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

哑巴

村北有个哑巴,取名偏偏叫声亮。据说他刚出生时不会哭,爹娘担心是哑巴,故有此名。谁知怕鬼偏有鬼,别人家的孩子会唱歌了,声亮还是不会说话。

哑巴住三间土坯房,周围用荆棘栅栏围着,家里有个娘。在二淘的记忆里,哑巴三十多岁,壮实能干,娘有六十多岁,眼睛不好,只能拄着木棍走路。

听说哑巴上面还有个哥,大名文生,中专毕业后到城里教书,二淘从未见过他。

石板头村共有两个哑巴,村南一个,村北一个。村南的叫贵勇,长得高大魁梧,做事蛮横霸道,打起架来不要命,村人躲之唯恐不及。因了这个缘故,二淘对哑巴有一种本能的惧怕,他怕贵勇,也怕声亮。

文生的儿子叫路昌,是二淘的伙伴。一次,两人跑到栅栏院里,耍得正欢,哑巴回来了,看到院里有两个孩子,高兴得啊啊直叫。二淘见状,吓得一溜烟跑回了家。

二淘后来知道,声亮和贵勇不同。声亮生性内向,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干活,很少与人交往。在生产队里,他挣的工分最多。

天长日久,二淘明白了,声亮除了不会说话,与他人并无两样,只是人们在热闹时,往往会忘记他。

村里人经常挂在嘴边的,是文生。文生在城里吃商品粮,挣工资,却很少回家。都说,这个文生,不孝顺。

后来,听说文生到东边更远的一座城工作了。再后来,路昌被接走了,还有他弟弟,他娘。文生回家的次数更少了。中间回过一次,村人见了,谁也没有好脸色。他似乎有所察觉,再也没有回来过。

尽管如此,娘从未对人说过啥。每到太阳落山时,总会坐在门前的石墩上,面向西山的路口,等哑巴回家。

据说文生要把娘接到城里,娘死活不愿意,她丢不下哑巴。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

哑巴个子不高,却很壮实,四十岁了也没讨上媳妇。娘看着心疼,免不了唠叨,哑巴只是笑笑。他听不到娘的声音,但能看出娘在说什么。

哑巴会砸土坯,会木工,还会砌砖搭瓦,谁家修房盖屋,都会想到他。他干活不惜力,常常累得满头大汗,连口气也不歇。主家女人感动得端水让茶,他只是笑笑,从水缸里打一瓢凉水咕嘟咕嘟喝下,继续干。他做事卖力,饭量自然也大,一个普通的壮劳力,两大碗面条足够了,他能吃四碗。帮村邻修房盖屋,没工钱,管饭是必须的,他怕主人嫌弃,往往只吃两碗,然后一股劲喝面汤。

在粮食紧巴的年代,哑巴能干活,又不多吃,自然人缘就好。逢年过节,他家里会有各种各样的饺子、丸子和炸糕,都是他帮着干活的人家送来的。

哑巴唯一操心的就是娘。娘有老寒腿,眼睛又不好,勉强能给他做口饭吃。他从地里回来,会把家里拾掇得干干净净,挑水扫地,磨面洗衣,什么都干,还养了八只鸡,一头猪,两只羊。

夏天的早晨,哑巴会到田里摘盛开的南瓜花。他知道,用南瓜花熬的粥,娘最喜欢。有时候,自家的摘完了,他会走到别人家的地头,向地的主人笑笑,指指那花,啊啊吧吧一通。听者知道他是在孝敬娘,很少有人拒绝他。

一天,哑巴看到娘的头发乱了,就跑到二十里外的集上去买发卡。转了半条街,还是没寻到,他急得团团转,最后拉住一个老太太不放,嘴里哇啦哇啦叫着。老太太愣了半天才明白,哑巴想买她头上的发卡,于是拔下来送给他。哑巴丢下五毛钱,高兴得一口气跑回了家。

在哑巴伺候下,娘活了八十八岁。这在石板头,算长寿。

娘去世时,哑巴似乎很平静。发丧日,全村人都到场了,为的是老人有个孝顺儿子,为的是哑巴的好心肠。那天,文生一家也回来了,但没人和他搭腔。文生不自在,见人就说:“这事儿上的花销我全包了。”但村里人就是不买账。

两年后,哑巴也死了。

哑巴死后,留下三大囤麦子,一小缸黄豆,还有几十块钱。这些东西自然都归了文生。文生料理完丧事,把三间土坯房也卖了。

又过了两年,文生也回来了,那是他的骨灰。他得了肠癌,转到北京一家大医院,花了许多钱,也没治好。

路昌和弟弟捧着父亲的骨灰盒回到村里时,人们都装作不认识。场面十分难堪。虽然是骨灰,弟兄俩还是买了口柏木棺来安葬。请人挖墓抬棺,竟无人肯干,找遍全村,皆推托。不得已,从邻村高价雇工,草草把丧事办了。

这年春节,路昌与弟弟驾车回村给父亲上坟,走的是南路,在距村五十里处与一辆卡车相撞,弟弟断了两根肋骨,直接进了医院。家是回不成了。

第二年清明,二淘回村祭祖,刚到陈家隘,遇到路昌。这是他们分别三十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当时,路昌正站在路边与一群人理论,见了二淘,苦笑着说:“与人撞车了。”原来,他与弟弟回村给父亲上坟,出于上次车祸的忌讳,这年他们选择了北路,岂料刚下高速不远,即与当地一辆电动货车蹭上,对方受了伤,自己的车也被拉到了大修厂。这一番折腾,弟兄俩又是没能回成家。

是赶巧了,还是天意?

村人皆摇头,谁也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