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鼓手
1940年春,林虑山地界久旱无雨,山光岭秃,地裂苗枯。
石板头南去三十里,有淇河,是林县南部最大的河。
淇河北岸的渔村,是新五军孙殿英的部队所在地。
这个小山村自打孙殿英部驻扎,就变成了另一个世界。那条幽静狭长的青石街,如今店铺林立,人声喧嚣,饭馆、烟酒店、百货店、土特产店一家挨着一家,赌钱的、算命的、卖唱的、修脚的、锔锅的、磨剪刀的分列两旁,加上闲来闲往看热闹的,摩肩接踵,拥拥攘攘。到了晚上,无数盏电石灯点燃,把满街照得煞白通亮。店铺大都关门,但赌场一片红火,还有孙殿英的部队带来的许多“上袜底儿的”(妓女),分住在百姓家里。此时,会有众多官兵前来寻花问柳,寻欢作乐。
渔村的最西头是孙殿英的军部,岗哨林立,戒备森严。
这天清晨,一对农民打扮的中年男女来到军部门口,老远就被哨兵喝住,女的走上前去,点名要见孙军长。卫兵见女子说话硬气,不知是何来路,问过姓名,乖乖禀报。很快,两人被领了进去,受到军长的热情款待。不但好吃好喝,男的还被任命为新五军司令部副官处副官。
消息传开,在林县城成了一大新闻。
你道那男的是谁?乃是当地穷困潦倒的背鼓手焦万财。
那女的是焦万财的老婆郭美燕。
焦万财咋有恁大本事?
这要从他老婆说起。
郭美燕做姑娘时到过洛阳,给林县籍的陕州商会会长郭发子家做丫鬟。恰巧孙殿英在豫西镇守史丁香玲手下任机枪连连长,是郭发子家的常客,两人因此相识。
话说丫鬟郭美燕长得黑胖矮小,但嘴巴极其乖巧,手勤眼活,深得孙殿英好感。当然,这种好感,仅仅是对她为人处世的欣赏,正在青云直上的孙殿英,不可能对如此身份和容貌的女子有什么非分之想。于是一来二去,两人居然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见面以兄妹相称,交往达两年之久。
后来孙殿英调防,郭美燕也回了林虑山。此时的郭美燕已24岁,在那个时代,早已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加上她那相貌,竟无人上门求亲,婚事一拖再拖。赶巧林县城内的焦万财因家境贫寒,28岁尚未婚配,经人说合,于是一方不论贫富,一方不论丑俊,居然成就了一对夫妻姻缘。
且说焦万财先天嘴豁,身材精瘦,外号豁铳子。此人平时好吃懒做,经商种田样样不行,如今有了老婆,家里时常“日无罗雀之米,夜无鼠盗之粮”,每天以野菜充饥,是典型的无产阶级。郭美燕虽然钟鸣鼎食见得多了,但既已嫁人,也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挑着走。再说,焦万财又何尝不想富有,他做梦都想着过财主的日子。据郭美燕讲,焦万财说梦话,喊得最响的一句就是“我要当地主”。焦万财对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们别看我现在穷,有朝一日成个大地主也说不准哩。”但吹牛归吹牛,能够填饱肚子才是硬道理。贫困之下,他投奔了邻村的鼓乐班,去当吹鼓手。他既不会吹,也不会拉,更不会唱,甚至连鼓点都敲不准,只好给人家背鼓挎锣,打个下手。每次吹拉弹唱后帮助乐队收拾家伙,以此挣点小钱,勉强与老婆糊口。后来,他看到盲艺人走江湖容易得到同情,便投靠城南一个盲人乐队,拄着竹杖眯着眼睛装瞎子,跟着盲人混饭吃。盲艺人虽然看不着路,却个个都有真功夫,除了算卦和兜售针头线脑,就是说书卖唱,一班人坐在路口,直着脖子仰着脸,轮番高唱,一唱大半天,唱罢了百姓才给粥饭。焦万财不会算卦也不会说唱,除了背鼓提凳,只能摇头晃脑装样子。天长日久,盲人们不乐意了,警告他要让他独唱。一日,乐队到了岭东一带山村,这里地僻人稀,焦万财要求主唱,班头同意,他便拉着板胡呜呜啦啦仰天号叫起来,那板胡的弦声像杀鸡一般,那干号的声音像死了亲爹一般,周围百姓先是大笑,后是好奇,再往后便是疑惑,听了大半天,愣是一个字也没听懂。他们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看他没完没了累得满头大汗顺脖颈流,一位老太太上去抓住他的手说:“背鼓的,别唱了,再唱俺的心口疼要犯了。”此后不久,盲艺人得知他是装瞎,一阵乱棍把他给赶跑了。
就在他走投无路的这一年,日本人进入林虑山,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满世界像开锅一般,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焦万财做不成背鼓手,当不了盲艺人,只好待在家里苦熬。这时,郭美燕忽然想起当年在洛阳结识的大哥孙殿英,据说现在是新五军军长,就驻防在城南不远的渔村。她想靠自己与孙军长当年的交情,给丈夫谋个差事做,于是有了故事开头那一幕。
也许是对行伍中钩心斗角的厌恶,孙殿英格外顾念旧情,见到异乡小妹十分高兴。一阵寒暄过后,问:
“我到林县驻防三年了,为何不早来见我?”
郭美燕赶忙说:“早想来看大哥,又怕打扰您,误了您打老日!要不是小妹到了这步田地,怎会来给哥找麻烦。”
孙殿英明白了俩人来意,乃问焦万财:
“你会写字?”
焦万财抓耳挠腮,实话实说:
“我从小就没上过学。”
孙殿英转身问郭美燕:
“他可曾练过拳脚?”
“前阵子还让瞎先生打了一顿呢!”郭美燕似乎来了气。
孙殿英皱起眉头:
“那他会做什么?”
“我能背鼓背锣。”焦万财抢过话头说。
孙殿英听了哈哈大笑:
“这算什么本事!新五军倒是有个曲剧团,让你去做个背鼓的,岂不丢哥的人?”
这么近的关系,既然来了,总得找个差事。思来想去,孙殿英安排焦万财到副官处做副官,专门负责管理十几个号兵,算个闲差。就这样,焦万财托老婆的面子,戴上了大盖帽,穿上了料子服,束上了武装带,披上了转腰红(子弹带),挂上了小手枪,一摇三晃出现在渔村街头。
号兵班的一个重要职责是陪孙军长的六个姨太太出游。姨太太们待在屋里闷了,会结伴到外面散心,于是便会有一班号兵在前,迈着整齐的步伐,吹着统一的曲调,踢踢踏踏前进,六位太太跟在号兵后面,零乱地排成两行,一个个穿红着绿,涂脂抹粉,搔首弄姿,随意说笑着。他们后面,便是焦万财全副武装压阵。看着近在咫尺的杨柳细腰,闻着扑面而来的脂粉香气,焦万财自是心醉神驰,一想到自己矮小黑胖的老婆郭美燕更是无比泄气。他想,同样是人,看人家孙军长过的。我混不成这样,至少也该混个地主吧。
对孙殿英的女人,焦万财不敢有非分之想。但看着周围的副官们与那些“补袜子的”打得火热,他的口水会止不住顺嘴角往下流。不过他是有贼心没贼胆,自己的饭碗是郭美燕的面子争来的,他哪敢造次。于是,无聊难耐之中,抽上了大烟,而且很快上了瘾,每天早晚必抽,有时能抽个通宵。没多久,把薪水抽干了,借了其他副官的高利贷。这事不知怎么被郭美燕知道了,她找到孙殿英,哭着让大哥给狠狠管一管。孙殿英爽快地答应了。
这天,孙殿英带卫兵找到焦万财的房间,从他的大衣口袋中搜出一包白面,大声喝道:
“狗东西,你戒不戒?”
焦万财毒瘾正浓,赶忙跪下说:
“哥啊,我就这一点喜好了。”
孙殿英说:
“看来你是当不成人了,干脆,我今天管你吸个饱,然后把你埋了算了。”
焦万财闻之竟然眼睛一亮,爽快地说:
“要真能吸个够,咋样都中!”。
孙殿英把很大一包毒品摊开,让焦万财铆足劲儿吸,然后让士兵在村外河边挖了个深坑,将焦万财抬了进去。周围的士兵大声喊着:
“焦副官,埋了啊!”
焦万财大声喊:
“痛快啊,埋吧!”
孙殿英听了,无可奈何地说:
“小子有种,给我抬回去!”
于是,为了郭美燕,孙殿英专门给焦万财配了一个卫兵,负责全天候监视。薪水补贴,一切由郭美燕代领。没了财源,焦万财只有在痛苦与无奈中度日。孙殿英对郭美燕说:
“小妹,对这种东西只能这样,半年过后就没事了。”
随着时间推移,焦万财在淇河一带也有了人脉关系。此时,有不愿给地方政府交税捐的地主打起了他的主意。他们主动请人说合,愿将土地转让给他。焦万财做梦都想当地主,但罗锅上树——前(钱)缺啊,便连说不要。其实地主们哪里有心转让,只是想借机拖延时间罢了。于是双方达成协议,地是焦副官的地,但转让费可免,卖主继续耕种五年,到期后土地收归焦副官。他们吃准了,孙殿英在林虑山待不过五年。孙殿英一走,与焦万财的协约就可以不算数了。
此等无本万利的好事,焦万财求之不得。没几日,他便拿到了一百多张地契,晚上做梦都喊出了声:“哈哈,我是地主了!”
话说那些地主有了靠山,再有人来征收税款,他们便理直气壮地说:
“地早卖给焦副官啦,我们只是代耕,你们要款要税直接去新五军司令部要吧。”
收税的没吃老虎胆,哪敢到虎口去找不自在,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一转眼两年过去了。就在焦万财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时,局势突变,林虑山地区被八路军占领,新五军撤退,全县解放。焦万财怕跟着孙殿英打仗,又回到了那三间破草房,除了手里的一百多张空头契约,一无所有,只好寻了一家鼓乐班继续背鼓。
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开始了。焦万财拥有一百多张地契的事被几个地主揭发,他本人亦供认不讳。根据土改政策,地主们大都划成了贫农,焦万财成了地主。
想起以前的地主梦,如今“地主”二字真的白纸黑字被公布在农会的砖墙上,那写有他名字盖有他手印的契约成了他地主身份的铁证。他躲在茅草屋里,哭笑不得。
焦万财被管制十多年后,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地、富、反、坏、右分子被列入黑五类行列,游街批斗监禁劳改,淇河两岸大片土地被划为黑五类的劳改场。进去的人,本地的,北京、上海、天津的,什么地方的都有,男男女女全都接受军事管制,吹号起床上工,吹号收工睡觉,挖沟、挑粪、推土、抬石,什么活累就干什么。自然,焦万财也列入了名单。就在要被押送劳改的前一天,有消息传出:焦万财和郭美燕在惊恐中上吊自杀了。
革委会清理了他们的财产,除了三间四面透风的破草房,土炕上还有一面早已敲不响的牛皮鼓。
他的档案中写着:
焦万财,曾投靠旧军阀。地主。占地千亩,是渔村首富。因拒绝革命改造,于1966年6月6日畏罪自杀。
郭美燕生有一女,名焦艳花,曾嫁与石板头村社员马旺水。三年困难时期,因难熬饥饿之苦,改嫁到山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