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阿黄,就是常在村西菜田里窜来跳去的那只黄狗。
你们大搞公社化时,生产队都有菜地,派专人管理,我的主人老邦就是一个。
老邦五十八岁,早年中风,嘴了,眼斜了,说话还结巴,但是人勤快,又厚道。队长让他管菜,放心。他每天在地里拔草、浇水,难得有个伴。累了,就坐在河沿石岸上,磕鞋里的积土,然后望着远方的山崖发呆。心情好时,他也说话。和谁说?和我说。人都说老邦讲话结巴,但在我听来句句顺溜。我趴在他脚边,竖着耳朵,仰脸看着他,听他言说。当然,你会嗤之以鼻:狗模狗样,也懂人语?其实,别人的话我不敢打保票,老邦的话我绝对能听懂。我跟随他二十四年,可以这么讲,他眼珠转一转我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何况他讲出来的话!
二十四个春秋,对你们人类而言,弹指一挥间。你们常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二十四岁的人能长多大?就是初涉世事的毛头一个!对我们狗类而言却已日薄西山,是老掉牙的年纪了。就拿我的同类藏獒来说,算是高寿家族,顶多活二十岁。北京犬也算寿星犬了,听说最长者也没超过十八岁。像美国的可卡犬、欧洲的牧羊犬、日本的秋田犬能活十三岁就是高寿了,法国斗牛犬、阿富汗猎犬、爱尔兰雪达犬都没超过十二岁。我算什么,只是林虑山一只不知爹妈是谁的土狗,能和它们比吗?但我今年二十四岁了,可见我的长寿,简直可以创你们的吉尼斯纪录了。五年前,我的磨牙没了;两年前,我的尖牙没了。剩下的牙齿大都松动,也不剩几个了。“犬牙交错”的情景早已化作遥远的记忆,如今连硬窝窝头都不敢咬,更别提啃鸡骨头了。但我的头脑尚好,岁月沧桑、世事变幻已使我对世界洞若观火。人们常讲“世事洞明皆学问”,对我们狗类何尝不是如此?人们赞美我们时总说“这是一只精明的狗”“懂事的狗”“善解人意的狗”,其实说到底,那都是我们洞明人间炎凉、狗间世事的结果。听前辈讲,很久以前有一支歌谣:
豢狗莫养猫,猫狗不同趣。
猫饱不捉鼠,人富它来聚。
狗饿还守家,主贫驱不去。
不客气地说,把那嫌贫爱富没有骨气的猫和我们狗类相提并论,本身就是对我们狗格的一种侮辱。
听说人类几百年前就在讲人权,什么“不自由,毋宁死”“为自由而战”“为人权而战”,可是你们想过我们狗权吗?你们还讲什么“言论自由”“人身自由”,据说都写进宪法了,我们狗类呢,你去看看那些狗肉店吧,那就是我们生存境遇的写照。报道说,广西某地举办什么“狗肉节”,真是惨绝狗寰!还有你们人类强加于狗的种种污名,什么“狗戴官帽——仗势欺人”“狗不吃屎——糊弄人”“狗戴礼帽——装大人物”“狗见了主人——摇头摆尾”“狗逮耗子——多管闲事”“狗头军师——尽出歪主意”“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说得我们一无是处,连我们的大便也成了世界上最臭的“臭狗屎”!其实,什么屎最臭?人屎最臭!据说丹麦的考古学家在一个小岛发现两个十四世纪的厕所,装满粪便的粪桶保存了七百年,不但完好无损,还发出令人掩鼻的臭味,真是遗臭万年。但欲加之罪哪容争辩?也难怪,我们连生存权都没有,哪里还有争辩权!
衷心感谢仁慈的作者,是他老人家给我们狗类辟出一席之地,让我这只即将走向死亡的老狗说几句心里话,此时此刻我是多么激动又多么难过。我的心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为什么?因为在周围,正有几根长矛和短棒包围着,我正在走向另一个世界。如今,我只能在被押赴坟场前,面对熟悉的山梁、丛林和村边小路,做最后一次演说了。
事情还要从几天前那个炎热的上午说起。
防疫站站长老张带着几个穿白大褂的来找老邦,调查老邦女人和他外孙染病的事。那段时间,不知为啥,村里流行一种怪病,患病者多数是小孩,个个面如锅底,黑如焦炭,肚子肿大,高烧不止,有的不断流鼻血,有的牙根腐烂,连蒸熟的红薯都咬不动。人们说这叫“大肚脾”,村医千柱说它的学名叫杜氏利什曼病,又叫“黑热病”,其实还不如“大肚脾”听起来好懂。很不幸,老邦的女人和外孙得的就是这种病,如今一老一少四肢如柴、肚大如鼓,要不是听他们说话,连我这只经验丰富的老狗都认不出谁是谁了。
话说那几人急匆匆走进家门,我们家院子不大,窗前的石榴树还未开花,但满树繁枝绿叶,将小院罩得一片阴凉。我的居处就在屋门一侧窗外的香台底下,四根石柱支撑着一块方石板,通风而敞亮。当然,东边的柴棚也随我出入,老邦对我是蛮开明的。此时,我正在香台下趴着歇凉。虽然来者陌生,但是看老邦的眼神,便知是熟人。我不像某些狗,有点风吹草动就狂咬乱叫、张牙舞爪,故意表演给主人看,我不会。那种大惊小怪的举动只是一种不成熟的表现。拿你们的话说,就是没素质。说句实话,没素质的狗和没素质的人一样,烦死狗了。老张等人从我面前走过,我眼皮眨了一下继续打盹。这时隐约听到有人语:
“快看这只狗,身上全是癞,怪不得你家有两人得病,全是它惹的祸。”
我一惊,耳朵不由竖起来。
“不是因为什么虫吗,怎么说是阿黄?”
“是杜氏利什曼原虫,狗如果染上这种病菌,就会生癞,它一旦咬人就会传染。”
“阿黄通人性,从不咬人。”
“但叮过它的白蛉子会叮咬人。”
老邦无语。
“老邦,你知道阿黄身上的癞是从哪里来的?”
“听千柱说是别的狗传染的,可是我们村没见过生癞的狗。”
千柱是村里的医生,我认识。听了他们的对话,我的唇须颤抖着,原来主人的病由我而生,这真是晴天霹雳。我有种祸从天降的感觉,不知所措地站起身,懒懒溜出院门,走向窄窄的青石小巷。
村里的小巷大都没有名字,巷道的宽窄、墙壁的凹凸、门楼的高低都不相同,它们却像图片一样刻印在我的脑海里。脚下的石头冷冷地铺向巷口,巷内空空荡荡,像一个巨大的洞要将我吞噬。那就把我吞掉吧!我闭上眼静静地等待,等来的却是死一般的寂静。在这条小巷里,我奔跑过,漫步过,狂叫过,低吟过,撤过欢,跳过舞,打过滚,做过爱,它的每一个角落都留着我的爪印、牙痕和体温,每一个石缝里都隐藏着我的毛发、尿液和气味,如今,它们竟变得如此陌生,我感到一片茫然。两侧的土坯墙如两道悬崖夹得我喘不过气来。我郁闷万分,为什么人间灾病竟由我而起?我已老态如此,老邦会怎样处置我?自己明天的命运会是什么?
第二天,老张带着那几个白大褂又来了。他们径直走进堂屋,说要与老邦“商量商量”,我趴在香台下,竖起耳朵。我知道,他们的谈话肯定与我有关。
“你家的狗能传染黑热病,必须除掉。”
“不中,说啥也不中,我可以花钱给它看病,该打针打针,该吃药吃药。”
“谁敢给它打针?万一咬到人,就出人命了,你赔得起?像去年,黑狼咬人事件,咬伤的八个人有一个活下来的吗?”
“黑狼是野狗、疯狗,阿黄不是。”
“狗又不是人,你敢保证没有万一?人命关天,你担当得起吗?”
“你们不知道,阿黄对我家有恩啊。”
“什么恩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险?”
“刚解放时,东河漕一带狼多,我儿子两岁时,大白天给狼叼走了。从那时起,我养了阿黄。当时,连年大旱,母猪河都断流了,全村人要到八里外的洹河滩去挖沙淘水,水少人多,我便半夜起来去淘。阿黄才一岁,却很懂事。我只要手一碰钩担,它就知道我要做什么,会马上跑到前面引路。有它做伴,我就不怕碰见狼了。你们说,要是没有阿黄,我们全家当时能不能活下来还两说呢。我能忍心把它灭了吗?”
听着主人的话,我心里像撞倒了五味瓶,老邦不愧是知我爱我的主人!你们人类常讲什么“公仆意识”,你们知道仆人应该做什么吗?主人对仆人的信任是怎么换来的吗?那要靠心灵感应,要靠具体的行动啊。老邦,我真是没有白跟你呢!
主人又说:
“你们不知道,民国三十七年,咱石板头半年没有下一滴雨,那真是无麦无秋。瓜秧吃光了,豆蔓吃光了,草根挖光了,树皮剥光了,连蛤蟆岗的白矸土都挖尽了。全村几十头牲口全都饿死宰杀了。眼看没法活下去,我逃荒到了山西霍州,那里地广人稀,到处狼虫出没,我们住在窑洞里,夜里经常听到狼在洞口嚎叫。亏得阿黄守着,才平安无事。一次阿黄和两只狼干上了,它的腿被咬伤,依然拼死搏斗,到现在那条腿还有点儿瘸。你们说,我能让阿黄去死吗?”
仁义啊,老邦!来世作狗,我阿黄还跟你!
“听你的话,还真是条好狗。我们也不勉强你,你先用敌百虫喷洒一下狗窝,灭杀白蛉。好好想想,黑热病这么猖獗,是先顾人,还是先顾狗?”
说到这儿,老张等人出了屋子,我头低垂着静静地看他们走出大门。临离开时,老张回头盯了我一眼,从他那诡异的眼神里,我感觉,老邦怕是保不住我了。
那天夜里,老邦端来一碗粥,倒在我的饭盆里。我哪儿有心思吃东西,老邦催促说“吃”,我勉强舔一口;他再说一遍“吃”,我再舔一口;舔过后仰脸看他,他竟默默流下了眼泪,什么也不说,坐在石墩上看我一会儿,叹口气,然后看天,再看我一会儿,再叹口气,再看天。就这样,他呆坐在我面前,一直到天亮。
我知道,老邦的心动了。
三天后,老张带着几个年轻人又出现了。我感到不妙,悄悄溜进柴棚。只听老邦和老张在说话,老邦的声音闷闷的,好像很激动:“你们把它牵走吧,别让我看到!”
“放心。”
“把它埋在俺家坟地的柏树下,将来我死了还能看到它。”
“行。”
就这样,我的脖子被一条拇指粗的麻绳套着,跟着老张一伙走出家门,走过我熟悉的那条小街,出了村子。路旁的村民纷纷议论:
“原来是老邦家的狗在作怪啊。”
“要是早把它打死就没事了。”
“这狗挺通人性的,从没咬过人。”
“听说老邦找了公社领导,谁敢动他家的狗?”
“那是老邦讲仁义。”
听着听着,我心里似乎轻松了许多。作为老邦家的狗,我不能为主人脸上抹黑啊。
春天的田野空气格外清新,微风拂面,挟带着几丝寒意。麦苗尺把高,天地一片葱茏。畦垄里的打碗花绽放了,挂满了喇叭形的花冠,白色的、蓝色的、紫色的,像是成百上千支小号角,合奏着一首送别的乐曲。还有蒲公英,叶片葱绿,花瓣金黄,用不了多久就会吐出白色的绒球,随着细风,绒球上白色的毛絮便飘满了世界。刺角菜,花色浅红,吃到嘴里有股淡淡的甜味,但过不了多少时日,那叶上的尖刺便硬得难以下嘴了。要是在平时,我会追逐着飘飞的小茸球疯跑,麦苗摩擦肚皮的感觉是很舒服的,野花绽放时的艳丽色彩会令我心花怒放,禁不住跳跃撒欢,飞一样窜过块块麦田,跃过道道沟渠,跨过母猪河上的石桥,片刻之间,窜至蛤蟆岗的山顶,蹲坐在高高的石台上,一边伸长舌头喘气,一边望着脚下的房屋、道路、田野、河流,感觉自己就是这一带山水的主人。
但此时此刻,我丝毫没有往日那种喜悦与欢畅。我知道,这是我狗生中的最后一个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