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渠上去

一、到渠上去

1960年的早春,石板头的村民陷入一场噩梦之中。大食堂开张一年多,陈粮吃光了,秋粮又歉收,青黄不接,饥饿笼罩着全村,几十人患上了浮肿病。人民公社举步维艰,全县开展了百日休整,“保人保畜”成了县委、公社、大队各级干部的工作中心。

就在所有人都饥肠辘辘为饥饿发愁的时刻,“引漳入林”的战斗打响了。

天蒙蒙亮,大队长吴连才和队长姜狗子踏进陈久长家的过道,老吴清清嗓门说:

“准备准备,明天到渠上去。”

久长眼睛一亮。生产队里他是出名的壮汉,一米八的个子,长脸大耳,精悍壮实,挑百十斤的担子如杂耍一般;推着满车的粪肥上西天寨,可以不要帮手,一口气冲到山顶;打麦场上,能蝎子背钩推着碌碡满场转,引来一片叫好;耧犁锄耙样样精通,是队里数一数二的庄稼好手。

十多年前,久长随父亲陈凤吉到山西逃荒,过平顺石城,看到山谷中河水暴涨,浊浪翻滚,惊问:“这是哪儿?”父亲说:“浊漳河。”并感叹道,“咱老家十年九旱,这里却洪水滔天,要是能把它引过去,子孙后代就有福了。”如今,果真听到了引漳入林的消息,想起逃荒时受的苦,爷爷饿死,奶奶病死,姐姐卖给富人家做童养媳,一家十口人,只回来七口,在他心里,能有水田种,能有粮食吃,那是日思夜盼的一个梦啊。听说这条渠修下来有四千多里,要穿过一千多个山头,挖凿两百多个山洞,架出一百多个渡槽,他又不禁感叹:“这要修到哪年哪月!”

两个月前,父亲患上了浮肿病,如今还躺在床上。他刚参加过大炼钢铁,从申村回来,因每天睡野外,两腿患上风湿。现在要上渠,心中不免发慌:

“狗子,你看我这腿,能行吗?”

“咱队没几个壮劳力了,你和崔方是组长,能不去?”

“修渠就是在咱院里打井,该去!”久长说,但他怕自己的身体不争气,拖村里人后腿。

晚饭时,他让媳妇从食堂领回四个糠菜疙瘩,那是用红薯叶、谷糠和红薯面混合捏成的一种饼子,吃起来难以下咽,吞下肚直吐酸水,但在当时这已是上等食物。他要把饼子带上,留作干粮,看到卧病在床的父亲和媳妇浮肿的脸,老娘又患着偏头痛,装饼子的手又停下来。他拿出两个对媳妇说:

“给你们留着吧。”

媳妇低头把饼子塞了回去:

“穷家富路,你是去渠上出力呢,都拿走,我们再想办法。”

这次上渠,任务是修渡槽。各队抽出三十人,全是村里强中选强的精壮汉。临行时,吴连才召集开会:

“到渠上,要懂规矩,把活做好,不要给大队留下不好的名声。”

久长当场表态:

“咱石板头村啥时落后过?你就瞧好吧!”

山乡二月,寒风依然刺骨,坡岭沟谷到处光秃秃的,满眼是黑乎乎的树木枝杈,背阴的岩壁下尚有片片残雪。杨柳刚刚泛绿,河冰开始融化,山坡的杏树正在绽放,形成一片片白色的花海。偶尔有桃树也绽放出粉红色的花瓣,像一簇簇火苗,透露出一丝春天的气息。三十名社员都还穿着棉袄,或黑,或蓝,或长,或短,脚踏布棉鞋,手戴线手套,每人推辆独轮车,上面载着铁锨、木杠、绳索、锤、钻,还有铺盖、麻袋、箩筐、垫肩等物。过了石板头栈道,走十里长的羊肠路,便汇入碎石子铺就的官道,眼前陡然豁亮了。

山外的世界就是大,眼前明晃晃,脚下平展展,道路宽且直,天空高又蓝。放眼望,能看到十多里外的村舍和树影,高墙、寺塔、沟渠、麦田……路上行人真多,老头、壮汉,姑娘、媳妇,推车的、挑担的、背筐的、拉灶的,也有赶骡牵马的。牲口在寒风里打着响鼻,发出昂扬的叫声。随着嗒嗒的蹄音,都在朝一个方向涌动,那便是北方,太行山的深处。送粮、送菜、载人、载货的卡车,从人群中呼啸而过,卷起一阵又一阵烟尘。路边石壁上,用白灰写着各种内容的标语,如“重新安排林县河山”“引漳入林,改造自然”等。两个年轻人站在青石台上,男戴绿军帽,女缠红围巾,各执一个纸筒做的小喇叭,用当地方言说快板:

“同志们,向前进,人人都要争先进。”

“同志们,鼓干劲,一定要把渠修成。”

久长听得入耳,大声回应道:

“不修成渠不回家!”

周围一片笑声。

这时,一辆宣传车从旁边缓缓驶过,车上大喇叭里播放着工程总指挥部颁发的《引漳入林动员令》:“工程建成后,会像一条运河,滔滔地流入我县全境。清水遍地流,渠道网山头,千年万代的旱地将变为水田,荒山秃岭变为美丽的果园,沟沟有鱼塘,山坡种稻田,一年可种两三季,农业产量番上再加番。从山西到坟头岭,从坟头到合涧,从坟头到河顺,来往行走可乘船……”

久长越听越振奋,想到未来的日子,清澈的水流,碧波的池塘,黄澄澄的麦子,绿油油的玉米,沉甸甸的谷穗,水灵灵的菠菜,哗啦啦的渠水在地头流淌着,流进垄里,流进村里,他感觉心里清爽无比,两条腿迈动得更加有力了。

向北三十里,到了任村,太阳已经偏西。崔方吆喝一声,大家放下车子歇息,几十人散坐在路旁的荒石上,喘着气,吃干粮。久长到附近的饭店找来一碗面汤,掏出两个菜疙瘩,就着汤啃了,肚子刚半饱。他知道挎包里还剩两个,伸伸手,又缩回,他要带到渠上。万一那里伙食不好,可以填补一下。

渡槽工地在大王庙,位于太行山东麓一条峡谷中段。这里悬崖高耸,山壑幽深,沟谷之间全是刀削斧劈般的陡壁,要兴建的渡槽就在陡壁之间。显然,必须凿通山崖,才能将渡槽连接起来。东面山下,是宽阔的浊漳河,虽未至汛期,但水流不断,自西向东白茫茫一片,总有二里多宽。石板头的民工,就分布在这一带山岭之间。

工地的组织和大炼钢铁时一样,以公社为单位,一社为一营,石板头营的营长是公社书记赵林。下午,各大队民工陆续会齐,上千人聚集在一片收割后的玉米地里,参加誓师大会。地边的高冈上搭起简易的台子,两边的木牌上红纸黑字贴着许多标语,每个字有半人多高,老远就能看到:

“头可断,血可流,不修成红旗渠不回头!”

“宁可苦干,不可苦熬!”

“人和渠水一块回!”

…………

赵林在大会上讲话说:

“引漳入林是咱祖祖辈辈的梦想,如今,终于盼到了这一天,为了子孙后代不再缺水喝,再苦再难也要迎着上。”

看着那硕大的标语,听着书记铿锵有力的讲话,久长的心里更加明亮了,浮肿的双腿似乎灵便了许多。他不会石匠,不会泥工,但他有的是力气,论抬石头,做“杠子腿”,自己还是有实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