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数曲线
美学教授小处长一岁,两人是光屁股时的朋友,大学毕业后在同一所院校供职,上下级,前后楼,缘分。教授一辈子教美学,从未改行;处长自35岁任现职,再未升迁。故教授喊处长“老处”,处长喊教授“老美”。俩人红白两道各走一边,招手点头,少有往来。这年夏天,期末考试刚过,老处一通电话把老美“请”进了办公室。
别看与老处同事大半辈子,老美进处长室还是头一遭。办公室有两间教室大小,靠墙一排古典考究的红木书架,内里陈列着稀稀落落的黄皮白皮小书和灰色的档案盒子,墙壁上挂着几幅不知何人的字画,屋角的柜式空调正朝外吐着丝丝凉气。枣红色写字桌宽大如双人床,中间包着一块黑色真皮。桌上有两部电话机、一台传真机,还有打印机、带音箱的电脑、聊天摄像头、耳机、五星小国旗,样样都说明主人身份、职位之重要。书架后方还有一个写字桌,铺一层淡黄色绒垫,上置文房四宝和一本九成宫碑帖,表明主人的雅趣。再往里是张大木床,一道长长的布幔挡住了里面的全部秘密。老美感到室内与室外温差太大,禁不住打个寒战,打着哈哈说:“我们改卷挥汗如雨,你这儿凉爽如秋。真是赤日炎炎似火烧,公子王孙吹空调啊。”
老处赔着笑,一边说“辛苦了辛苦了”,一边指着沙发示意他坐下,避开话题说:“老美,谈正事,你那两个班的成绩是怎么回事?”
沙发也是真皮的,但老美坐着不舒服,就指指大理石面的茶几问:“这玩意儿能坐吗?”
老处直喊坐坐坐。
老美一屁股坐在茶几上,皱眉斜看老处一眼,跷起二郎腿,小胡子一撅一撅说:“别卖关子,有屁直放嘛!”
老处见老美心里不美,赶忙从饮水机上接一杯纯净水递上,回身从桌上拿起一张电脑打出来的分数曲线图给他看:“老弟,我知道你办事一向板上钉钉,可这次真有问题啊,下面知道咱俩的关系,感到很难处理,就把皮球踢我这里来了,我能不问吗?你看你这门课考试的分数曲线……”
“线条不好看?”
“岂止不好看,简直丑极了。”
老美听到“丑”字,不但没生气,眼神居然放出一道奇异的光来:“说说看,在下正写一篇审丑的论文呢,都是你们这些大官人闹的,一年写两篇论文,母鸡下蛋一般,规定产量还要重量,如今哪家刊物不抓毛揪肉?创造精神财富还要掏版面费,倒贴钱,找谁说理去?你们变法子让人破财,尽玩阴的。”老美似乎气不打一处来。
“打住打住,谁让你是大教授呢,我想写还不够格呢!再说,玩阴的也是管科研的老朱头的点子,干我屁事。”老处笑着,手指都要拨拉到老美的鼻梁了,“我只管你这分数曲线,这叫常态分布吗?你是专家,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要中间高两头低,常态分布!”
老美伸手揉搓了一下老处鼓起的肚皮,不怀好意地讪笑道:“中间高,两头低,就像你这啤酒肚一样,腐败啊!”
老处满不在乎:“你小子很聪明嘛,你看中文系这个班,二十五人就二十五个一百分,我的天,哪里还有曲线?两头是悬崖绝壁,这不均衡啊,简直太离谱了。”
老美满含欣赏地微笑着点点头:“是有点不均衡,没想到你老兄还蛮有审美感觉的嘛。”
老处似乎感觉到老美有认错的意思,打趣说:“不仅不均衡,简直是在跳崖。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老美哈哈大笑:“老处啊,世上有一种美,它就是不均衡,就是不和谐,就是反常态,你知道它是什么?”
老处一愣:“是什么?”
老美说:“它的名字叫崇高。”
老处头摇得像拨浪鼓:“奇谈怪论!”
老美抓起老处桌上的中华烟,点燃一支,吹出一串袅袅烟圈,接着说:“二十五人满分,可以想见他们的学习是多么刻苦,他们的毅力是多么顽强,多么感人的拼搏精神,你知道吗?半年时间里,他们每人都写出了至少两篇学期论文,有三篇还公开发表了,有六人考取了美学研究生,这样的学生还不该考个满分吗?”
老处语气似乎缓和了许多:“我从不反对满分,只是太多了吧?这不成比例啊。”
老美指着他的肚子:“没有呈现出啤酒肚来,中间高两头低,是吗?”
老处揉着肚皮说:“常态嘛,中间状态的人总是要占大多数,这样才正常,才顺眼,才合理,才科学。”
老美反问道:“你不觉得这种千篇一律的常态,就是一种变态吗?”
老处手在肚子上揉了一圈又一圈,眼睛眨巴半天也没悟出老美的意思,只好说:“这个班先不说了,再看舞蹈系这个班,这曲线,我的娘欸,反过来了,两头高中间低,中间这个低凹处,就一名学生,马蜂腰啊,老弟,你不是在选美吧?”说罢揶揄地看着他。
老美扑哧笑了:“还真是,有点像嫂夫人的腰呢。”
老处手一挥:“扯淡,你嫂子早成水桶了。”
老美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老处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中间低也罢了,你知道吗,低凹处这个学生在学期中段就因腿伤转系了,老美你无中生有,让学生吃空头粮,这问题就严重喽。”
老美的脸也黑了:“是有点不应该。不过你有所不知,该生虽然腿残不能再学舞蹈了,但她始终来听我的课,连考试都没落下。我忍心让她的答卷没有分数吗?”
老处大声说:“感情用事!感情用事!纯粹感情用事!你让她的名字同时出现在两个系的名册里,你不觉得荒诞吗?”
听到“荒诞”二字,老美的眼神亮了起来:“老处,这不叫荒诞,这叫悲壮,表现了她对艺术的忠贞与执着。”
老处不认识似的端详着老美的脸:“你也变得荒诞了!”
老美认真地说:“我告诉你一件事,去年有个毕业生从未听过我的课,也没参加考试,但档案里居然有他的美学成绩和试卷,试卷上还有假冒我的签名呢,这不是光天化日活见鬼吗?老处,这才叫荒诞啊!”
老处一脸疑惑:“有这等事,简直太不像话了,我要查查是谁干的。”
老美把烟屁股往灰缸里一戳,说:“老处啊,还用查吗?”说着踱到老处的文房四宝前,端详半天,感叹说,“笔墨纸砚都是名牌的啊,看来你那手臭字真该练练了。”说罢扬长而去。
望着老美的背影,老处愣是半天没有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