催自己只会喊奎子。前几天常小五还和爹干过架。干架的原因好像是因为两家红薯地交界处的一棵桐树,桐树破土而出时没人在意,未料想两三年间竟神奇地蹿了一丈多高够做几根椽子了,于是两家争论起桐树的所有权问题。爹平时是个很大度的人,可这是和常小五争,自尊心使他难以做出任何让步。一个掂斧头要砍树,一个拎钢锨要阻拦,结果拳脚相加,常小五贼瘦贼瘦哪里是对手,白挨了几记耳光落得鼻青脸肿呼天喊地去找小舅子评理。刘孬对这个姐夫并无好感,把两人叫到一起公断,大声骂着你们这些小资产阶级既然都没有给树浇过水施过肥谁也别痴心妄想,它生是社会主义的树死是社会主义的草木灰,小树归公!了结此案。其实小树并没有归公,两个民兵当时就把桐树刨走,径自扛到了刘家大院。如今常小五狗咬耗子多管闲事谁会尿他那一壶。不料形势逐渐恶化,常小五走出菜地说奎子我回家告诉你娘,恁小就逃学这还了得!奎子害怕了慌忙说走吧走吧,这老浪屌真告诉了我娘她又要寻死上吊了。说着拔腿上岸。二淘想着上不上吊与我何干,但小翠花极能扯老婆舌头,她知道的事不出半天石板头村南村北便会家喻户晓。二淘想起了娘的眼泪爹的拳头,只好尾随其后悻悻而去。常小五又锄草去了,彩蝶儿在他的四周飞舞着,那心安理得逍遥自在的样子令二淘想起来就感到头疼。

旷两节课并非什么大事,但他们偏偏旷的是魏老师的数学课,这就非同一般了。魏老师绰号“藤野先生”,在班里教数学兼教政治,一向铁面无私冷酷无情。他在政治课上的训诫言犹在耳,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轿车人人可坐大学人人可上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今天不下苦功夫明天去戳牛屁股……放学时,魏老师把两人锁在教室里,恶狠狠地说,写检查!说罢,拍拍褂子上的粉笔灰,又拍拍屁股昂首挺胸回家吃饭去了。奎子从窗户向外窥探,见他已经拐过山腰的垭口,便说别写了别写了赶紧回家吃了饭再说。他想想也是,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魏老师尚且知道肚子饥,我们也不是吃了橡皮,我们也在消化也在新陈代谢。他推开了窗扇,两人跳将出去准备溜之大吉。

常言说,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喝口凉水也硌牙打个喷嚏砸脚跟,刚出校门,便碰上了爹。爹显然是去田里干活从此路过,显然是听过魏老师的讲述——他们是好朋友,他不会不讲。爹紧绷着脸吸着旱烟在门口坐候。魏老师干什么事都以富于鼓动性的语言取胜,他讲圆柱体比语文老师讲水浒、生物老师讲青春期卫生都要生动形象引人注目扣人心弦,使人产生行动的欲望。爹见他从校门跑出,唰地起身二话没说抡起巴掌左右生风,他只觉眼前金花四冒骨碌碌扑通通像死狗一般滚到路边的红薯地里,继而听到咬牙切齿一声怒吼:不争气的东西!

奎子死死拉住爹的胳膊,乞怜地喊着二叔二叔二叔二叔,不让爹跳过来。冰凉的红薯叶簇拥在他的脸上,清醒了他的大脑,他奇怪当时首先想到的是魏老师的长脸和他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那字像是用一个个圆圈套起来似的,下巴触及潮湿的泥土一股腥气扑鼻而来他想到了蚯蚓,他感觉应该立即起身逃跑不然必死无疑,恐怖和愤怒笼罩着他的全身。奎子还在持之以恒地喊着二叔二叔二叔,爹像一只发疯的牤牛蹦跳着大有扑将来把他生吞活剥之势,他想干脆以攻为守以进为退以伸求屈于是抓起一块裸出地皮的红薯使尽全力朝那张熟悉的脸膛掷去。紫色的红薯挟带着初秋的凉风嗖一声啸叫,爹似乎早有防备将头一偏,鲜红的液体从奎子的鼻子里喷涌而出,奎子立刻停止了二叔二叔,大声喊起娘来。他顾不得这些,一个箭步跃到路上顺着山腰的毛渠朝远处飞窜,山树在他面前列队而过。葱茏的山脉如洗的天空爹的斥骂奎子的哀叫飞翔的红薯喷涌的鼻血,快跑快跑,枣树槐树榆树桐树荆棘黄贝米蒿艾草唰唰闪过,如鱼得水如虎添翼侦察英雄打虎上山跳车人王二小,转眼之间他躲进了一片茂密的杮树林。

那真是一个极好的藏身之所。他爬上盘曲如虬的树杈毫不犹豫地解开裤子屙屎撒尿吧嗒嗒刷啦啦好一阵惊慌失措后的痛快淋漓。此时满树的杮子已经泛红,状如灯笼,沿岸的野菊或黄或白成丛成簇散发出清甜的香气在空中弥漫,三两只土蜂慢条斯理载歌载舞,黄色的蚂蚁成群结队沿着树干黑色的褶皱上上下下不知在搬运什么重要的物资,百米之外一片密林不知道有多深多远。他在这片山洼的杮林里避难三天三夜,鬼怪不知神仙不晓,饥了刨山地的红薯,渴了喝石凹里的积水,那水里沉积着牛粪羊粪有着一股奇怪的味道。直到第四天中午一轮红日升入中天,奎子才寻到此地。奎子鼻子上粘着一块剪成椭圆形的电工胶布,宛如长了一颗硕大的黑痣,嘴里发出的声音嗡嗡齉齉像是患了重感冒。你瞎了眼认不清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奎子又说,你爹起初不急,后来听说牛庄抓住一个人贩子,才鞋底长草——荒了脚,到处寻人,并发誓说再不动手,只要你回家好好念书专心考学,等等等等。他感激地对奎子点点头,说若再动手动脚就和他一刀两断划清界限永生永世势不两立,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心中充满胜利的欢乐和自豪。

回到家,爹果然没有动手,也不再训斥。娘把黄米稠饭盛上一大碗,从坛子里夹出一团萝卜酸菜放入碗中端过来,然后默默地揣手站在灶台旁抹眼泪。爹坐在枯朽欲断的门槛上,边吸旱烟边朝远方碧色山峦中的袅袅白雾眺望,沉声静气若有所思一副哲学家神态。二淘想充充好汉不食嗟来之食,无奈三日不食人间烟火肠胃耐不住米饭的诱惑咕咕直叫,于是顾不得什么志气骨气人格脸面,张开大嘴巴一阵狼吞虎咽。娘站在灶边,双肩颤抖掩面而泣。他吃了两碗肚子有点儿发胀,爹仰起那曾经构思过长篇小说的头颅说自己脾气不好当儿子的不要介意,然后又说他要去太原打工,盖检察院大楼,你舅舅包的工程,据说一天能挣八块钱还包吃喝。他抹抹嘴角的米粒,打着饱嗝没有说话,心里想,走吧走吧,走了天下太平家庭平安形势大好不是小好。

这天下午,爹搭上一辆给民工拉米面的卡车走了。好匆忙。娘把他的衣服鞋袜装入一个黄麻布口袋,把薄棉被打成包袱,那是爹的全部行囊。临走时他还用手拍了两下胸脯,贴身衣袋里有二十元毛票是全家一半的积蓄。他拍了两下,似乎是怕忘了又拍两下,然后一手拎布袋一手拎包袱头也不回出了家门。那高大的身躯行走在石板头狭窄的青石街上,洋槐树巍然挺拔落英缤纷洋溢着几分超脱几分潇洒几分悲壮几分凄切。他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直到长长的小街空荡荡静悄悄留下一地阴凉。娘说,你爹是个识文断字的人,以前割过别人的“资本主义尾巴”,看不起搞副业,为了你,为了家,他还是去了。

爹走了,真的走了,永远走了。没到太原,便被拉粮食的卡车颠下公路摔死了。第二天下午噩耗传来,他惊讶得像没有这回事一样。人竟如此脆弱不堪一击吗?像爹那样的大汉,那样有着过人的聪明和智慧的人,也如此不堪一击。爹的尸体三天后被拉了回来,已经臭气熏天不可靠近。屋里屋外到处飘荡着白酒的气味。娘哭得没有了眼泪,躺在床上哀哀地望着周围忙乱的人群。在魏老师和王大姑等人操办下,当夜就把人埋了。一星期后,他已经把爹忘了。

现在爹就长眠于脚下,透过泥土他仿佛又看到过去的一切。他感觉到自己的那次摸鱼行动千不该万不该真正是一场天大的罪过。爹是一个伟大的人,虽然落魄潦倒,依然是,起码在石板头是。他想。

他为这种想法感到奇怪。过去他对听来的爹的故事,认为是一种嘲弄一种讥讽一种茶余饭后的调笑,尽量不去多想,尽量把它们忘却,认为那是爹的失败爹的窝囊爹的耻辱爹的滑铁卢走麦城。今天,在荒草萋萋的祖坟前,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爹的一切竟如梦似幻地浮现在面前,他感到真奇怪。他看到远方的白雾正向这边涌来,在四周弥漫,窒息着他的呼吸冲撞着他的肋骨,他似乎听到了肋骨的扭曲声和断裂声。脚下的土地在随雾升腾,血红的太阳滚动于太空,像刚出娘胎的婴儿透着海绵状的粉红色肌肤,漫山遍野的大雾红彤彤纠缦缦一片辉煌。他感到脚下的泥土、地下的男女与眼前的一切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由自主地洒下两行咸涩的热泪。爹似隐似显的身影在烟雾中渐渐消失,红薯地边那一声怒吼仍然如雷贯耳,他的心为之悸动不已,两腿酥软跪倒在湿漉漉的墓碑前,大脑神经在呼呼呼舞蹈,他似乎领悟到了爹当年坐在坟头上“思考”的心境,眼睛瞬时变得豁亮起来,看着那渐趋暗淡的火苗喃喃自语,我毕竟是我,王大姑说得好,我不愧是爹的种!

这时天已过午,太阳从云层里露出脸来,稍纵即逝,小雨依旧不停地下着,他却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布满坟头的茅草叶上滚动着成千上万的晶莹的水珠,一阵风吹过,楝树唰啦啦撒下一片黄黄皱皱的果子,翡翠般的水珠立即被击得粉碎,散落在已经变得松软的泥土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