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点赞

二、点赞

马成没有料到,当年笨嘴拙舌的山里娃,进入老年后,入群交流,多数人竟喜欢唱歌。

什么全民K歌、酷我K歌、野狼K歌、呱呱K歌、麦克疯、金麦圣应有尽有,有的干脆就是清唱,在田埂上客厅里厨房里路上车上山上水上脚手架上,得空来几声,吼上一嗓子。

他们用歌声表达快乐,表达痛苦,表达孤独忧伤,表达理想愿望,歌声成为群里活跃气氛最常见的方式。

至于歌唱水平,则难以置评。是啊,在山里长大的孩子,有几个受过专业的音乐训练呢?

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声音已不再清脆透明,不再甜美圆润,而变得苍老了深沉了粗犷了奔放了忧郁了哀婉了伤感了凄凉了孤独了无奈了。时间老人好像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将饿着肚子也玩得忘归的野孩子,一下子跳转到蹲在墙脚晒太阳钻进被窝等天亮的老头,或刷锅拖地看孙子散步健身跳广场舞的老大妈。

大牛、二淘、秀曼、有娣、小淑玉几个,或小时就进了城,或年轻时参加工作,或长期在城里发展,或享儿女的福住在城里,成为唱歌最多也最动听的几位,什么美声唱法民族唱法流行唱法原生态唱法,都有模有样,引来无数赞美。住在乡下的同学不甘示弱,来富、胖栓、黑旦、奎子、五月、大淑玉、宝珠等纷纷迎战,经典红歌地方戏曲乃至寺庙流行的劝善歌晨钟偈福音颂观音行愿曲,或整首整段,或三句五句,真正的五花八门形形色色南腔北调城乡结合。但论水平论嗓音,毕竟有点儿“土八路”,敌不过城里的“正规军”。

这一天,宝珠唱了一首歌,被大牛听到了。

大牛在村里也是知名人物。论有钱,他比不上马成和满仓,但论排场绝对没人能比。他在古城做酒类批发生意,开有五家分公司,有自己的会所,自己的厨子,还有自己的乐队。据他说,那厨子的师傅的师傅在中南海给大领导做过饭,那歌手的导师的导师曾被国家派往韩国进行歌唱交流。因为他的会所服务齐全,且建在比较隐蔽的生活区,亦成为地方公务部门一些头脑的小聚之处。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某副市长昨天在我这儿喝酒了”,或“某经理在我这儿招待北京的客人了”。这天午后,他刚陪几个领导洗桑拿出来,原本要到郊外的高尔夫球场打球,因雾霾太重,便回会所按摩,边听乐队弹奏的轻音乐,边和群里的同学聊天。第一句的口头禅必定是,同学们,我想死你们了!

此时,在数百里外的南坪村,阳光晴好,天蓝如洗,坡岗丘陵,红叶未尽,河水初冻,流水无声。宝珠束着围裙,提着塑料桶,正哼着小调在村东山脚下的猪场喂猪。看着圈里的母猪肚子愈来愈大,听着猪吃食时呼噜呼噜的声响,想着年底又有一批猪崽可以出售,换成钱,三儿在城里买房的借款就能还清了,她心里高兴,面向高山深谷,对着手机哼起歌来:“我是公社小社员哪,手拿小镰刀呀身背小竹篮哪……”毕竟年纪大了,嗓音干瘪嘶哑,但她今天心情特好,唱罢又自我欣赏一遍,然后把音频发到了同学群。

刚刚进群时,宝珠十分兴奋。想起当年那一张张天真无邪的面孔,她多么希望能回到那个虽然贫穷却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但如今面对的再也不是当年那群纯真的少年了,他们有的是挥金如土的大老板,有的是能言善辩的生意人,有的是好打官腔的领导,有的是温文尔雅的教授,有的是为温饱奔波的打工仔,有的是夸富比阔的贵妇人,很少有像她这样几十年守家在地与大山为伴的农民。尤其是听大家讲美国教育北京物价上海水产天津学区房雾霾限号航班晚点吃喝玩一条龙服务,讲汗蒸拉皮艾熏疗法巴黎香水拉丁舞减肥裤网上购物,竟如听天书。虽然加入了同学群,她总是有一种莫名的陌生感和自卑感,聊天的人名字个个熟,讲的内容却恍如隔世。所以她很少发言,除了倾听还是倾听。今天,她突然心血来潮,想让同学们听听自己的歌声,分享一下自己心中的快乐。

听到宝珠唱歌,同学们好像看到铁树开花,感觉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于是纷纷点赞,表情齐出,又是拇指,又是鲜花,列队鼓掌鞭炮锣鼓呐喊拥抱甩头扭臀红嘴唇罗圈舞,热闹非凡。

宝珠感到一阵温暖,好像春天来了。

大牛却不看好,他醉醺醺地发语音说:“猪司令猪司令你唱的啥啊太不专业了像驴叫一样。”

宝珠一边搅拌饲料,一边看手机,听了大牛的话,嬉笑一声。等拌过猪食,仔细揣摩,感觉不对味儿,越想越生气,最后愤怒了,扔下搅料棍对着手机喊:“王大牛你不是牛,你是个大叫驴,你唱得好给俺来一段,让大家听听什么是真正的驴叫!”

大牛听了,吓得冒出一头冷汗,我的娘啊,猪司令发飙了!啪一下把手机关了。

宝珠依然不依不饶,连续三天在群里向大牛挑战,说大牛是驴是大叫驴是从石板头驴圈里跑出来窜到城里的土豪驴,非要让大牛出来唱几声。

五月在乡下开超市,正闲着没事,也出来帮腔:“王老板唱一段让同学们听听你的男高音。”

来富则劝宝珠:“老姐饶了王大牛吧,他那劈喉咙哑嗓子在龙王庙就定型了,别听他瞎咋呼。”

秀曼说:“唱歌唱的是心情,是生活,宝珠唱的才是真正的歌哩。”

二淘也出来顶秀曼:“说得对,劳动者的歌才是最动人的歌。”

马成则在给大牛圆场:“宝珠别生气,王大牛和你开玩笑哩。我唱歌他也是这么说的。让他说去,那有啥!”

第四日,大牛终于沉不住气,冒了出来:“宝珠啊老同学,我不是说你唱得不好我是夸你呢,我是说我唱得还不如驴叫呢!”

此时,宝珠正脚穿雨靴哼着小曲在猪舍里清扫垃圾。听着老母猪在圈里欢快的哼哼声,树枝上偶尔传出清脆的鸟叫声,她像听到了世上最美的音乐。

说心里话,自从嫁入深山,宝珠就爱上了唱歌。心有所想,情有所感,除了向丈夫倾诉,就是那无处不在的山水了。在没有微信的时代,她唱给花蕊里的蜜蜂听,唱给石缝里的蟋蟀听,唱给飞翔的小鸟听,唱给欢跳的松鼠听,她唱给风,唱给雨,唱给霜,唱给雪,唱给太阳和月亮。花草树木,或侧耳,或起舞,或共鸣,或回应。天地万物好像都是她的亲朋好友兄弟姐妹长辈故人。她不知道什么叫群,什么叫网,但她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没有歧视没有生分没有猜忌和争斗的充满温情的海洋里,她的欢乐痛苦孤独希冀可以借着高山白云万物生灵发泄出来,所以她觉得,自由自在自然自适,才是自己心情快乐的真正的群。