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乱坟岗
弥勒崖第二个拐弯处,有一排倾圮的土窑和土丘组成的乱坟岗。窑内有枯朽棺木裸露于淤泥中,坟丘下不知葬着何人,但见茅草没膝,鼠洞密布,平时很少有人踏入。据说当年兴农会时,土匪头子赵虎头就是在这里被处决的。石柱村的地主“马半山”被抓,也是押解到此,被乱石砸死。还有一个邻村的保长,被拉到这里执行的死刑。那时的保长大都由财主来当,家有四十亩地以上才有资格。当甲长比较容易,有十亩地就可以了。石板头村地块小,最富的人家也摊不上个甲长。那年,种核桃的陈大国发了财,刚买下十几亩地,就遇上土改,其本人已累得卧床不起。农会要活埋他的儿子陈玉开,陈玉开得信后跑了,保住一条命。其实那个“马半山”连个甲长也不是,他被镇压,主要因为历史问题。民国三十二年,日本扫荡白云山,窜至石板头一带,“马半山”主动充当维持会会长,向附近村庄征收牛、羊、猪、鸡及粮食,并强迫农民拆除房屋,为日伪修筑工事。当时,村里老邦的大哥发了几句怨言,被“马半山”的护卫用乱棍打死。老邦也被抓做劳工,到几十里外挖战壕。“马半山”有十多亩坡地,全都租给了佃户,每年每亩收租两斗麦、三斗米,按说算不上大户,但在减租减息时,他竭力反对,引起民愤。于是,老账新账一齐算,他成了这一带第一个被镇压的对象。据说他被砸死时,老邦也参与其中。令老邦意想不到的是,几十年后,他的外孙女寻婆家,居然寻上了“马半山”的外孙。昔日的仇家如今变成亲家,老邦要是活着,真不知有何感想。
话扯远了,还是回到这片神秘的乱坟岗吧。且说夏天的夜里,这里常有鬼火飘移,或白或蓝,犹如灯市。据说是孤魂野鬼在寻找替身,要附体投胎。所以,在漆黑的夜晚,尤其是炎热的夏夜,很少有人敢单身从栈道通过。还有一种说法,夜里,峡谷中的野鬼会上来把行人拉下去吃炒面。“吃炒面”是山里土话,就是往嘴里灌沙土。这种传说,是真是假谁也说不清楚。但有几件事,二淘不会忘记。
生产队时期,石匠老茂有女无儿,收了个倒插门女婿。没想到,这女婿整日好吃懒做、游手好闲,还恶待石匠。大队部的高音喇叭多次点过他的名,但他屡教不改。一天晚上,懒女婿到邻村玩牌,途经栈道,鬼使神差竟走下沟底,据说是吃了炒面,回家后卧床不起,没多久就疯了。此人二淘见过,平时说话如同常人,一旦发病就砸锅摔碗,六亲不认。
还有一个叫双全的,是二淘家的拐弯亲戚,按辈分二淘该叫他叔。为争老爹的房产,他和几个兄弟闹得动起了铁锹,因而被起个外号“红胡子”。一个夏夜,他去地里看场,经过弥勒崖栈道,夏夜的月光亮得如同白昼,人影黑漆漆,遍地白光光,连地上的碎石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刚行至栈道转弯处,即乱坟岗的上方,他就遇到了鬼打墙,走不过去了。知道什么叫鬼打墙吗?就是你无论朝任何方向走,前面都有一堵墙挡着。进不得退不得,直至把你困死。双全吓得浑身发毛,大声呼救,在麦场的社员听到了,跑来几个人,才把他拉了出去。他生了一场大病,半年后走出家门,已是骨瘦如柴,弱不禁风。又过了半年,卧床不起,汤饭不进,整日说胡话。送进公社卫生院,没几天,就死了。
“文革”时还发生过一件奇事,现在村里五十岁以上的人都还记得。当时,正上初中的满仓,长得眉清目秀,说话伶牙俐齿,颇招老师喜爱。二淘爱看闲书,两人有时换书看。二淘住村西,满仓住村东,因此两人课外少有往来。满仓家成分高,爷爷是富农,姥爷就是被农会镇压的那个“马半山”。满仓算是“黑五类”后代,但他不以为然,同学们也不以为意。由于他平时好与人辩,在班里有个外号叫“常有理”。有次下学路上,他只顾和同学打嘴仗,被石头绊倒,腿上青了一块,手中珍爱的塑料皮笔记本也摔烂了。第二天,他用几个订书针将塑料封皮的裂口与扉页订在一起,照样使用。岂料,那扉页上有伟大领袖的彩照,书针正好订入眼睛。这下不得了,被检查笔记的班长发现,很快举报到学校,学校革委会调查属实。结合他家的背景,认为他的行为是典型的阶级报复,乃上报大队,大队上报公社,公社上报县里,最后,他以现行反革命罪被逮捕,判刑八年。那年他刚满十五岁。
在游街的解放牌大卡车上,满仓和杀人犯、盗窃犯、强奸犯站在一起,个个剃着光头,面朝车外,五花大绑,脖子上则用麻绳吊着块巨大木牌,上面用黑墨写着各自的罪名和姓名,车顶上的大喇叭轮番播放着他们的犯罪事实。播到哪一个,背后荷枪实弹的军警就会抠住那人的鼻子向上抬,好让人们看清其嘴脸。
犯人的嘴脸各不相同,罪名也定得稀奇古怪。满仓左边的大眼睛男孩,刚满十八岁,是县里某机械厂的工人。一天晚上,他梦到和车间漂亮女工发生性关系,早上醒来异常兴奋,到处向工友炫耀,连细节都说得一清二楚。结果,消息传到该女工耳中,那女孩羞愤难当,竟上吊自杀了。于是,大眼男孩被逮捕法办,判刑十年,罪名是“反革命梦奸罪”。满仓右边的麻脸男人,是城郊公社社员。由于家穷,人又长得丑,三十八岁了还在打光棍,便三番五次向同村的卡车司机借手表装阔,司机不胜其烦,指着地上一片野屎说:“你吃一坨屎,我就借表给你。”原本是句发狠的推辞,没想到麻脸真把屎吃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为了不把表借他,那司机只好也吃了一坨屎。不料,司机吃的屎中有毒,事后不久,肠里胃里便疼痛难忍,折腾了一晚上,死了。于是,麻脸被法办,判刑八年,罪名是“反革命赌博吃屎罪”。罪名和满仓相同的是邻村一个老头,祖辈贫农,他在床头墙壁揳钉子挂油灯,没想到,墙上贴的是伟人像,那钉子正巧揳在伟人的喉结处,被支书发现,也是逐级上报,问题性质层层加码,最后定了个“现行反革命”罪,判刑五年。
二淘和伙伴们站在车下,仰望着低头弯腰的满仓,但见他黑发如乱草,脸黄如蜂蜡,双眼呆滞,浑身发抖,真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能言善辩伶牙俐齿的“常有理”。二淘不知道满仓被抓后经历过什么,也不知此时此刻在想什么。但他知道,那个举报者是满仓的本家哥,全公社有名的革命小闯将,长得十分标致,酷似电影《红雨》里的主人公。他曾多次到县城出席讲用会,真正的根正苗红,应该说前途无量。二淘似乎听到有人在叹息,有人在偷偷诅咒那个举报者,感觉这世界真是可怕,为了“革命”六亲不认。满仓那流着鼻血的面孔,那充满绝望的眼神,使二淘联想起自己过去说过的那些冒头出格的怪话,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满仓被法办后,他爹悲痛欲绝,从此患上一种奇怪的病,一生气就翻白眼,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乡下人叫羊痫风。
平时,村东的孩子常在东边橡树坡一带打猪草。那里山不高坡不陡,原有的橡树早被砍伐殆尽,只剩满坡荆棘荒草。就在满仓被游街的第三天,不知为什么,班长拎着镰刀、草绳,鬼使神差地跑到了村西的弥勒崖;也不知何时何故,他从乱坟岗对面的一处绝壁掉入深沟,头先着地落在滩石上,脑壳立时开了花。
第二天,当班长的尸首被抬到村口时,二淘看到,寻人者个个表情神秘,行动诡异。围观的男男女女则窃窃私语,脸上露出莫名的惊恐。
六年后,满仓因服刑期间表现好,被提前释放。那年,二淘考上了大学,满仓则背起铺盖,汇入打工的人潮。先在太原,后到天津,搬砖、和泥,砌墙、测量,又做技术员,搞结预算,再后来承包了几次铁路工程,成为小有名气的包工头。
前面说过,老邦的外孙女嫁给了“东半山”的一个外孙,那个外孙就是满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