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疫站的老张说,我身上的癞病“原因不明”。其实,他做梦也不会想到,那是因为另外一只狗——阿黑。

千柱医生说我身上的癞是别的狗传染的。他的话真对。

阿黑是一只流浪的母狗,它全身黑毛,除了那双闪着铜一样光芒的瞳仁外,整个身体就像一块黑炭、一团乌云。尤其在漆黑的夜里,它来无影去无踪,让人感到神秘而恐怖。多少年来,它出没在母猪河岸的树林里、草丛中,长长的尾巴拖在身后,像是一只狼,故村民们给它起了个绰号叫“黑狼”。

“黑狼”是你们人类的叫法,我们狗族,称它阿黑。它和我们同族,唯一不同的是,它没有家。虽然到处流浪,却是我们狗族的骄傲。尤其值得敬佩的是,它剽悍异常,力量胜过任何家养的公狗。如今的狗族受人类影响,审美标准严重异化,许多公狗早已失去雄性的威严,变得娘娘腔、奶声奶气,还穿上人类的围裙、肚兜、短裤,带上领结、头花、眼镜,甚至涂上彩甲,描眉画眼,摇头摆尾,起立蹲下,敬礼握手,搔首弄姿,来博取主人的香肠与亲吻,真令狗作呕。据说城里许多宠物狗,不但丧失了看家驱贼的本领,甚至连猫类鼠类都敢骑到它们头上拉屎撒尿。悲哀啊,狗已不狗,简直是我们狗类的堕落,狗间的悲剧,狗国的耻辱。据说我们的祖先是狼,机智、勇敢、忠贞、团结,这种优良品行如今已经很少见到了。阿黑是我遇到的最优秀的一员。这只无家可归的母狗,处世放荡不羁,毫无家狗身上常见的奴颜婢膝,其英姿与妩媚,特立与独行,令狗向往。尤其令我心动的是,它拥有粗犷豪放的歌喉,能发出感狗心魄的歌声。在寒冷的冬季,在万籁俱寂的漫漫长夜,我们会经常听到它在空旷的山谷中传出的吟唱:

林深径远,山高水长。

午夜漫漫,家居何方?

叩星星闪,问月月藏,

天地悠悠,我心苍茫。

如此空谷回音,实乃狗世绝响,只有饱经流浪之苦的阿黑才能唱出。在青纱帐遮天盖地的秋天,阿黑的歌声在白天也能听到:

没有摇尾

没有媚眼

有的是矫健的四肢锋利的钢牙

没有棚舍

没有屋檐

高山深谷就是我的家

广袤原野任我驰骋

独来独往了无牵挂

我是黑狼

我就是我

一只自由自在的流浪犬

歌声来自高粱地,来自玉茭林,来自遥远的密林深处,在秋风里,在夕阳下,在嶙峋的蛤蟆岗上,在幽深的石板沟谷底,在高高的白云山巅,在无边的旷野中,传至天际,让孤寂的狗们感到新奇诡异又神秘美妙,我们的心灵似乎沉浸于另一个遥远的时空。

当然,村里的人听不懂,还大喊什么“瘆人”“恐怖”“不祥”,说黑狼又在山里怪叫了。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方圆数十里,有上百只狗的心都在被阿黑的歌声感动得流泪呢。

阿黑是个才华横溢的歌手,也是位勇敢无畏的猎手。它从何处来,谁也不清楚。只知道它靠自己的本领在野外生活,母猪河边窟窿崖上的石洞就是它的家。为了保护自己,它从不在石洞附近活动。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

那是前年夏天的一个清晨,我们在绿草如茵的河梁相遇。从它下颌门齿磨损的倾斜程度,可以知道它至少八岁了。当时,它的身体很糟糕,身上患有严重的癞疮,皮毛秃秃片片。据它讲,那是在与狼搏斗中落下的病根。我用尖爪梳理它毛发中的草屑,用舌头拂去它脸上的灰尘,用最温柔的声音安慰着、鼓励着,它被感动了,开始和我有了交往、有了交流。我们相爱了。

作为一只公狗,那是我狗生中最甜蜜最美妙的时光。在高高的山顶上,在淙淙的小溪旁,在开着淡紫色小花的坡坳间,在凉爽的清风里、雨后的阳光下,我们欢快地奔跑,纵情地歌唱,我们呐喊,我们亲昵,我们做爱,我们畅想,阿黑快乐地躺在洁净的草地上,袒露着黑毛稀落的肚皮,眯着双眼,静静地感受着我的温存和爱抚。此时此刻,天地间似乎只有我们两个存在。为了陪伴阿黑,我有三次夜不归宿的记录。寂静的晚上,它伏卧于我身旁,头伏在两只前爪之间,一耳贴地,一耳朝上,全身惬意地舒展着,享受着我的依偎,很快进入梦乡。梦呓中,我能听到它的轻吠、它的呢喃、它牙齿的摩擦声,看到它四肢轻轻地抽搐、耳朵微微地抖动,那种信任、依赖和温顺让我终生难忘。当然,回村后遭老邦一阵呵斥是少不了的,我只能保持沉默。为了阿黑,犯了家规,就是挨打也心甘情愿。主人做梦也想不到,让人们谈狼色变的黑狼,已经是我阿黄的心上狗了。

你们人类有句俗话叫“好狗记得千年屎”,似乎是借我们狗来贬损那些好忆往事的人,但这话本意并不错,我们狗类的确有着超强的记忆。与阿黑相伴的日子,它讲述了过去的流浪生活,也讲述了许多我从不知晓的人间奇闻。

它问我:

“你知道田锁吗?”

“那个吹胡子瞪眼的放羊老倌?他的飞石功夫比我主人还厉害,村里的狗都不敢靠近他!”

“他也有怕头。”

“怕谁?”

“老方。”

“就是那个见谁都赔笑脸的崔方?村里最胆小的狗也敢朝他示威呢!”

“那是你不了解他。田锁称老方是‘大侠’‘恩人’呢。”

“大侠?恩人?难道老方救过田锁的命?”

“当年田锁与一个逃跑的国民党兵在太行山里作强盗,干杀人越货的勾当。有一天,老方一伙在他们的黑店打尖,被下了蒙汗药。谁知正待动手,老方等人三下五去二,将田锁两人绑了个王八看瓜。众人商量如何处置,有人说告官吧,老方说‘不行,路太远,耽误行程’;有人说放了吧,老方说‘更不行,会留祸根’。众人说那怎么办,老方说扔沟里。于是大家一齐动手,将两人抬到悬崖边。正待往下推,老方多个心眼,问田锁:‘死鬼,家在哪里?’田锁说:‘石板头。’老方听罢,当即命令松绑,说:‘我也是石板头人,是崔祥的儿子。’田锁说:‘听说过此人,但我穿开裆裤时他就外出劁猪走江湖去了,他长什么样也不记得了。’老方说:‘你看不到他的样子了,他已躺在棺材里了。看在同乡的分儿上,我可以饶你不死,但你要保证,今后永不再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田锁叩头谢恩,与崔方一道回了村。许多人不明白,田锁打小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抢男霸女什么坏事都干,怎么十多年不见,会变得如此老实。其实,那是因为有崔方在泰山压顶呢!”

“原来如此。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那是赶巧了,有天晚上我到蛤蟆岗溜达,发现崔祥的墓旁有两人在拉话,就凑了过去,原来是他们俩。出于好奇,我悄悄靠上去,才知道了这些秘密。”

“还真是个秘密。平时看他们不动声色的,谁会想到会有这一出。要是没有崔方,真不知田锁会怎样作乱呢!看他那恶狠狠的目光,就知道不是善茬。”

“人心叵测啊!”

阿黑又提到了千柱:

“你知道千柱吗?”

“他给我疗过腿伤,有名的老中医。”

“他的过去呢?”

“听说在汉口行医,后来回了家。”

“那是说给政府听的,他可是国民党队伍里赫赫有名的军医呢。”

“这有什么不同吗?”

“说不清楚。我认识国民党的一条老军犬,白云山战役时流落于山野。听它讲,千柱曾是李铁头部队里的医生,当时,日本人和李铁头的一〇六师在白云山大战七天七夜,双方死伤惨重。”

“是南边那个白云山吗?”

“是的。千柱负责后方救护,伤员太多哪里救治得过来,只好简单包扎一下就抬往大后方去。许多伤员,路上疼死了。”

“好惨!”

“李铁头最后撤退时,千柱说自己家在附近,现有八十岁老娘无人照顾,希望能留下尽孝。这李铁头也不含糊,念他跟随部队多年,送他一些银两,就带着队伍朝东开拔了。”

“这件事别人不知道?”

“不知道。在咱当地,只有那只军犬认识他。一次千柱上山采药被军犬发现,想跟他回家,但千柱怕暴露身份,装作不认识,拿起石头把它给撵跑了。”

“唉,人间的事情真是复杂。那只军犬还在吗?”

“死了。被你们村的罗锅李小五用猎枪打死了。”

“作恶啊!”

讲起李小五,阿黑又说起另一件事:

“你知道李小五的女儿吗?”

“红秧儿,刚上初中。”

“那是二妞,还有个大妞。”

“是李丑妞?好像几年前上吊死了。”

“为啥上吊?”

“不知道。”

“那是因为李小五。”

“怎么回事?”

“李丑妞给家人讲自己在县城打工,谁知道她竟是个暗娼。李小五这人不正经,到县城找小姐,没想到找的正好是自己女儿。丑妞没脸见家人,就在窑子里自尽了。”

“有这么巧的事?”

“千真万确。去年春节李小五给丑妞上坟,边烧纸边哭诉,我就在他身后不远,一切都听得明明白白。”

“这李小五真是作孽!”

“老鸨见出了人命,怕政府追查,与李小五私了,赔了他许多钱。不然,小罗锅怎么会大兴土木,又修房子又盖门楼的。”

“那是他女儿用命换来的啊。”

就这样,我从阿黑嘴里了解了村里许多人间世事,可谓大开眼界。爱恋的基础上又增加了几分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